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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琛:活着或者其他(组章)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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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或者其他(组章) 
 
叶琛
 
 
 苦 活
  
  或者,只是远方的一次微小的隐匿,我与这苦苦的独活一起重生并降临。面对失语的失语者,我卑微地相信和信任此生的妙曼与短暂。
  时间来过,病痛来过。被病痛所填满的时间离一个相依为命的季节那么近,我被抽离出我所认同的世界,我所被削减的身躯附着泥土的肥沃,一寸一寸没有间隙地长满苦树开满苦花长满苦果。我向下的目光被寒冷阻挡,山川河流垒筑我的房屋,我只是辽阔的大风里一片随意翻飞的枯叶了,没有光泽的飞舞。
  这里便是我的家了,我牧牛的起点和终点;这里便是我的洞房,我的爱情我的新娘都住在我手掌上的花瓣里,我清丽的梦和熟睡的呼唤里。我被什么深深拽住,紧紧拽住?我被深冬的枯树枝拉伸成露出泥土的秘密,清晨、暮晚、轻歌和母亲均是我胸口的一株高粱。
  一转身,幸福就弥漫开来了。在一条久违的小河边,我看见很多事物安然泰若地生长着,而河边一个往水里抛石子的姑娘是我走散多时的妹妹,她会像一只小鸟一样轻而易举地飞进我的梦里又飞向远处的天边里去。她和我隔着墓地一样不能被随意翻起的大水,她有时候会是水里倒影的白白的云朵。
  岁月是我钟情的一扇门。在我住所的城市郊外,我喜欢以及习惯和一些树木交换名字,喜欢把自己的欢乐置于森林低处某一些浅草的顶尖,迈着步子走近,又走远。
  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行走?我暗设一只苦命的船舟,暗设一把昔年的老忧思。没有阳光,那些幸福之花开了,那些浮华的语言醒了,那个老船夫死了。
  往事为谁而美丽。我缓慢地写下突然产生的一次感念,我在风中雨中慢慢老去。出世、入世,虚无衍生的虚无一地碎片。
  往炉里添炭火,炭火红红,雪落无声。
  我竟在自己的内心筑建起一座坚固的岛屿,没有码头没有船舶没有渡船人,无需关注天气无需关注风向和浪高。我就在茫茫大水包围的小坡上动情地听四面向我涌来的涛声,听生命里繁华的奔流,并且看看鸥鸟飞过碧海蓝天。这是多么愿望的事情,让我用一生的暖驱赶荒芜的伤痛。
  我像热爱春天一样热爱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我喜欢看捡拾废旧物的老人那张诚实的脸,喜欢听外来工谈他们家乡的事情,喜欢无端对火愁眠;我喜欢听皇帝的新装这个故事,喜欢被母亲唤醒的早晨,喜欢屋檐上白茫一片的大霜,喜欢水波和约定的来生……
  活着。用现有的所有力气对接人类的文明。我所使用的这身力气曾经遭受质疑,并一直接受考察。我把自己等分成若干等分,谁拿到的我都是一样的重量,谁对我都没有意见,只是我自己越来越微小,越来越不完整直至消失。
  活着,是二十六年前上天给我的任务。我背负往昔,与脚下的土地一天一天结下不解之缘分——我的草坡,我的墓穴,我日渐暗淡下去的血色都要我离尘土越来越挨近。把锁住的一切都释放开了吧——“这一次,要睡得更深、更安静。要忘记姓氏、熄灭仇恨。只许答允:爱和欢乐。”

