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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如厕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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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厕


搞活


一、顷之三遗矢


据春秋末期的《左传》记载,公元前581年,晋景公如厕时不慎跌进粪坑而死。


这对于堂堂君主来说极不体面,但史官左丘明秉笔直书,不隐讳,不美饰,为来者开了个好头。


此后,我们能在各种书籍里看到:


汉高祖刘邦用文官的帽子接尿;汉武帝刘彻在如厕时接见卫青;南朝石崇家的厕所侍女如云;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王敦吃掉了公主厕所里用来赛鼻孔的干枣;南唐后主李煜亲手削竹片供僧徒做“厕筹”;宋太祖赵匡胤击碎了后蜀皇宫的翡翠尿盆;欧阳修则善用“马上、枕上、厕上”的时间读书。


勾践是否曾为吴王夫差尝粪尚存争议,但廉颇被莫须有的粪便冤屈,当属事实。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背后,还有一个报复的故事。司马迁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这样写到:


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顷之三遗矢”,说廉颇一顿饭的功夫如厕三次,这当然是赵使的捏造,他用无中生有的大便埋没了铁骨铮铮的老将。


中国正史中,“矢”字通“屎”,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此后的史书里“矢”字大量出现,大多是箭的意思,众矢齐发或身中数矢的画面屡见不鲜——那当然不能做“屎”解释。


美国学者理查德·扎克斯在《西方文明的另类历史》里说:“历史有时候是臭气熏天的。”这应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矢是屎也好,箭也好,都臭。


二、屎口伤人


官方所修《二十四史》终究会有一定的取舍考量,中国古代对屎尿屁的文字记载更多常见于笑话和坊间小说,要么发噱要么淫逸。


如《笑林广记》里的这两条,一个讥嘲教书先生的冬烘,一个拿人身体的弱点恶搞,都是不怀好意的取笑。


灒粪
师在田间散步,见乡人挑粪灌菜。师讶曰:“菜是人吃的,如何泼此秽物在上?”乡人曰:“相公只会看书,不晓我农家的事。菜若不用粪浇,便成苦菜矣。”一日,东家以苦菜膳师,师问:“今日为何菜味甚苦?”馆僮曰:“因相公嫌龌龊,故将不浇粪的菜请相公。”师曰:“既如此,粪味可盐,拿些来待我灒灒吃罢。”


虾酱
一乡人挑粪经过,近视唤曰:“拿虾酱来。”乡人不知,急挑而走。近视赶上,将手握粪一把,于鼻上闻之,乃骂道:“臭已臭了,什么奇货,还要这等行情!”


以《金瓶梅》为代表的世情小说们写起屎尿屁来,百无禁忌,如应伯爵戏弄解手时的韩金钏,如潘金莲、如意儿等喝掉西门庆的小便,既是肉欲的不羁裸裎,复见女性地位的卑微。得承认,它自然主义的工笔难以抄录,此处不赘。


《金瓶梅》里还使用了大量生猛鲜活的口语、方言及脏话,如“屎口伤人”“口内放屁辣臊”等。1988年,宝文堂书店出了一本书,名为《金瓶梅俚语俗谚》,解释了其中600余条。


《脏话文化史》的作者露丝.韦津利认为:“说出屎这个字就等于跺脚……是争夺人气和主导地位的有效武器”。书中她援引了凯特.柏瑞芝的话:


千万不要怀疑脏话的力量……一如大部分遭禁的东西,脏话有特别使人着迷之处。禁忌之物是令人作呕的、不可碰触的、污秽的、不可启齿的、危险的、令人不安的、令人兴奋的——但尤其是强而有力的。


所以,当一个人咒骂出“你脑子里有屎”“你满嘴喷粪”时,他固然是在表达毫不掩饰的厌恶,同时也是希冀从中获得力量,他已经充满对抗的敌意。


这和“你脑子有病吧”“你嘴巴放干净点”的不悦不快,是不同的。


奇怪的是,民歌里倒很少看到屎尿文字。明人冯梦龙辑录的《明清民歌时调集》收有《挂枝儿》《山歌》《霓裳续谱》《白雪遗音》四部民歌集,其中的《挂枝儿》与《山歌》率真婉转,气韵生动,虽然语涉私情,却干净爽利。


这里选的两首,掩去作者年代的话,几乎就是充满隐喻的现代诗:


夜壶
结识私情像夜壶。无冷无热捉我半夜里。姐道郎呀。一遭两遭弗知应子你多少个急。教阿奴奴肚皮大子好难过。(山歌卷六)


夜壶
夜壶儿。提携你。只贪你个不漏。每夜里。且喜得近我床头。经几度梦回时。和你床沿上成就。我把真心肠付与你。你须一口儿承受。休得半路上丢。你是我救急的乖亲也。怕那臭名扬须闭着口。(挂枝儿咏部八)


三、唬出屎来了


四大名著里,“最干净”的是《三国演义》,这或许和我们的印象不大一样。


除了刘备假借解手,骑着“的卢”马跃檀溪,躲过了蔡瑁的追杀外,书中第十三回还写到:一日朝罢,李傕力邀郭汜赴家饮宴。至夜席散,汜醉而归,偶然腹痛。妻曰:“必中其毒矣。”急令将粪汁灌之,一吐方定。第一百十三回又写到了蜂蜜中的鼠粪,那已经没多少人注意了。


这几处都不算精彩,罗贯中胸中铺排了旌旗蔽日的千军万马,无意刻画这些小事。


事实上,“从各个角度展现女性美以及中国古代社会世态百相的史诗性著作”《红楼梦》却写了好几处屎尿屁,且每次都各有其用。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里这样写道: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


这从天而降的一桶屎粪,写尽凤姐狠毒。到了第四十一回,曹雪芹写刘姥姥大便,却又诙谐有趣,把她写的粗鲁又可爱:


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上去了。那婆子指与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这几处粪臭,以及焦大被塞了一嘴的那坨马粪,让《红楼梦》里的人物更接地气。书里的内容固然环佩叮当琳琅满目,但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灵宫仙阁。


不止如此,姹紫嫣红的《牡丹亭》中,教书先生陈最良懊恼春香久久不归,春香也是笑着说:“溺尿去来。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


《红楼梦》还有一处写到如厕,不大引人注意,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里写:“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


这一解手倒不打紧,这一随,就随出了后面三十三回的宝玉挨打,打得很紧。


用解手的手法勾连后文情节,牵引人物出场,《水浒》写的更多,也更加精细。


我们都知道,高俅得势,是因为赵官家喜欢他,那高俅的机会从哪来的呢?从解手里来。


第二回里这样写:


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很熟悉了。高俅作为一个跑腿的,为端王送去镇纸,赶巧又展现了踢球的才艺,端王没多久登了基,高俅扶摇直上。


草莽解手的结果和帝王将相又不同。


第十三回晁盖假装解手,搭救了赤发鬼刘唐,最终七星智取生辰纲,事发后上了梁山。第二十三回宋江用解手躲酒,踩翻了武松烤火的铁锹,由此引出脍炙人口的“武十回”。


按照这个逻辑,如果宋江不解手,那么景阳冈的猛虎不会死、妖娆的潘金莲也不会死。


这些解手仿佛蝴蝶效应般,由一个不起眼的小处影响了全书的走向,可谓风起于青萍之末,


宋江和李逵有人说是一体两面,此话倒也有理,因为就连屎尿满身他俩都一样。


第三十九回,宋江浔阳楼吟了反诗,他听从戴宗的计谋,“披散头发,倒在尿屎坑里滚。”


第五十三回里,李逵得罪罗真人,“牢子、节级将李逵捆翻,驱下厅前草地里。一个虞候掇一盆狗血,劈头一淋。又一个提一桶尿粪来,望李逵头上直浇到脚底下。李逵口里、耳朵里都是尿屎。”


重头戏还是在鲁智深。


第四回他出家五台山时,“夜间鼻如雷响,如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及至第七回到大相国寺做菜头,又和一群泼皮斗智斗勇: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


鲁智深不仅自己随地大小便,还把人直接踢进粪窖,由己及彼,无人相、无我相,倒让人想起禅宗里的“干屎撅”“佛头着粪”来。


《西游记》写屎尿处,大抵是一派天然的纯真,仿佛游戏,不涉情色无关权谋,和前述几部的意趣颇为不同。


第七回里,孙悟空和如来佛打赌,在他的手掌上翻筋斗云,之后他干了什么呢?——“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


这恐怕是全中国人都家喻户晓又忍俊不禁的一泡尿,它的猴尿臊气里洋溢着孩童的无邪与顽劣。


说的更远一点,设若我们的人生也像孙悟空那样,在命运的手掌里使尽浑身解数抵达了遥远的终点,能留下的,也不过“到此一游”吧。


孙悟空喜欢恶作剧,他在第四十五回里用小便当过圣水,又在第六十九回用白龙马的小便搓药丸,书里的白龙马是这样说的:


“……我若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尿,山中草头得味,变作灵芝,仙僮采去长寿。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


在孙悟空的劝说下——


那马才叫声“等着!”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往后蹲了一蹲,咬得那满口牙龁支支的响喨,仅努出几点儿,将身立起。八戒道:“这个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儿也罢!”那行者见有少半盏,道:“彀了!彀了!拿去罢。”


