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年味

滴血年味
又是年前，我接到了侄女打来的电话，惊悉大哥得了晚期癌症，将不久于人世。闻知如此消息，我的心沉沉的，凄凄的，当即答应回家过年。

在此之前，我回过三次老家，每次都有绞痛的感觉，都有悲怆的感受，都有无奈的情愫，仿佛山里的雏鹰，注定要经历多次折翅的苦痛。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正在霉变的躯体，但是我可以用文字来消弭我心里的凄楚。

第一次：一九九二年。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家过年，期盼亲人分享我娶妻的喜悦，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离家仅仅五年，我的二伯、三伯和三婶相继去世，他们没有谁活过七十岁。在祭奠他们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了深深的苦痛——他们在我生活困顿的时候给过我许多帮助，给我晦暗的童年生活增添了光辉，令我在怀念中感觉了莫大的幸福。到这时，我的老家该生的生，不该死的死，老屋日渐破败，几乎没有变化。亲人们还是到河里挑水喝，有些家庭还在吃红薯稀饭。闲暇时光，我会坐在窗子前，两眼望着窗外。窗外，雪花旋转飞舞，那些旋转飞舞的雪花给人是诗意，吟诵起来的却是悲情。等到过了年，当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即将踏上回归的旅途时，父亲把我送到村口，用深情的目光望着我们，说如果不是在外面过到讨饭吃的程度，你们不要回老家——父亲的话无情地抹杀了我热爱家乡的情结，“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谣在我心里顿然失色。

第二次：一九九六年。接到母亲去世的电报，我即刻动身回家。我的母亲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她用一生的辛苦养大了九个儿女。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除了孩子生病时流过眼泪，平时很少流泪，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坚强的母亲不会被病魔所折服，然而母亲最终抛弃了她的儿孙，到另一个世界做别人的母亲去了。

早晨从家里出发，坐了大半天客车，我于傍晚时分来到省城火车站，排队买到了车票，十几个小时后上了火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高原的火车如其说是在行驶，还不如说是在散步，等到火车驶进距离老家不远的车站时，我流下了眼泪——因为按照老家的习俗，此时的母亲已经下葬，我错失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回到家里，仅仅停留了几分钟，我便踽踽来到母亲坟前，下跪磕头，嚎啕大哭。秋风萧瑟，树黄草瘦，阴郁的老树上立着两只乌鸦，悲凉地叫唤着。父亲缓慢地来到我面前，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说人死不能复生，莫哭，保重身体要紧。母亲的胃时疼时歇，我们并不在意，没想到胃病竟然发展到了胃癌。获知母亲得了胃癌后，我给大哥寄了三千块钱，请他把母亲送到了县医院，然而仅仅只过了两天，母亲就从县医院偷跑出来，我的哥姐们极力相劝，母亲说我不能因为医病而增加你们的负担，抵死不肯回医院，直到离开人世，把太多的羞愧留给了她的儿孙们——她的儿孙们羞愧地活着，我作为她最钟爱的儿子，不到死的那天，我的心灵得不到解脱。

到了夜晚，我看到乡亲们打着手电，在田埂上走动着，嘴里不时发出欢悦的声音。经过询问，才知道他们在捉青蛙，他们说外面有人来村里收购，价格高得离谱，捉上百十只就可以买好几件衣服。第二天上午，我跟父亲提起这件事，父亲说除了泥鳅有幸逃脱了几条，其它如青蛙、黄鳝、乌龟、甲鱼什么的，差不多要被捉光了。

老屋没有得到维修，老人生病没有钱医治，道路依然坑坑洼洼，偶尔看到一辆拖拉机，好像不是在道路上行驶，而是在海浪里颠簸。走进母校，但见几个老师蹲在树底下说闲话，几十个孩子在飘扬着灰尘的操场上疯跑。我的高中同学——那个从说闲话的老师群里迎向我的李老师，在我后来请他吃饭的过程中，告诉说有好些女孩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离家到外面去打工，她们很快往家里寄钱。到了年前，她们回到了家里，那些正在啃鸡腿的亲人，并不因为她们大量寄钱回家而心生感激之情，他们用世俗的眼光看待那些女孩，向那些女孩投去冷漠的目光——为了帮助家庭走出困境，那些女孩在外面做了并不光彩的事情，她们牺牲了青春，失去了尊严，如狗一样地活着。

人们穿着用废旧轮胎做成的鞋子，行走着，更多的人们连这样的鞋子也倍加珍惜，他们光着脚，走在铺满小石头的小路上。我挑着两只木桶来到河里挑水，从河水里散发出的恶臭令我的胃痉挛，跟着呕吐起来。我想到水井里挑干净清澈的水，但是我的老家根本就没有水井，尽管打一口井只需三千元，但是没有人愿意打井。离别村子时，我有过回望，看见了袅娜升起的炊烟，父亲把我送到村口，用留恋的目光看了我半天，笑着说过不了几天，我会去照顾你妈的，我们这次分别说不准就是永别，我死以后你不要回来，省得几个钱算几个钱——父亲的话令我伤感，泪水止不住滚出了眼眶，我想留在村里，留在父亲身边，但是我最终还是离开了老家，去担当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几个月后，我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突然得病，在乡医院的抢救过程中离开了人世。得到父亲离世的噩耗，我想到了回老家，然而责任和拮据迫使我禁锢了自己的脚步，我理当接受良心的谴责和道德的批判！