  若是黄昏

  
  不做询问,我已从失散多年的黑土地上走过。早已陌生的草,是治愈心头创伤的一味药。我愿是河流,身着往年的歌声,穿过生活的脉络和宿命的零点。山川崛起,蓬勃之势开阔,我“劈材、喂马”、叠纸船,试图用双手和手里的所有力气开启乡间久违的朴素。
  多么宽广,异乡的来信浩浩荡荡。一封一封,没有姓氏和命名,没有交代和指向。风吹过,它们就又像是从来都没有到达。无声息、无脉象,或许只是我内心突然造访的某个臆想。
  如果我偶然遇见的春天是季节巧制的恬淡,如果2008年6月是我命运的底色。
  如果我的夜晚与往事依稀相逢,如果宁静沉淀的时光高过远山。
  如果窗前伫立是见证生命存在的一件事情,如果内心的孤独只为夕阳西下……
  我添柴,炉灶里燃烧着干燥事物。我期待雨露从祠堂边的风水树下开始淌过来,漫过荒草疯长的田地,漫过多年失修的篱笆和房门。面对干燥的回应,我继续渴望,并努力推动一截杉木到火里,火焰锋利,大地仁慈。
  我还有可能在这里种下我的忠诚,把幸福遗留部分在这里,在村庄的身边。
  我举起感动,像举过悲伤的河流,举过伤春悲秋的落叶。在南方,我的奔腾如水清澈。我的内心所怀着不易被人觉察的疾驰在村外驶过,一轮日月回首,一种辽阔的苍茫。
  和风细雨处,又站着牧牛人了;这边又红桃绿柳,阳光一排一排洒在枝繁叶茂上,一个国度重生。
  远近都好看,而我走进大山的牵连。而我,与新生的番茄以及土豆共享真实的幸福。
  这里炊烟四季分明,流年婉转。没有什么可以像这里一样让我一生不宁又一生平静的了,没有什么能掩住我心头那片雪花的降落以及燃烧。
  又黄昏了,请原谅晚点归来的鸟儿,它们与我共生息。我被亲切的晚风击中,轻缓地低首、俯卧水土,身体局促如一棵小樟木。人生不短,我细小的根伸进了幕晚的壮丽。
  我的渡口在哪?一个村庄、一群人,都在我的体内幻生成一个敏感的刺点,抹不去的影像凸立。
  黄昏失忆。我以方言代步,走进田后坑、走进老虎窟,走进玉米和红薯,历史和铁之光将我虚弱无力的脚步照得淋漓尽致,尘烟起,我被矮矮的黄土墙围拢。村庄,我的心尖挂满阳光的表情,森林向左、溪流向右,年轮和苦难代代相传。
  谁背对着我指认远方;谁往前走,与孤独同行。故园薄命,我的童年一去无返,青春以及爱情唤宁静于沉默,宁静致远,远至江湖。我不为所懂的,一晃眼已然过去。我保持一种对村庄的硬度,保持异乡的些许悲悯,并以此点亮故乡远逝的悠悠岁月。
  若是黄昏,皈依黄昏。唤它作云朵和素洁的衣裳,唤它作风和春天的花束。这是我老去的村庄,不需葬礼、只要经过。