“吓得屁滚尿流”是古典小说里常见的套话,但吴承恩不肯这样随便打发。


第七十四回里写猪八戒听闻妖怪势大——


那呆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


成语谁都会,但小说要像这样有声有色地写,才好看。


四、香喷喷的黄老邪啊


金庸、古龙均系武侠小说宗师级大家,但两人性情、才学、阅历迥异。古龙以意取胜,落笔轻灵矫捷,更注重情节的多变与氛围的营造,可他每到世间百态万物的具体细节时,往往白描带过。无论不屑还是不能,作为一个小说家,古龙“尚虚”的文学素养与“求实”金庸相比到底还是不够。


在金庸笔下,黄药师、欧阳锋这样的绝顶高手也可以上周伯通的当:


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幌动,立时跃向右边,那知乒乒乓乓一阵响亮,左边右边山洞顶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


不仅如此,洪七公和郭靖可以用尿淋退欧阳锋的毒蛇,韦小宝可以组织清兵与敌军斗尿,《飞狐外传》中,刚烈的胡斐也可以替程灵素浇地:


那村女自头至脚的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话,指着花圃中的一对粪桶,道:“你到那边粪池去装小半桶粪,到溪里加满清水,给我把这块花浇一浇。”


当《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和江湖群豪去少林寺解救任盈盈,金庸同样不忘在那样的大场面里写上这样一段:


忽然有人说道:“这些猪朋狗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
令狐冲听这人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道:“这人也来了。”
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少林寺多了些什么?”
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令狐冲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约束众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叮嘱他们不得随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
方证大师道:“令狐公子率领众人来到少林,大旗上的口号确是客气,老衲衷心铭感,‘拜佛’是要拜的,‘参僧’可不敢当了。这几日来,老衲不免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事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萨心肠,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赞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气度胸襟,何等不凡?与什么伪君子、什么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通过黄白之物,金庸不仅侧写了群雄的行为,又正面写出了余沧海的心机、令狐冲的歉疚、方证的气度以及向问天的欣赏,妙笔生花也不过如此。


金庸十五部武侠小说里写到屎尿之处颇多,但我最难忘、最喜欢的,还是《天龙八部》里的阿朱、阿碧和段誉同船的那一大段:


阿碧道:“问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说得声如蚊鸣,但段誉内力既强,自然而然听得清清楚楚,听阿碧这么说,当下不敢稍动,假装微微发出鼾声,免得阿碧尴尬。


只听得阿朱低声笑道:“段公子困着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来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转来,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声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声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摇摇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个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转仔,也看勿见。”阿碧道:“有声音格,拨俚听见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呒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闻勿到。”阿碧道:“我勿来,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来,只道:“勿来事格,勿来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声笑,说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讲末,我倒也忘记脱哩,拨你讲三讲四,我也要解手哉。这里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过半九路,就划过去解手罢。”


写便溺向来颇难,一般人动笔,写男子不免粗鄙,写女子易近猥亵,而金庸写来,却明媚纯净,全无半点杂质。


吴侬软语的阿碧、温婉装傻的阿朱以及善解人意的段誉都写的鲜气活泛,一样是用解手的传统手法引出曼陀山庄与王语嫣,却不慌不忙细细勾勒,使读者也好像坐在船上,看到了江南的水乡温柔,也看到了少女的娇羞。我们能听到到缓缓的桨声里,她们窃窃私语的紧张和故事的去向。


不仅武侠小说,放诸中国文学史里,如此优美的文字也不多见。单独拿出来看,可媲美汪曾祺《受戒》的结尾。


一样的屎尿屁,金庸写来从容不迫,才情笔力都足以驾驭。


而古龙写来,多是“一朵鲜花却插到牛粪上”“视金钱如粪土”“一脚踩到狗屎上”等等套话,他舍不得让西门吹雪这样骄傲的人物像黄药师那样被淋一身臭尿,他顶多让《绝代双骄》的反派钻粪坑:


“只见江玉郎身子不停,一头钻进了那方便之处。小鱼儿的身子也像燕子一般掠过去。江玉郎竟掀起了那粪坑的盖子,往里面钻。”


他真正将粪便做为重要素材写进小说里,并精心为之谋篇布局的,恐怕也只有这一处吧。古龙曾在《欢乐英雄》里说:


每个人都要上厕所的,而且每天至少要上七八次。这种事既不脏,也不滑稽,只不过是件很正常、很普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根本已不值得在我们的故事中提起。假如有人要将这种事写出来,那么一个十万字的故事,至少可以写成二十万字。


此话掷地有声,但不对。


五、边屙屎边跳起脚来骂


如厕不是男作家的专利,远如杨绛近如王安忆等女作家都有精彩描写。


杨绛在《干校六记·学圃记闲》里写到:


新辟一个菜园有许多工程。第一项是建造厕所。我们指望招徕过客为我们积肥,所以地点选在沿北面大道的边上。五根木棍——四角各竖一根,有一边加竖一棍开个门;编上秫秸的墙,就围成一个厕所。里面埋一口缸沤尿肥;再挖两个浅浅的坑,放几块站脚的砖,厕所就完工了。可是还欠个门帘。阿香和我商量,要编个干干净净的帘子。我们把秫秸剥去外皮,剥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门帘不知去向,积的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


在干校那样的环境里,杨绛仍能以沉稳的心态面对苦厄,认认真真与阿香共建厕所,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韧性以及前人的气度与定力。


在“冒险记幸”一节里,杨绛还写到:


我知道这里每一二畦有一眼沤肥的粪井;井很深。不久前,也是看电影回去,我们连里一位高个儿年轻人失足落井。他爬了出来,不顾寒冷,在“水房”——我们回盥洗室——冲洗了好半天才悄悄回屋,没闹得人人皆知。


这种菜地路边的粪井,皖南乡间至今仍然常见。我曾见过一具塑料人体模特被扔在那,心里一惊。


《古今谈概》里也记叙了一个黠竖子落入粪井的故事,结局全然不同:


西邻母有好李,苦窥园者,设井墙下,置粪秽其中。黠竖子呼类窃李,登垣,陷井间,秽及其衣领,犹仰首于其曹:“来来!此有佳李!”其一人复坠。方发口,黠竖子遽掩其两唇,呼“来来”不已。俄一人又坠。二子相与诟病。黠竖子曰:“假令二子者有一人不坠井中,其笑我终无已时。”


冯梦龙说:小人拖人下浑水,使开口不得,皆用此术。其实反过来看,“笑我终无已时”的他人,当然是幸灾乐祸,如果放大看,“西邻母”又何尝厚道?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人性的卑劣,不足一笑。


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为王安忆出版过十部长篇小说,她或写男人撒尿,或写老人尿床,或写刷马桶,或写挑大粪,直言不讳地刻画衰老与疾病、直面迎向人间真相。


其中《流水三十章》里写到了粪臭,粪臭极少有人写:


她嗅到了一股粪臭,一股合了粪臭的新鲜的泥土的气息。这合了粪臭的新鲜泥土气息在唤着她,这气息在轻轻地唤她。她模模糊糊的有些沉醉,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的记忆,什么东西催促着她已经沉睡很久的记忆。


残雪也是一位犀利的女作家。她写人的生存境遇时,尖锐、狠辣,丝毫不避肉身的可怜。


她写贫民窟:


贫民窟嘛。我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了人的排泄物,这街边满是人粪啦,狗粪啦,一湾一湾的尿啦,一堆一堆的烂菜叶啦,动物的内脏啦等等,蚊蝇一群群飞舞,往你的鼻孔里头钻。


她写黄泥街:


吃过肚子就胀,肚子一胀就想骂街。隔着马路隔着黄水,边屙屎边跳起脚来骂,一骂一提裤子。骂得兴致上来,还提起那一马桶屎朝对面阁楼猛泼过去,那对面的当然也照样回敬一桶。大便泼不到人身上,不过是助助威风。


似这般辛辣奔放的文字,矜持一点的男作家怕是都写不出来。


女作家萧红的一生短促又丰富,相比《呼兰河传》《生死场》,她的《马伯乐》受到的关注要少一些,其中有一段写船上的环境:


这船的气味非常之大,人们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厕所太小了,不够用的,于是人们就自动的把厕所的周围都开辟了起来,又开辟了一个天然的厕所。


所以这船每当靠岸的时候,检疫处的人员都不肯上来检查……


女学者朱莉.霍兰曾花费八年时间到世界各地寻访厕所的历史以及与之相连的习俗、逸闻、传说和生活方式,最终写就《厕神:厕所文明史》一书,书中转述了15世纪的海上生活,与萧红所写正相仿佛:


每个朝圣者床前都摆放一只夜壶——一个陶罐,一个小瓶——他往里头小便和呕吐。但由于四处都挤满了人,且一片漆黑,……,有些人一路上笨拙地撞翻了五六个便壶还多,引发一阵极难忍受的恶臭。


……夜间,由于船舱各处的甲板上尽是或躺或睡的人群,去厕所成了一桩难事儿。任何人想去那儿都必须越过40人以上,路上还会踩到他们。


六、找两块断砖来垫脚


翻看民国时期的小说,写到厕所及屎尿屁的文字并不多,即写,也多以洗尿布等家务日常为主,少有可观之处。倒是在散文里,可以一瞥当时的卫生情况及个人经历。


在鲁迅孤愤的笔下,屡屡出现的粪便及其蛆虫等常被他用于表达极度的不屑,但他几乎没有下功夫正面去写。


用心去写的,是其弟周作人。他回忆中的童年,有鲁迅不曾提起的别样风貌:


百草园……路的左边靠门是垃圾堆,再往北放着四五只粪缸,是智房各派所使用,存以浇菜或是卖给乡下人的。


又说:


在我们往三味书屋的途中,相隔才五六家的模样,有一家王广思堂,这里边的私塾便是以苛刻著名的。塾师……又没收学生带去的烧饼糕干等点心,归他自己享用。他设有什么“撒尿签”的制度,学生有要小便的,须得领他这样的签,才可以出去。……有一天中午放学,我们便由鲁迅和章翔耀的率领下,前去惩罚这不合理的私塾。我们到得那里,师生放学都已经散了,大家便攫取笔筒里插着的“撒尿签”撅折,将朱墨砚覆在地下,笔墨乱撒一地,以示惩罚……。


这件事,周作人自己应该颇为看重,他后来在另一篇文字里说:“若是在广思堂受撒尿签的统治既久,一点没有反抗的精神,自然不会去闹事,却也变成了没有什么用处的人了。”


周作人还在《儿童杂事诗》十一里写:“带得茶壶上学堂,生书未熟水精光。后园往复无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长。”俗语入诗,写了小孩心性又不油滑,并在淡淡的自嘲里透出依稀的温馨。


素以“平淡”文风知名的周作人,童年时也喜欢恶搞,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他和小伙伴们在大姑母家,有这样一段经历:


楼上给我们摆了一个便桶,为的是夜间之需,我们却整天整夜的蹲在楼上,叫看戏,不去!叫上市闲逛,不去!大小便无间日夜的都撒在便桶里,且不让用人们去倒,一定要便桶盖浮起来了,这才由老妈子用粪勺,一勺一勺的撒出去。想尽了办法和她闹别扭,恶开心。她也恨恨的说:“你们这班恶客,我该不邀你们来!”话虽这样说,可是她性情和蔼,从也不以为忤。到了第四天我们要走了,她又很诚恳的苦苦挽留。


及至青少年时代,周作人在南京生了病:


特别感到困难的,乃是大小便的时候,因为这样的临时小店中是没有便所的设备的。所以在那时候必须走出门去,而且走的相当的远,在一块空地里在人家的后墙下,找两块断砖来垫脚,构成急就的厕所,这在有病的人是相当吃力的。


周作人还记录了1917年左右的鲁迅:


当时鲁迅所用的听差即是会馆里的“长班”的儿子,鲁迅送他一个外号曰公子,做事有点麻胡,所以看病的事差不多由他下班后自己来办。现在只举一例,会馆生活很是简单,病中连便器都没有,小便使用大玻璃瓶,大便则将骨牌凳放翻,洋铁簸箕上厚铺粗草纸,姑且代用,有好多天都由鲁迅亲自拿去,倒在院子东南角的茅厕去。


周作人关于厕所最为集中的记叙,是在1935年所写的《入厕读书》一文里,以他当时在文坛的名望,能不徐不疾写这样文字,不怕惹臭上身,一方面固然是笔力的自信,一方面也有他审美的取向——至少他不认为这些是不值得写的。比如他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


这个见解,至今仍有启人深思的意味。


东晋道教高人葛洪在《抱朴子内篇·杂应》里说:“欲得长生,肠中当清;欲得不死,肠中无滓。”推演起来,就是长生成仙得“辟谷”,即不食五谷杂粮,保持肠中清净。我不大清楚周作人对道教“辟谷”的观点,但他散文里常说“寿则多辱”,又在《死之默想》一文里说:


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天天游手好闲,不在松树下着棋,便同金童玉女厮混,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况且永远如此,更是单调而且困倦了。


周作人读佛教戒律却很开心:


买得一部《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其中所论有极妙者,如卷六有一节云:“云何厕?比丘入厕时,先弹指作相,使内人觉知,当正念入,好摄衣,好正当中安身,欲出者令出,不肯者勿强出。”古人之质朴处盖至可爱也。


“云何下风?下风出时不得作声。”


“云何小便?比丘不得处处小便,应在一处作坑。”


“云何唾?唾不得作声。不得在上座前唾。不得唾净地。不得在食前唾,若不可忍,起避去,莫令余人得恼。”


周作人赞叹道:这莫令余人得恼一句话我最喜欢,佛教的一种伟大精神的发露,正是中国的恕道也。


而周作人使我难忘的是他在《厂甸》一文里说的:


过年的消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糕,就是为此。


民国文字里,写及屎尿之物的还有胡适、朱自清等。


胡适曾在《平绥路旅行小记》里记叙:


我们在一千五百年后来游云岗,只看见这一座很简陋的破寺,寺外一道残破的短墙,包围着七八处大石窟;短墙之西,还有九个大窟,许多小窟,面前都有贫民的土屋茅蓬,猪粪狗粪满路都是,石窟内也往往满是鸽翎与鸽粪,又往往可以看见乞丐住宿过的痕迹。


一样是看到了随地便溺,胡适却没有像周作人那样进一步推演国家、营养与排泄之间的关系。


但胡适自有他文化建设上的开山之功,他在1916年《答梅觐庄——白话诗》里说:“……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胡适也是国民思想的启蒙老师,他在《不朽——我的宗教》一文里说:“社会是有机的组织,那英雄伟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烧饭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粪倒马桶的,也都永远不朽。”


朴直的朱自清则在《执政府大屠杀记》里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我不自主地跟着众人向北躲入马号里。我们偃卧在东墙角的马粪堆上。马粪堆很高,有人想爬墙过去;墙外就是通路。……我后来知道,这时有几个清华学生和我同在马粪堆上。有一个告诉我,他旁边有一位女学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没有法子,这真是可遗憾的事,她以后不知如何了!我们偃卧马粪堆上,不过两分钟,忽然看见对面马厩里有一个兵拿着枪,正装好子弹,似乎就要向我们放。我们立刻起来,仍弯着腰逃走;这时场里还有疏散的枪声,我们也顾不得了。


七、飞机屙㞎㞎


我初中时,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吴伯箫的《菜园小记》,记叙了延安时期开荒种菜的生活,我牢牢记住了里面的一句农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那大概是我们的课本中第一次出现“粪”字,在当时,这一个字也足够刺激了。因为我们同时还学了清人林嗣环的《口技》,那篇课文里就删去了许多细节,包括“溺桶中声”,“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等。许是编者以为夜里尿尿不雅,或没有劳动气息吧。


关于粪尿的农谚俗语歇后语历来极为丰富生动,许多至今活跃在我们的口语中,如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懒人屎尿多、粪多萝卜粗、冷尿饿屁穷扯谎,都算得上话糙理不糙的典范。


有句歇后语“厕所拉屎不带纸——想不开(揩)”,阿城的短篇小说《厕所》,正是写人上厕所没带纸:


……正笑着,老吴旁边儿的人问老吴,你有富余的纸吗?


老吴明白旁边儿这位没带擦的纸,就直起腰掏兜儿,一掏,才知道自己也没带,就问另外的人,您带的纸有富余吗?


问来问去,原来四个人都没带纸,就又聊起来,等等看再有人来的结果。


果然又来了个人,大家不好意思先问,等那个解了裤子蹲下,老吴问您带的纸有多吗?我们几个巧了都忘了带纸。那人一惊,说,坏了坏了我以为这官茅房里有人就有纸就进来了。


五个人都不说话,听隔壁女厕所有人聊天,也是没办法。


等了近一个钟头,……老吴系好裤子,说,我的晾干了。


近来坊间流传所谓四大系列,其中四大囧是撒尿湿鞋面、喝汤浇裤裆、擦腚扣破纸、放屁带出屎;四不响是没捻的炮、没嘴的号、大闺女放屁、对墙尿。粗是真的蛮粗的,但得承认至少是事实。如果像广西山歌里男方对唱的内容,那个夸张,会让李白都甘拜下风:……走过塘边屙泡尿,射死几多塘角鱼。


作家梁汉儿在《生于六十年代》里记录了广西“民歌王”黄勇刹的讲座:


……黄勇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貌若一个典型的壮族农民。他在台上讲着讲着,就唱起了“黄澄澄”的山歌:


莫笑老汉腰板弱,
上山捉豹坡过坡。
站在路边屙泡尿,
石头也能射个窝。


他在台上舞手扎脚,走来走去,忘乎所以,拖曳着声音唱着;忽然间坐回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两只脚搭到讲台上。……待掌声渐渐平息,他倏地睁开眼睛,精光四溢,“再来一首要不要?”他像抖动红布的斗牛士一样挑逗着,几十条公牛一条声地喊:“要!”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儿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这则童谣,旧俗以为写好并贴在街头巷尾请人念诵,可去小儿“夜哭”。袁本良在《安顺谣谚志》一文里写到:


与此类似的谣语,在有的地方却是用来去除“夜尿”的,如江苏等地,此谣是写作:“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射尿郎。过路君子念一遍,小儿病去得安康。”


《安顺谣谚志》还记叙:


旧时童谣通行于市井街巷,难免有一些鄙俗的特点,但它却往往反映或折射出当时的社会风貌。比如安顺老城的四城门、两关厢和钟鼓楼,就曾出现在下面这段童谣中:


云南来个胖大娘,胖墩儿胖墩儿有名堂。吃饭要吃三斗米,屙屎要屙三黄缸。钟鼓楼上屙泡尿,淹(ngan阴平)满四城两关厢。有些娃娃不懂事,拿起撮箕捞鱼秧。捞得大的拿炒吃,捞得小的拿汆汤。