第三次：二00四年。我有幸被选派到离老家只有百余公里的某大学进修管理学，所谓管理学其实是管人学，学习如何把刁民管成顺民、如何把顺民管成愚民的技巧。我的性格决定我也学不好管人的技巧，心力憔悴之间，向班主任请假回老家休息几天，顺便给父母扫墓——尽管时令是初冬，不是扫墓的时节。

县城正在向四周扩充，无休止地侵吞着四周的耕田。县城里高楼林立，道路宽阔，灯闪光烁，车流如织，朝气勃发，充满生机。从县城到老家的公路还是老样子，仿佛一根浅灰色的飘带，从天空跌落下来，蜿蜒于群山之间。外表油漆几乎脱光的客车，宛如得了哮喘病的老人，行走着，呻吟着，摇晃着。从老人身上走下来，走了个把小时山路，到了村口，看见大哥站在村口的一棵枫树下——枫树是老树，已经显现出一副垂暮之像，但是它们在每年的春天，依然会抖开豪迈的铜枝铁杆感知四季变化。到了仲夏季节，她们巨大的树冠依然会生机勃勃绿影婆娑，到了冬天，它们会顺从寒风的意愿，枯叶落得干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们便会发出几声惊叹，有过几声哀怨。

又是几年不见，乡亲们当天晚上齐聚大哥家里，把酒闲话，喝得大醉。醒来之时，我但听大哥说村里死了好多人，性病、癌症、糖尿病、结核病……无情地折磨着村民，无情地夺去了村民的生命。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到河里挑水，但见浑浊的河水里夹杂着大量的塑料袋，河水里滚动着人畜的粪便。吃过早饭，我给妻子发去信息，叫她往我的卡上打六千块钱，我跟着乘车去县城，把钱取回来后，叫大哥请人在河边打两口井，我于第三天回学校学习管人去了。过了月余，大哥打来电话说水井已经打好，村民们用上了清澈干净的水，我灰暗的心在这个消息的印证中明朗了许多。

第四次：2009年春节前夕。侄女站在村口等我，等到我走到她面前时，她接过我的旅行包，朝前走着。我问起她爸的情况，侄女说已经被医院判了死刑，在家里等死。我径直走向大哥家，来到大哥床前，问起大哥的病情。此时的大哥面黄肌瘦，没用了从前的活泛。看到大哥的样子，想到大哥从前对我的悉心照顾，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大哥看见，慌慌的，说我又不是马上就死，你哭个啥？大哥勉强支起身体跟我说话，说我如何听话，说我如何努力读书，说我为兴家付出多少……我叫大哥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大哥似乎忘却了自己是个很快就要死去的人，装出很轻松的样子，爽朗地笑了起来，然而在我的眼里，他的笑容里隐藏了数不清的悲伤。

当天晚上，各家各户都在煮猪头，用猪头祭奠祖先。我闻到了浓烈的年味——那年味里，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是谁在滴血？是我吗？是我的亲人吗？我不知道，似乎又知道，但是我不想说，我不想在浓烈的血腥味味里，去玷污亲人的心灵，他们生活在被遗忘的世间，他们生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但是他们没有罪过，半点罪过也没有——在集体时代，他们曾经担负着向国家交公粮的苦痛，而且担负了几十年。

大年初二下午，我跟大哥道过别，去祭拜德川老师。德川老师是学问很高的民办老师，他从小学一年级教我到五年级。曾经，我被饿昏在校外的河滩上，德川知道后，把我背到我家里，责备我父亲亏了孩子，然后送给我父亲十斤粮票。第二天早晨，德川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两个煮鸡蛋，看着我吃下后，叫我学会坚强，叫我进教室好好读书。德川老师的坟建在他家屋后的半山腰，坟头有一个深深的牛蹄印，牛蹄印旁长着一棵无名草，无名草上开着一朵无名花。

我跪下向德川老师磕了几个头，正想站起来时，看到德香走了过来。德香是德川老师的小女儿，比我小两三岁。我迁怒德香没有把老师的坟修好，德香委屈地说家里日子不好过，叫我不要责怪她，然后邀请我去她家里，说饭后陪我睡，我于诧异之间，责问她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德香说饭菜不好人招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我们可是从来不慢待客人的。我谢绝了德香的好意，吩咐她以后生活好起来时，记得给老师修坟立碑，怀揣着对德川老师的歉意之情，凄苦地下了山，走向家中。

大哥已经病入膏肓，但也不是说死就死，可能还能熬上几天，而我，还得尽快离开老家，去经营自己的生活。大年初六早晨，我离开了老家，登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跟我同行的几个女孩紧紧地抿着嘴，但我还是从她们身上闻到了浓烈的味道——太阳滴血，山河流泪，她们身上的味道跟年味何其相似！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尤世民 于 2011-12-24 10:0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