  消失于黄昏

  
  在村庄,有太多苦难的阴影一望无际。母语孤寂,草垛生辉。操持农具的手借着时光之力,暗战于贫瘠的土地。在村庄,父亲珍惜春耕秋收的每一个声响,珍爱新生的桑叶和过旧了的每一段岁月。
  眼下的村庄像是一只许久没有人坐过的长长的躺椅,依旧青山为骨、绿水为藤,倚靠着四面之山,远离尘世,自己包围着自己。桃花开了,李花落了,村庄也老了。风吹无力草荒残,多少惜别都带不走往年的的欢喜。哪里是我的夜空?哪里有星星神秘的闪烁呢?我眼中有美好遗留的迹象,我踩到山谷之巅永生的别离:一个古老的暗语,一股记忆的洪流。
  我相信,村庄深处没有忧伤的痛感。玉米和高粱不再吸取土地的营养,它们爱着清清冷冷,爱着荒无人烟,并守候日日夜夜。村庄之于暗处,不再是啼哭的怨妇,它清醒于沉默,呼吸人间芬芳……
  母亲,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克服因此而产生的一切念想,我向飘摇的幸福挥了挥手;母亲,树梢上轻盈的故乡,是我将来安睡的床,我越发恬静和快乐;母亲,如果你需要的话,村庄便这样复活了,像当年你生我一样,我一出生就把整座山谷吵醒,把太阳吵亮。村庄伊始,母亲叫喊着乳名,柳树抽枝发芽,河西田园有净水灌溉。
  我在村庄,手握虚实无争的过往,曾有金黄的稻田运作我的生命,曾有无果之树堆砌我的理想,我愿意“吱呀”一声,这些便回到破旧的房门之内。天蓝蓝,乡情暖;水蓝蓝,心情也蓝。我寂寥啊,村庄之上没有歌唱和舞蹈,没有劳耕的歌声,没有收获的赞颂。
  下雪的那个夜晚已经很晚了,我收集了所有的冷用于异乡的释放,唯有这冷能安抚我不寐的眼。这冷,远道而来,常年挂在我的窗上。温暖离我有多远,悲伤使我长处出幻想的羽毛。
  昨夜深,露重。今又黄昏来临。我渴望认识古塔和塔下的那片草地,渴望在岸上有一个不容亲近的心愿和踏实的信仰。是时候走到村庄的体内搬出消失已久的生命了,是时候怀古忧思,是时候想起短暂的繁华和生息不灭的衰败了……我所消失于黄昏的召唤。明月共潮,浮光覆盖渐行渐远的茫茫大地。如我在静静的山岗守候季节好梦;如我在花好月圆之夜守候菩萨恩赐的神光。
  脚步生了,土房旧了,庄稼不识人面、物是人非。我问,井边坐着谁;我问,土岗上的白杨几岁了;我又问,熄灭的约定,有福的乡亲都在哪一个灿烂的黎明微笑?有一种回答从低处升起,又如同炊烟缓缓散去,一地碎片。
  村庄消失于某个黄昏。黄昏下有晚归的鸟,向高山上的森山飞去;黄昏下有艳丽的落霞久久不肯淡去;黄昏下,虔诚的行者接受荆棘,接纳手掌上的道路。黄昏,是我命运里一个微小的瞬间,是我病危时候的一次拯救。
  太阳落山了,风乍起,我的村庄,“吱嘎”一声,消失了,像是关上一扇破旧而古老的房门。
  

  
  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只这样完成着人的一切,只这样漂泊、相遇,又在辽阔苍茫中和时间一起流动,或缓或急。
  我这样的患上了自由。从来没有谁这样放纵地把握过我,从来没有动用过的那些繁荣的寂寞。
  结束在树荫下的阴影,我是饱满的;在池塘边或者邻村的古庙堂说出我虔诚的告白,我是满足的。最初的世界,我有一片天空,在满月的故乡歌唱,在母亲的菜地望着季节远去。
  “我们的生命是天赋的,我们通过付出生命而获得生命。”
  我的渺小像是一个古老的观念,由来已久。风过后,我在土地上寻找我的家,在星光和萤火照亮的世界寻找下一个漂泊的场所,伴随我的不再有世人的仰望和歌颂。
  当我懂得结束就是重生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下来。搭乘一片枯瘦的树叶在空中翻飞了一个短短的片刻,我鼓起勇气投身于寂静。我已无欲无求,没有在黑暗中发出卑微者的叹息。
  只愿打开左侧的欢乐,这半边的美丽带着甜;只愿摊开一个结局,摊开一册老去的旧书一般令人心生不舍。
  一生就在一次滴落中完结,一生一个信念。
  距离好像是两朵花之间的独特与平常,某个早晨,我惊叹于寒冷中安睡的谷物和倒置的苦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梦里创造一个一生不败的爱情吧,在岁月里经营一片心头永不停歇的涟漪吧。我走近了,近了。茫茫高野所隐藏的日子,有风吹过林子的仁慈。
  也许我一直渴望的就是黄昏交替时河流所传来的那些声响。不用回答,我断定我是消失于自己的前半生,以想象完成即将消失的身子。
  谁能和我说说话。这个时候,谁站在我的面前都将是一个诗人。
  还没等得及写好一封信件,夜又来了。黑暗笼罩的冬天,尘埃低处的言辞闪烁,我活着另一个自己。此生,我完整得像没有过完整一样。
  愿将最后的一点温度留给善良世界的人不多了,我怎能怨恨这消亡的机会,我怎能将责任退避到遗忘的边缘。须臾浮生,我卸下身上的所有饰器,做一个最大限度的放松,然后永远保持安静。我将听不到花开的声音了,听不到光阴的故事了。
  