袁本良还记录了一则抗战期间安顺城的童谣:“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㞎(ba阳平)㞎(ba阴平)。”“飞机屙㞎㞎”,是指日本飞机往地面投掷炸弹。


顺便说一下,将“粑粑”做粪便意写,是错的。“米”字旁的“粑粑”是食物,如皖南山区常做的“艾叶粑粑”“糍粑”。“粑粑”和“㞎㞎”虽然口语读音相近,但“粑粑”真的是吃的东西。


倘胡子眉毛一把抓地写在文字上,又拉粑粑又吃粑粑,那就上下不分,令人困惑。


八、我被猪撵得提着裤子到处转


飞机扔炸弹不常有,而飞鸟却真的常在空中拉㞎㞎。


《古今笑史》里记着这样一条:“海边人家,忽为粪所压没,从内掘出。粪皆作鱼虾腥,质半未化。盖大鹏鸟过遗粪也。”此条颇见想象力,但不可信。


“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口述的干校琐忆里的记载,却不是虚构:


这一天五七干校开会,我带了一顶大草帽,……有一只大雁一声怪叫——这个叫声跟我们平时听到的不一样,所有的大雁都开始拉屎了。它们拉大便都是集体化的,可见大雁的军事化程度,比我们集体化水平高得多。有意思的是,这一声“拉屎”的命令,大便像下雨这样下下来,我帽子上全是大便,我的帽子遮不到我的全部肩膀,肩膀的两边不能完全遮住,所以肩膀两边上都是大便。由于我戴了这个帽子坐在那里,所以我身上大便很少,其他人就狼狈不堪了,不仅衣服上是大便,头发里也是大便。


周有光还回忆起五七干校里北京式的古老蹲坑:


就是一排,一个洞一个踩脚的地方,再一个洞一个踩脚的地方,每个洞之间没有东西隔起来的。女厕所有一块板隔开,要自己带手纸去。有一次,我们到当地一个单位,这个机构在当地还算比较高级,偶尔会使用他们的厕所。一到那个厕所就很有意思,这个厕所不只是一个台阶,是三个台阶,三个台阶爬上去,差不多像有二层楼高的样子。……厕所里有一个小木头架子,上面放一个很大的碗,碗里装满了清水。我去上茅房之前,人家就关照说,你上茅房用过清水之后,要把它倒掉,到下面的水缸再舀一碗清水,放在原来地方。


同样是干校生活,于光远在书里回忆说:


在干校我不止一次做过从厕所里掏粪的劳动,但不再有人要我看到粪便去想自己头脑里的那些肮脏的思想,也没有人自己不劳动却站在我们旁边而且不给一点好脸色看了。


而作家出版社原副总编辑石湾在五七干校的日子,就充满了丧失尊严的痛苦:


头几天,腰伤疼得我连身都翻不了,大小便时也下不了床。正是大忙时节,连里也没抽专人来照顾我。因此我就尽量少喝水、少吃东西,免得频繁大小便惹许多麻烦。结果,接连好多天不解大便就便秘了,逼得我更加难受,不得不又请来校医为我灌肠,把干结的大便抠出来。


为人抠大便的经历,护士最有发言权。女作家张辛欣在《我:BOOK 2》一书里的描写颇为详尽:


医院的活儿,延续着农活儿。本以为离开农场一辈子不再接触屎尿了,进了医院发现,这活儿更平常了,一样是人粪,更新鲜,戴手套掏的时候,直接感觉直肠的温度,粪便的坚硬程度。护士,某种程度,是处理人的机体的更熟练农工。粪便像石头一样硬,要非常小心地用手指尖抠,用自己手指背抵挡着保护着肠壁,靠着感觉,一点点往前,抠出来的粪粒,掉在搪瓷便盆里,当,当,响着……


早在一九八四年,张辛欣便率先采用“口述实录”的形式记录中国现实和历史,后结集《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中国人的自叙》,几乎与此同时,冯骥才也开始撰写《一百个人的十年》。


《一百个人的十年》里写到屎尿之处都极为惨淡,其中一处写到北大荒的厕所:


这里的厕所是用木头和草围当做墙,没有上下水,只挖一个坑,大小便多了,冻成一个冰砣子,最上边是个冻得硬硬的粪尖,上厕所必须带一根棍子,先把粪尖打断,否则扎屈股……


这个画面,可见于黄永玉的《出恭十二图》。


冬天上厕所难,掏厕所更费劲。汪曾祺在1981年的小说《七里茶坊》说:


掏公共厕所,实际上不是掏,而是凿。天这么冷,粪池里的粪都冻得实实的,得用冰镩凿开,破成一二尺见方大小不等的冰块,用铁锹起出来,装在单套车上,运到七里茶坊,堆积在街外的空场上。池底总有些没有冻实的稀粪,就刮出来,倒在事先铺好的干土里,像和泥似的和好。


十二图里还有猪拱厕所,那不是空穴来风的想象。有秦晖夫人金雁的回忆《雁过留声》可证,她写到1960年时有这样一段:


到了农村要过的第一关,是学会上厕所。猪圈和厕所是一体的,第一次上厕所的时候妈妈拿了一根棍子,我觉得很好奇,进去以后才知道这根棍子是用来赶猪用的,否则人下来,猪就来拱屁股,等着吃屎。最麻烦的是,猪的嘴上糊的都是屎的时候,再来拱人,会把人弄得污浊不堪,而且因为可能是冬天猪更愿意吃热的,所以格外的急不可耐。每一次上厕所都是一次人猪大战,有时候我被猪撵得提着裤子到处转,这才体会到坐在抽水马桶上看着小人书的排便是多么惬意。以后白天我就尽可能地跑到野地里去“解手”,以避免那“欺生”的猪老来拱我。


九、千村薜荔人遗矢


1960年是个特殊的年份,我小时候挑食或者浪费,母亲会幽幽地说:要是在1960年,你碗里的那口米饭,能救活起码两个人的命。这话我将信将疑,母亲又说,你有一个姑姑、一个叔叔都是那一年饿死的。我虽年幼,但知道母亲不会编瞎话唬我。这是我最为深刻的家教。


方方的家教比我严,在《方方自选集》里,她说:


在五岁时,我听见妈妈说,她要是养成了说谎的习惯以后就没人饶得了她。妈妈说了这番话之后更为严厉起来。她把我抱到院子外的一个粪坑前,将我的脑袋对准粪坑朝下,并说:你承不承认?你要再不认错我今天就把你扔下去!我惊恐万分,只顾得了哭,根本不记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说回正题。


没有进,自然没有出,但从出了什么看到进了什么,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却成为一个堪比中医“望闻问切”的手段。茆家升在《卷地风来》一书里写了这样一个“以屎为鉴”的人:


某基层供销社的一个仓库保管员……他卡紧了大家的脖子,他管山芋有个绝招就是查看各队茅坑里的大便,他知道吃山芋糊拉什么样屎,吃山芋渣拉什么屎,吃熟山芋生山芋又各拉什么样屎。他每天都到各队的厕所转悠,如果发现货不对板时,能把全队人都骂得狗血喷头,如果确定了是哪个难友,更是拳脚交加。


有山芋,好歹还是正常的粮食。


没得吃,就会出现阎连科小说《日光流年》里描述的场景:


几天间,麦场东崖下的红土壁被挖成了一个窑洞,都把那礓土晒干粉碎,配点杂粮的面,竟也能烙成一块一块,直到司马森屙不出屎来,趴在地上,让娘用筷子去屁股上一剜一剜,才都明了那红土不能多吃,吃多了是一样要死人呢。


又或者像高行健在《一个人的圣经》里写的:


这山里大一些的孩子都记得挖过葛根充饥,拉屎得屁眼朝上,小孩子互相用棍子拨弄,葛粉结成的屎球硬得像石子,拉回屎十分疼痛……


农民苦,更苦的是后来从城市里下放的知识青年,那时的他们还只是孩子。


《徐小斌散文集:生如夏花》里说:


在整个漫长的严冬,我们没有煤烧。大喇叭说让大家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战胜严寒。开始大家还在簌簌发抖中背顺口溜:渴时想想上甘岭,饿时想想老红军。冷时想想罗盛教,热时想想邱少云。可后来想谁也没用了,屋里的冰柱已挂了满墙,每天都面临着冻死的危险。没办法,只好去雪地里扒豆秸烧。消耗一大堆豆秸只能烧开一壶水,因此喝开水成为我们最大的奢侈。有几天,井冻了打不上水,只好喝些半开不开的雪水。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着,最无奈的时候,甚至有人喝过涮尿盆的水。


杨桦插队白洋淀的回忆,也称得上刻骨铭心:


由于是水乡,村子是一个小小的宽80多米,长100多米的小岛,房子密密的挤在上面,几乎没有地方安排街道,所以街道都是就一米多宽的小窄条,更没有地方安排猪圈,所以这里的猪都是散养着,到处乱跑,满地是猪屎猪尿。一逢下雨,满地泥泞,整个村子的走道就成了猪圈那样的泥坑,并且长时间不干,而所有的厕所又都自家围成的露天小圈,所以满村到处招来大批蚊蝇,过一段时间,传染病就在知青中频发,我村知青得肝炎的一半以上。