命 运

  
  我有想过,重新做一个浪漫主义者。看星星,看月亮,看悲欢的黎明和曙光年轻的生存态度。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永恒丰富了虚幻的思想,看多么纯粹又多么有力量,这些自由于偌大国度浩阔大地之上的书写。
  我又走在晴朗的天气下边,行走是此时的工作,此时的工作便有了我此时的收获。我心存感激,面对着平平淡淡的立场,我选择往高处攀爬。甚至是高过了大美河山的野树幽花,而我便是又甘愿低在万物的阴影里,沉醉于一株花朵上的粉末所传来的清香。我信任于我的流泪没有犹豫以及徘徊的伤害,我靠近父亲、母亲和我深爱不疑的爱人。
  仿佛又听见玉米地里升起金灿灿的喜悦,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在这里猎取幸福。或者不说“猎取”,说“获得”。我知道这种味道是简简单单的满足,没有什么腥味。我很突然地知晓——活着,只是一件不难做到的事情。当然,这个时候不是秋天,也没有什么夙愿,只是思想上有点走火,我的思考举动影响到了当下的这一大片时间。最好是制造一点还原的动静,比方说开窗以后有春风吹来,有绿意传来,有歌声和行云,噢——春天来了,像一盏灯。
  真的是太喜欢歌德了,他告诉我:“在所有的山顶上/一片静寂,在所有的树梢上/你几乎感不到/一点风声;林中的小鸟不吱一声。耐心点吧,不用多久/你也将得到安息。”对于历史和整个漫漫无边的俗世空间,我们都只是短暂的存活物,甚至都还看不清楚自己的样子就已经消亡了,安静、没有表情。但是我是隔着纱窗看天的,白云或者黑云都被我视线以外的另一物体罩着,多少有些隔阂,又当我觉得自己不够直观地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时间这一事物给予了新的表达,一年又一年,雨天又晴天。
  其实,早春只是一头牛翻过山岗遇见了泉水和青草,无非就是冬天以后一个阶段的时间仪式。如何构建一种普遍意义的认识概念呢?我们到一些地方,到一些冥冥中安排的事件里去,练习一些习惯了的做法,然,又在自己的山河领地尝试迷茫,飘零之叶一般安睡以及循环苏醒。
  小城那么耐心地倚靠着山水,小城周边偶尔还能遇见炊烟。在这块恬然之地,我活得纯洁,活得自然美好,几近幸福。很多时候,我相信从生物、精神与文化等各个层面定义的结合就是人,然而这一群体的集合就是人类,人类的相互活动以及相互作用就形成社会的多维。谁可以说这这种发展是一种偶然或不是一种偶然呢?我再次用“命”这种具有传承意义的东西来解析它。
  命有定数,我则愿意知道它是怎样的注定,顺命乐天。于是,我不存在与自己对抗,也不存在自我疑虑,只需要瓜果蔬菜、粮食和黑夜里的睡眠。我读书,读埃尔南德斯,读艾兴多尔夫,突然开始唱歌的花园多么神奇,生命欢乐的折磨;我写字,写墓碑,写心脏上随之跳动的土壤,回忆录里的某个低矮的黄昏。满地花开,满山树长,山岗上有野风,谁的故乡都有一个远方。于是,我只敢信疾行的生活里,绿会一片一片盖过阴冷的黑。
  那么,他们问,“是否真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着我们生命的经纬,将我们一个一个地调正于既定的轨迹上?就好象春蚕吐丝,只能围着划定的尺寸,一圈一圈地将自己缠绕起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线光亮湮没?”或有或无,我都说不好。但是简单一点,安下身来方才能立命,这是我深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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