司马迁在《李斯列传》里说: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於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李斯在厕所里看到了老鼠,也看到了环境的力量。


1974年,离开白洋淀穷游全国各地的甘铁生,看到了厕所的蛆虫,他没有像李斯那样想太多。他在《浮光掠影游丝录》里所写情景,我以前春游时也领教过,也没有想太多:


南方小市镇的茅坑是真正的大坑。上边用木板与粪坑隔开。往下一看,足足有两三米深,发酵的大粪热烘烘的,蛆虫在里面奋力地蠕动,特别是风吹,又臭又热的旋风便从下面掀上来,弄得你浑身不舒服。况且那木板年久失修,踩在上边咯吱吱地响,真是既可怕又恶心。


“板侧尿流急,坑深粪落迟”,如此可怕又恶心的视觉奇观,在张南庄的小说《何典》里也出现过,此书用吴方言借鬼说事,成于清嘉庆年间:


正在说笑,形容鬼忽觉一阵肚肠痛,放出一个热屁来,连忙揞住屁股道:“撒屁常防屎出。这里可有应急屎坑的么?”“和尚把手指着道:“相公从这条肉弄堂里进去,抄过了弄堂便是。”形容鬼依言走去,果有一只牢坟坑,上面铺着石屎坑板。一群臭老鼠,簇在坑缸板上偷屎吃,看见形容鬼到来,一哄走散。形容鬼恐怕爬坑缸弗上,做了一个大势头跨上板去。往下一看,坑里都是夹弗断屎连头,无万大千的大头蛆在内拥来拥去。形容鬼也不管三七廿一,撩开尖屁股,显出那个无框裆的碗大屎孔,蹲在上面,一连放了十七八个臀后屁,随后屙出一大堆软屎来,几乎连那条葱管肚肠都屙落了!


出空了肚皮起来,束好裤腰子,正要走动,忽闻坑里有鸣咂之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落坑狗,在里头嚼蛆。


形容鬼见旁边竖着根青竹头,便拿起来望狗身上戳去,那只狗看见,便诺囊簧,喷出一口臭蛆来。形容鬼大怒,把青竹头带戳带擂的掏了一阵,搅得希臭膨天。那只狗打急了,便涌身望上跳将起来。


对知青年月,有人充满美好的回忆。于颖在《知青四季》里描写了这样一个春天:


粪堆完全被刨开了,就用杂草点火沤上,村子里就弥漫着粪味。过几天,倒倒粪堆,接着沤。沤好的粪都是细细的散土面似的,装车送到地里去。


送粪的运输工具是大轱辘车,一辆接一辆,可有气势了!
……
我呢,大部分时间干脆在车里的粪堆上铺条麻袋,仰面朝天一躺,任凭牛车悠悠晃晃。躺在潮乎乎的粪土上,呼吸着粪和泥土的气息,闭眼睁眼,东一眼西一眼,那高高的蓝天、朵朵的白云、大片大片刚刚嫩绿发黄的草原,等待着播种的油黑的田地,此前送到地里星罗棋布的粪堆儿,耳边呼呼刮过的小风儿……这大自然无尽的风景,在四周漫延,脑海中刻录下的这一片洁净的记忆,如同光盘,随时播映,永不褪色!


这正如此前的大串联,那些路上的经历,有人至今难忘。和国正《世象·逝象》里写:


我在上海火车站转了几个小时,晚上七点,就爬上了开往重庆的列车。十一月下旬,列车已经非常拥挤。铁路部门增开了许多临时列车,还是无法满足红卫兵大串联的需求。车厢里塞满了人,过道、行旅架、厕所都挤满了。能够抢到一个座位,那真是很幸福的享受。


我个子小,就用几张报纸铺在别人的座位下面躺着。根本不敢喝水,实在渴了,就吃一个桔子解渴。临时停车是经常的事。停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厕所。没有厕所的地方,男学生就背对着车厢,站在路基旁小便。女学生就几个围成一圈,轮换蹲下小便。列车行进途中,有的男学生实在憋不住了,就站在车窗口向外撒尿。整个车厢空气污浊,又脏又乱。虽然这样艰苦,但串联的学生依然热情很高。


诗人北岛在《城门开》里说到的大串联相对客观:


从武汉到株洲,客车已满,只能搭乘闷罐车。车厢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从缝隙中隐现外部风景。最麻烦的是上厕所,停车时不敢走远,男女分左右下车,就地解决。列车行进中,男的憋不住转身就尿,女的则用毯子互相遮挡。那气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北岛还写过创办《今天》的日子,许多细节都有意思:


陆焕兴为大家做饭,一天三顿炸酱面。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着积雪,沿小河边一字排开拉屎,眺望对岸使馆区的灯火。河上的脏冰反射着乌光。亮马河如同界河,把我们和另一个世界分开。12月22日(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大家为《今天》的诞生默默干杯。


详细具体地写到出门串联入厕难,使人感同身受的,是小说。多年以前我读梁晓声《一个红卫兵的自白》,这个段落印象极深:


男女厕所外的情形,比电影中倒闭了的银行外的情形更可观。人头攒动。挤出来一个,有十个恨不得挤进去。


可怜的是那些女红卫兵。有的在厕所外被尿憋得哇哇大哭。有的等不及进入厕所已然尿了裤子,窘态毕露,自己对自己不知所措。年龄大点的,聪明些的,六七个十来个在一起的,就围成个人圈儿,背朝里,面朝外,中间围住一人,将站台权当了“公共厕所”。起初一些男红卫兵不知她们在搞什么名堂,也围上一圈儿看。自然是看不到什么的。女红卫兵们矜持地维护着她们的尊严,羞于启齿解释,便索性做出不屑于解释的高傲模样。待被围在中间的女伴低声说:“完了。”她们才扬长而去。男红卫兵们瞧见地上的“水”,恍然大悟。不免感到惭愧。不免感到没趣儿。增长了这点儿见识,再看到仿佛若无其事地围成一圈儿的女红卫兵,便马上将目光转移向别处,照顾着她们的体面,也表明着自己是正人君子。


上山下乡的人吃了许多苦头,那么有了正式工作的情况又如何呢?


李南央是李锐、范元甄之女,曾著有《我有这样一个母亲》、《父母昨日书》,她在《献给三线的青春》里写到了1970年修建厂房的情景:


还有更绝的,军代表说使用冲水厕所“太修”了,楼房设计应采用农民的“干厕”。可楼房“干厕”的粪便如何排放?设计师们实在想不出方案,向军代表要主意,他们也拿不出什么高招,结果宿舍楼得以保留了冲水厕所。但是车间没有设计厕所,工人们要方便,需到车间外面的“干厕”去解决。


巫一毛在《暴风雨中的羽毛》里写: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市郊的一家大型冰棒工厂。……王师傅……拖进一个盛满红豆的大竹篮,均匀地撒在整张桌子上。她说:“你的工作是把老鼠屎从豆子里挑出来,这样就不会掉进冰棒里了。”……有些女孩对这种练习很反感,但我们不得不去做。我们不得不赤手空拳。


农村苦,监牢更苦。叶浅予《细叙沧桑记流年》里记叙了他1968年坐牢时:


不一会,小巷里出现脚步声,牢门小窗忽然打开,塞进两片草纸,领会到这是催我赶快大便,我便遵从无声命令,坐到那铅桶上,使劲挤,挤出两段硬屎。这时小巷里走动声频繁起来,偷偷推开小窗那块活木片,留出一条缝,观察小巷动静。只见有人提着铅桶往巷尾走,接着听到倾物声、放水声、洗桶声,声停,那人提桶走回来,接着是关门声、锁门声。不一会,又一人提桶走过来,往巷尾走,又是倾物声洗桶声,明白巷尾是大厕所,我也得按这顺序做一遍。


一样是坐牢房,女的比男的更遭罪。冯亚春《半步桥女监札记》里写了她1969年的经历:


七尺床板,睡5个人,挤得很。张中一终夜颤抖,浑身散发出腥臭味,有时她的裤带掉到便桶里又带上床来,尿水滴在我被褥上湿一大片,躲也躲不开。张中一习惯夜里长时间坐桶,便桶距我和郁风的头部仅有一尺远,而床板只有六寸高,她居高临下,如果用手铐砸我们的脑袋,我们就没命了。


董竹君也在半步桥蹲了四年,她在《我的一个世纪》里说:


同号子难友吴世良(著名戏剧艺术家英若诚的夫人),每晨在厕所里往往过了规定时间,大便还解不出,监狱队长狠狠地催着回号子,她弯着腰捧着肚子哭着回号子。我突然想到一个方法,在每晨起床前仰卧平躺,用右手在肚子右边上端往左下绕一百次,手掌少许用力。她照做了两次,就便出了,解决她一个苦痛,她非常高兴。


董竹君还记录了同在一个牢房的妇女干部,因为和公公通奸把婆婆杀死了。一天夜里:


见这年轻人(妇女干部)赤身裸体站在板床左角冲着大家撒尿,大家按不住她。这里的女队长都经过训练的,丁队长踩上床板,飞步过去,用手铐“克嗒”一声把她锁上押走了。她走后,搞得我们拆洗衣被,忙了一阵。


王西彦用焚心煮骨来形容自己在1970年的日子,并且提到了巴金:


我们有一个劳动项目是抬运粪水。在我们住的芦苇棚后面,有一个厕所,是用芦苇墙围成的,通着一个露天的大蓄粪池。我们要把这个粪池中的粪水运到耕地边的另一个大化粪池里去。大约相距一里地。清明前后,正是春雨连绵。天上下着小雨,我们用一个长柄粪勺,一勺一勺将粪水盛在粪桶里,然后抬到一里外的化粪池里。我们都是些老弱病残,肩上压着满桶的粪水,头上往下淌雨水,脚下是没脚踝的泥。只要脚下一打滑,即便不跌跤,桶里的粪水也会溅得你一身一脸。要真的跌了,还要受到指责,说你劳动态度有问题。有一次,巴金把一桶粪倒入化粪池,溅起老高的粪水,干完一趟活儿,巴金脸孔就成了“花猫”了。巴金总是默默地忍受,很难看到他有惊慌或是激愤的表情。


胡皆汉住牛棚时,有次和姜炳南等人被派去清理化粪池。他说:


姜炳南1949年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1957年获副博士学位。我们先打开化粪池上的几块水泥板盖。水泥板盖很重,几个无力的书生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们抬起移开。一股臭气冲鼻而来,平时爱清洁的学者们,也只能卷起袖子,挽起裤脚,蹑手蹑脚地下到臭气熏天的化粪池去,把粪池中的粪渣、沙石与淤泥铲到筐里抬出去。学者们做了清粪工的工作,原来的清粪工们当然不能去做学者的研究工作,反而清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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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年代,伟人的诗词一样豪情高涨,“不须放屁”外,还有一句写于1958年的“千村薜苈人遗矢”,同样是大家关注所在。


流沙河《锯齿啮痕录》记录了:


他(何剑熏)解释毛泽东《送瘟神》的“千村薜苈人遗矢”一句,说薜苈是象声词,同啪啦一样,用在诗中形容“遗矢”(矢即屎也)的啪啦声。我原以为他是在说笑话。看见他那一副严肃的探讨状,我才知道他真是这样想的。我笑痛了肚子,说不出话来,直摆手。


薜苈本是一种植物名称,是名词,用之与下联“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形容词萧疏对仗,并不工整,若真是伟人一时兴起用薜苈来形容拟声,以无声对有声,那倒也能说得通。何剑熏大概是这个思路。


余斌《旧时勾当》里说:


照外间的传言,防空洞,不拘大的小的,都有成为罪恶渊薮的趋势,好多狗男女没地方待,就借洞中一方宝地搞腐化,直到80年代初还出过事,说有个老教授和他的女学生在某处给逮着了。这一类的流言我不大信,因为有个暑假闲得无聊,和几个同伴到处找没人看守的洞子钻,捉迷藏或扔个炮仗什么的,所以有发言权。有些洞很浅,只能算作猫耳洞,还有些很长很深,却也未能深入,因大多在洞口就闻得一股臊气、秽气,地下硬撅撅的一条条人中黄——显然被人当临时厕所用上了。这样的场所卿卿我我,恐怕不会有人觉得相宜。那天巡视多处后我们当中有一人总结道:“‘千村薜荔人遗矢’嘛。”大家都笑,因为他是在用典。


伟人当年起草《八项注意》,第八项就是“大便找茅坑”。30多年前,权延赤在《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一书里生动描绘了伟人如厕的情形,此处不赘。


程郁、朱易安合著的《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记录了农民吴祥宝对抗战时期的回忆:


东洋人还时常找村长要粮食,要他把米、蛋、鸡、鸭等送到他们的据点。有一天,东洋人又来了,一时没找到村长,村长的弟弟凭借哥哥的威势正在村里开赌局,东洋人光火了,拿起粪桶,就朝村长弟弟他们脸上泼。


原小学教师倪凤仙,1922年生,上海南汇人。她口述了一段上世纪70年代的事情:


一位女老师平时对学生很凶,而且言谈举止显得很蔑视这些出身贫困的学生。……学生就整她了,给她挂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牛鬼蛇神”,把她的头发剪成阴阳头,打骂不必说了,又在她胸前挂个盛满小便的痰盂罐,然后把一个个小石头投进罐内,让污浊的小便溅得她满脸。……她曾哀求说:“谢谢你,你们不要打我右手吧,我将来还要教书,右手不好就不能拿笔了!”


以上这些,不仅是个人隐秘的私史,也是几代人共有的记忆。


无论直面观望还是转身回避,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肯定远远少于实际存在的。无论性别、身份、地位,这些当事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厕所与粪便,它们夹杂着屈辱、痛苦与不堪,在“回忆录”里井喷一般集体出现,使我们在遥远的此刻,仍然能闻到那些岁月里的气息。


气息确实可以唤醒我们的记忆。


白先勇在2019年作品《我的寻根记》里说:


村里通到祖母旧居的那条石板路,我依稀记得,迎面扑来呛鼻的牛粪味,还是五十多年前那般浓烈,而且熟悉。那时父亲带我们下乡探望祖母,一进村子,首先闻到的,就是这股气味。


十、屎也跟着老了


美国学者米切尔·P·罗斯著在《以眼还眼:犯罪与惩罚简史》里说:


根据《摩奴法典》:……如果一个首陀罗伤害了一名婆罗门,该首陀罗在攻击中使用的肢体就要被砍掉,向高等级种姓的人吐口水则会被割掉嘴唇。类似地,如果他把尿撒在了高等级种姓的人身上,会被割掉阴茎,如果他冲高等级种姓的人放屁,就会被割掉肛门。


野蛮的法律只维护了种姓等级更高的婆罗门,它的不可取显而易见。


在文学创作上,一味谄媚而回避真实,同样不可取。


如今不难看见,许多有洁癖的作家整日烹茶煮酒炮制鸡汤,却始终看不到他们尿急,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笔涉底层的屎尿粪便。说来这本是他自己的创作自由,旁人无可指摘,但在我看,此即昆德拉所谓的“刻奇”或曰“媚俗”,取悦别人也取悦自己。


钱钟书上世纪五十年代所著的《宋诗选注》写到范成大条目时说:“我们看中国传统的田园诗,也常常觉得遗漏了一件东西——狗,地保公差这一类统治阶级的走狗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剥削和压迫农民的制度。”


我可以武断地说一句,凡在作品里遗漏了厕所或屎尿的作家,不论他写的是什么,或写过些什么,他的世界都不够真实也不够完整,多多少少令人生疑。


莫言作品《红高粱家族》里,“我爷爷”撒进高粱酒的那泡尿已经尽人皆知,这里来看他《红蝗》中的一段:


那时鸡们还是吃过蝗虫的,九老妈说那时鸡跟随着人一起疯吃了三天蝗虫,吃伤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鸡都腹泻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着污秽腥臭的暗红色粪便,蹒跚在蝗虫堆里它们一个个步履艰难,扎煞着凌乱的羽毛,象刚刚遭了流氓的强奸,伴随着腹泻它们还呕吐恶心,一声声尖细的呻吟从它们弯曲如弓背的颈子里溢出来,它们尖硬的嘴上,挂着掺着血丝的粘稠涎线,它们金黄的瞳孔里晃动着微弱的蓝色光线——五十年前所有的鸡都中了蝗毒,跌撞在村里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象一台醉酒的京剧演员。


2020年年初,我很是为蝗虫担心过一阵子,也看过用鸭子或鸡来对付虫灾的新闻资讯,可没想到,在莫言笔下,鸡吃虫吃成了这样。


贾平凹小说里常常出现大小便,《废都》里还有许多与之相关的情色描写,单就内容之活色生香言,确实直追《金瓶梅》。里面的孟云房对人说:


……长途车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机停了车,一车人都拥下去解手,一个小伙子一下车门口就尿,后边下来母女两人,老太太忙拦了女儿,就说啦,你这人太不像话,尿尿好赖避着人呀!小伙说,大妈呀,你这般年纪了,我在你面前还不是个娃娃吗?没有啥的。那姑娘却撇了嘴,说,你还是娃娃,你骗谁的?瞧你那东西成了啥颜色了,你当我是外行哩?!


明人小说《一片情》里,妻子怀疑丈夫与男子走后门,一针见血指出“卵头还是屎臭的”,丈夫辩解拉肚子,妻子说:“泻肚是有泻肚的气味,这明明是桩熟的屎,还要强嘴,你只道我不识货的么。”


这个“不识货”,与贾平凹的“外行”倒是绝配。


体量巨大的作家,会四面八方吸取素材养分,“外行”这段,不知道是不是化用了《姑妄言》第一回里的情节:


……她娘女两个到门口看看,恰遇一男子在她门外墙根下溺尿。她一眼看见,撵出去骂道:“人家有黄花女儿在家,你瞎了眼了,在这里来撒脓溺血。”那人不好意思,提着裤子飞跑,她赶到街上去骂。娘拉他进来,道:“那也是个黄花郎,失错撒尿,跑了就罢,还骂甚么?”昌氏道:“哎呀,好黄花。一个鸟头子像紫李子一般的,还是黄花郎呢?”


尽管贾平凹早期作品《秦腔》里,不是那样:


我擤了一下鼻,将鼻涕涂在蜇处,就到坟后的土坎下拉屎。刚提了裤子站起来,狗剩过来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见天都拾粪,日子却过不到人前面,听说好久连盐都吃不上了。我本来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说:“引生,你那水田里的草都长疯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来气了,说:“你有空的时候你去拔拔么!”他说:“你以为你是村干部呀?!”我说:“你要不要粪?我拉了一泡。”他拿了锨过来,我端起一块石头,把那泡屎砸飞了。


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几乎每一页纸上都写到了喝水憋尿以期卖血换个好价钱,那看不到希望的生活绵绵无尽,读来使人黯然。他的《活着》精简有力,看不到一个多余的字: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


余华还有一个小短篇《两个人的历史》,第一节写两个少男少女聊天聊到了尿床:


“你说。”


男孩开始咄咄逼人。


女孩满脸羞红,她垂头叙述了与他近似的梦中情景。她在梦中同样为尿所折磨,同样四处寻找便桶。


“你也将尿撒在街上?”


男孩十分兴奋。


然而女孩摇摇头,她告诉他她最后总会找到便桶。


路遥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虽然写乡村生活为多,但罕有精彩的粪便描写,第五十三章他写:


阳历年过后阴历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北方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在这些日子里,山乡圪崂有些不讲卫生的“懒大嫂”们,冷得不想出门,往往就让自己的娃娃把大便拉在炕席片上,然后把狗唤过来给他“打扫卫生”,因此就有了那句著名的乡谚“三九四九,隔门叫狗”……气候的确是寒冷啊!


相比之下,陈忠实生猛的多,这里只看《白鹿原》的两组:


鹿子霖这一夜正搂着小娥亲昵抚摩的当儿听到了狗蛋的创造。狗蛋在窑窗外一字一板朗诵,还用手掌击打着节拍:“小娥的头发黑油油。小娥的脸蛋赛白绸。小娥的舌头腊汁肉。小娥的脸,我想舔。……我把小娥瞅一眼,三天不吃不喝不端碗;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


里面有几个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快快地撒尿,他也挤了过去,将那玩意儿揪出来对准小便池。他那么站了很久,可他听到的都是别人小便的声音,他不知为何居然尿不出来。他两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换着,可他还那么站着。随后他才发现了什么,他对自己说:“原来我不是来撒尿的。”然后他就走了出去,依然走在人行道上。但他忘了将那玩意儿放进去,所以那玩意儿露在外面,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正一颤一颤,十分得意。他一直那么走着。


《白鹿原》里还细致写到了大量的牛粪、鸡粪、鸭粪、老鼠粪等等形形色色的粪便,有干有湿,有用有益,完完全全地再现了一个五味俱全的农村。而《平凡的世界》很有些放不开手脚,作者好像会下意识地抬高腿,迈过那些粪蛋子。


十一、下回你再尿尿叫我一声


男女互看便溺,在旧笑话和老山歌里不难见到,到了艳情小说里,又多为情欲蔓延的起点,引发两性必然的鏖战,如明代无遮道人编写的《海陵佚史》,便有恣意的相看情节,不仅少儿不宜,成人读来也不免耳热。


而此类描写到了王小波笔下,却变得有趣无邪,堪称前所未见。他在《红拂夜奔》里写:


墙倒时那些家伙正在尿……红拂说:你说那沙沙的响声就是尿尿?我不信。李靖说,男人尿尿就是这样的,你没见过男人尿尿吧。她就说:你尿给我看看。李靖就到外面去,解开裤带,亮出他那杆大枪尿了一回。红拂咬着手指看完了说:真奇怪。下回你再尿尿叫我一声。李靖不禁轻蔑地想:她真是什么都不懂。


李靖和红拂两个,就像幼儿园里的小孩子,字里行间都是纯真。


无独有偶,史铁生的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也写到了看异性尿尿,不过性别转换了:


劳拉讲了她八岁时的一件事:邻居家一个也是八岁的男孩有天问她,能不能让我看你尿尿?劳拉说要是也让我看你,那就行。俩人跑到没人的地方,劳拉实践了诺言,可那男孩却临阵脱逃,没等她尿完就溜了。


“事后你们没再说起这件事?”


“没。整个那个夏天他都躲着我,后来他就搬家走了。多差劲!”


可惜他们两位都已作古,不然相互看到了对方的段落,大概会彼此皆笑。


王小波不仅在小说里写下许多趣味盎然的屎尿,他一系列杂文里的屎尿屁,其密度与精彩度,在当代作家里也是首屈一指。


比如1996年发表于《南方周末》的《极端体验》一文里,王小波先介绍了段成式《酉阳杂俎》里一个名为李赤的秀才,与人吃饭时去方便,后来,大家在厕所找到他,“只见李赤先生头在下,脚在上,倒插在粪桶里!”


王小波认为李赤是自己跳下去的:


有些人秉性特殊,寻常生活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需要某种极端体验:喜欢被人捆绑起来,加以羞辱和拷打——人各有所好,这不碍我们的事。其中还有些人想要golden shower,也就是把屎尿往头上浇。这才是真正惊世骇俗的嗜好。


本来,文章写到这里,已经完成了虐恋理论对史料的解读,王小波又更进一步说:


现在是太平年月,大约在三十年前吧,整个中国乱哄哄的,有些人生活在极端体验里。……我们没有极端体验的瘾,别来折腾我们。真正有这种瘾的人,何妨像李赤先生那样,自己一头扎向屎坑。


一样在杂文里用屎尿来论证观点,王小波展现出一种犀利的风趣与坦荡的不屑,他的语言明快态度清晰,逻辑上环环相扣,读者既能感受到思维的乐趣,也能体验到思想的可贵。


王小波和史铁生的逝去令人遗憾怅然,二〇一七年自杀的台湾女作家林奕含就让人心疼,她才26岁,正是花样年华。她在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记里写:


后来,长大了,我第二次自杀,吞了一百颗普拿疼,插鼻胃管,灌活性碳洗胃。活性碳像沥青一样。不能自己地排便,整个病床上都是吐物、屎尿。病床矮栅关起来,一路直推进加护病房,我的背可以感到医院的地板如此流利,像一首童诗。为了夹咬测血氧的管线,护理师姊姊替我卸指甲油,又像一种修辞法,一种相声,护理师的手好温暖,而去光水好冰凉。问护理师我会死吗?护理师反问怕死为什么自杀呢?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因为活性碳,粪便黑得像马路。我身上阡陌纵横,小小一张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


这段冷静的文字饱含绝望与勇气,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评价她说:“林奕含令人肃然起敬,她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


台湾有句粗口叫“破之醜狗無愛共你濺尿”,我请教了朋友,直译过来是“破逼,狗都不爱,打得你尿失禁”。我想把这话送给曾经性侵女学生的那个补习老师。


李银河自己也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在其著作《虐恋亚文化》中,她介绍说:


在虐恋的俱乐部活动中,有一些规则和暗号,供人们选择伴侣之用。比如手绢标志:放在左裤兜表示愿做施虐者,放在右裤兜表示愿做受虐者。手绢的颜色也有不同含义:红色表示喜欢重度鞭打,粉红色表示喜欢轻度鞭打,黄色表示喜欢“戏水运动”,棕色表示喜欢与粪便有关的活动。


十二、厕中豕群出


江苏作家叶兆言曾为南京立传,一九九一年,他写了一个姑娘在上海淮海路上尿湿裤子的小说《关于厕所》。小说有2.5万字,六个小节,约莫一半篇幅讲述杨海龄的故事外,其余大段文字都是在记叙与厕所相关的各类新闻、书籍、掌故与往事。


按传统结构看,小说即便没跑题,也偏离了主干。但它偏离的洋洋洒洒蔚为壮观,我读的津津有味。从李渔、《南华经》、苏东坡、《黄帝内经》到明清笔记,从民间禁忌到各国厕所文化,从《骆驼祥子》到当代作家野外采风,从祖辈、父辈的动荡际遇到唐山大地震,叶兆言以一己之力和盘托出了关于厕所的点点滴滴,那几乎是前无古人的劳动。


尽管近年来,我们能看到法国作者多米尼克·拉波特的《屎的历史》、中国作者周星《道在屎溺》等学术性著作,日本作者妹尾河童所著的《窥视厕所》以及寄藤文平、藤田纮一郎合著的《大便书》也别有趣味,但30年来,以同等篇幅笔力放手写厕所的小说,好像还没有出现。


小说里这样描写那个睽睽众目之下的要命时刻:


大家前呼后拥地和杨海龄一起往商场走。杨海龄走了几步,脸色惨白,站定了不敢动,楼下是男厕所,女厕所在楼上。已经到了楼梯口,杨海龄十分绝望地往楼上看。商场里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大家说:“小杨,快走呀!”


杨海龄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捂脸哭起来。大家注意到她裤子的那地方的颜色突然变深。像一朵花似的慢慢盛开,先裤裆那儿湿了一小块,湿的痕迹逐渐扩大,闪闪发亮的水珠子开始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越聚越多,向低处缓缓地漫出去。


在人口众多的上海,几十年前公共厕所确实是一个大问题。这一点,余秋雨的《行者无疆》也曾提及:


在(爱因斯坦)故居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卫生间,开始为爱因斯坦着急起来。怕他也像当初我们住房困难时那样,与别人合用卫生间。这种每天无数次的等待、谦让、道谢、规避,发生在他身上是多么不应该。


小说《关于厕所》里还说:


让人干净的地方,弄不好就肮脏。难怪“厕”在古代还有猪圈的意思,《汉书·燕刺王旦传》有“厕中豕群出”。公共厕所太脏了就和猪圈差不多,太脏了,比猪圈还要不像话。猪不会随地吐痰,不会扔得到处都是香烟头,不会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下流字眼画春官图。


我小时候上过的公共厕所,每到夏天,气味会辣得人睁不开眼,梅雨季节,厕所发大水,果然粪涌向前。我就在那里见过木炭条画的春宫画。其中有一截M字型女性下半身在白壁黑炭上格外抢眼,它纤毫毕现用笔老辣,不能不使我印象深刻,直到厕所被拆除,那幅画一直在那。而叔伯大哥辈的街坊们见怪不怪,邻坑解大便的两人还常常会相互敬烟,一边对着那幅画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一边探讨几时涨工资之类的话题。偶尔,蛆爬上了脚,会撅着顿一顿。


朱莉·霍兰曾说:文明并非从文字开始,而是从第一个厕所建立开始。《道在屎溺》一书的作者周星认为能够有尊严地上厕所的社会才是文明的社会,他更进一步说:厕所问题是中国人想要更好地获得幸福感绕不开的事情。


十三、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


厕所与屎尿屁不全是腌臜恶心。


它可以是玩笑。《晋书·顾恺之传》说:


“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狎之……尤信小术,以为求之必得。桓玄尝以一柳叶绐之曰:‘此蝉所翳叶也,取以自蔽,人不见己。’恺之喜,引叶自蔽,玄就溺焉,恺之信其不见己也,甚以珍之。”


这两位古人都是一片天真烂漫,桓玄虽然身为皇帝,但为达整蛊目的,他居然能当着臣子的面随地小便,可谓清新脱俗。


它可以是讽刺。《聊斋志异·司文郎》令人莞尔。小说写一盲僧擅品文章优劣,但他是闻气味:


僧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君试寻诸试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与王并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错,以何为罚?”僧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


狗屁文章让他下气如雷,真是挖苦到家。


它可以是朴素的思辨。《老残游记续集》第一回写人问究竟有没有天堂地狱。


老残道:“我问过的。此事说来真正可笑了。那日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我先问你,有人说你有个眼睛可以辨五色,耳朵可以辨五声,鼻能审气息,舌能别滋味,又有前后二阴,前阴可以撒溺,后阴可以放粪。此话确不确呢?’我说:‘这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何用问呢?’他说:‘然则你何以教瞎子能辨五色?你何以教聋子能辨五声呢?’我说:‘那可没有法子。’他就说:‘天堂地狱的道理,同此一样。天堂如耳目之效灵,地狱如二阴之出秽,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万无一毫疑惑的。……


它可以是生财的途径。清代小说《照世杯》里,出现了现代营销策略的先驱:


太公道:“不是,就为小老儿家新起的三间粪屋,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先生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廿个字。”训蒙先生见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誊录,有甚难处?一个时辰都已写完。太公作谢出门,将这百十张报条四方贴起。果然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粉得像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有不同些。还有那蓬头大脚的婆娘来问:“可有女粪坑?”太公又分外盖起一间屋,掘一个坑,专放妇人进去随喜。谁知妇人来下顾的比男人更多。太公每日五更起来,给放草纸,连吃饭也没工夫。到夜里便将粪屋门锁上,恐怕家人偷粪换钱。一时种田的庄户,都在他家来趸买。每担是价银一钱,更有挑柴、运米、担油来兑换的。太公从置粪坑之后,倒成个富足的人家。


当然,说它是制胜的法宝,多少有些尴尬:《封神演义》第九十回写:


当日至晚,子牙帐中鼓响,众将官上帐听令。子牙命:“……韦护,你用瓶盛乌鸡、黑狗血,女人屎尿和匀,装在瓶内,见高明、高觉赶入我阵中,你可将瓶打下,此污秽浊物压住他妖气,自然不能逃走。此一阵可以擒二竖子也。”


但它也是真的要命的。


据说上世纪70年代的昆明,有两个年轻工人,一人买了块上海牌手表。他跟朋友打赌,说:你如果把路边那坨屎吃了,我就把手上的上海表扒给你!朋友居然真的吃了。此人反悔不给,朋友不肯。此人便吃了路边另一坨屎以作偿还。可是,朋友吃的是新鲜的屎,没事,而戴了表的那位吃的是陈年旧屎,有毒,因之毙命。他的朋友最后被判“反革命赌博吃屎致人死亡罪”,刑期15年。


此案不知是否属实,不然,那可真的比小说还要魔幻了。


可以确定的现实来自谢德庆。


1983年,行为艺术家谢德庆和琳达·莫塔诺共同完成了作品《绳子》,作品内容是,二人被一根8尺长绳互绑于腰间,但不可以有任何的触碰。如此生活一年后,作品结束。当绳子解开的那一刻,形影不离的二人立刻分道扬镳,再也不想看对方一眼。这个作品能给人许多启发,在后来的采访中,谢德庆透露了一个细节:


一天,琳达·莫塔诺在马桶里拉了一大坨屎,她指给谢德庆看,希望他也能为那坨屎感到兴奋。


十四、你舔到粑粑了?


不论谁写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占据最多篇幅并代表最高成就的,都是诗歌。


明末清初的金圣叹以《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这一提法挑战了传统文学观,在当时被视为异端。主要因为《水浒传》、《西厢记》在主流文学家眼里,是无法登堂入室与《离骚》、杜诗比肩的,更遑论典籍《庄子》、《史记》。甚至,古人如在诗中使用了来自小说或戏曲的典故,也会遭时人诟病讥笑。


但崇高若斯的诗歌里一样有屎尿屁,哪怕极少:


唐·顾况《续茅山秀才吟》:驻马上山阿,风来屎气多。


宋·黄庭坚《罗汉南公升堂颂》二首,其一有句:宝积拾得漏贯钱,古佛堂前狗尿天。


宋·释祖钦《偈颂》一百二十三首,其七十九:云门大师飏下乾屎橛,直得清香遍地,散为万物春风。


宋末元初·方回《三竺道中》三首,其二:少人行处路方佳,半著僧鞋半草鞋。直到全无马粪处,山僮竹帚扫松钗。


明·郑真《人有为石梁谣者录成》其六:土坑边头半镬汤,晓寒睡起怯衣裳。女郎烧火添牛粪,笑指灰中饼饵香。


诗歌是文学王冠上的明珠,古人对此尤为尊崇,除了恶作剧的打油诗,确实不肯在诗歌里大大方方去写屎尿。


民国时期,新诗成就最高的当属徐志摩,他的《太平景象》一诗里有这样的句子:


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


这或许是新诗里第一次出现“粪”字吧。


随着时间的推进,诗歌的内容与形式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神性与人性、书面语与口语,学院与民间,处处裂帛之声。但现代诗里的屎尿屁数量越来越多已是不争的事实,管党生、韩东、巫昂、徐乡愁、乌青、李红旗、春树、徐江、魔头贝贝、轩辕轼轲、刘川等诗人都曾写下相关诗行,而垃圾派、下半身写作等等流派更以颠覆之姿纷纷登场,一时颇为壮观:


伊沙在《车过黄河》里解构了黄河的伟大:“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流远”


赵丽华的《傻瓜灯——我坚决不能容忍》曾一度引起质疑:我坚决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场所/的卫生间/大便后/不冲刷/便池/的人


刘傲夫《与领导一起尿尿》曾刊于《诗刊》:厕所里立便器/只有两个/我正尿着/领导进来了/与我并排/站着开尿/气氛有些沉默/我觉得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我说,领导/你尿尿/也尿得这么/好


此诗也招致了“有写作意义,却完全没有艺术气息”的批评。


女诗人大腿的作品《屌》,则仿佛在呼应民间山歌里的雄性力量:眼前的池塘/淹死过三个人/看着这个阴沉的池塘/我好害怕/你说怕个球/说完/掏出鸡巴/朝池塘里撒了一泡尿


诗人沈浩波的《抒情诗人》写:说是那里的妓女/有一项特殊服务——/用舌头舔嫖客的屁眼/我们的这位诗人/拉完屎之后/故意不擦净屁股/他让妓女/就这么来舔


对此,沈浩波态度鲜明:“这个该死的四川人/这个鸟抒情诗人”。


而80后女诗人夏果在《菊花盛开啊表妹》一诗里,同样的行为就显得颇为别致:表哥/舔我/菊花/舔着舔着/抬头问我/“你是不是/要拉屎?”/“怎么/你舔到粑粑了?”/表哥/点了点头


另一位笔名便便的80后女诗人,笔下的屎尿一样趣味多端:


一半一半
一半的屎
早已喷薄而出
一半的屎
仍旧在腹中隐忍
我不知道滞足不前的这一半
究竟在犹豫什么


花木兰
我喜欢在男厕拉屎
这里荒蛮
让我雌性的孩子
追逐雄性的伙伴
成为屎里的花木兰


便便著有诗集《生而为屎》,诗人芦哲峰认为:这是世界上第一部从头到尾、完全彻底的以屎尿为主题的诗集。芦哲峰自己写有组诗《屎记》,并说“承认屎的存在,给予它应有的尊严。”


我觉得屎作为排泄物,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如厕之人能认认真真把屁股擦干净才是尊严。


《生而为屎》我没读到过,不过,名字倒让我想起刘以达创作的歌曲“我系一督屎”,此歌周星驰曾用来做电影《喜剧之王》的插曲:屎,我系一督屎,自出世开始……低我在最低底,贱比撮烂泥……只盼望有一天,烂屎化肥田。


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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