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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的父亲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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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失的父亲

  一

  农历九月底将近十月,白天开始变短,夜晚开始变长,天气冷清,渐渐飘霜了。我与哥哥从广州火车站登车,连夜坐了五六个小时火车,打算回到衡阳寻找失踪的父亲。他的出走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原来只在村子周围晃荡,踩踏人家的庄稼,损坏电表,水桶,养鸡的笼子,无缘无故跟人吵架,伸手打人。然而也绝少被他打的,见他就躲开,知道他神志不清,头脑有问题。这一回出走,来得特别远,也特别没有线索。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不见了。问他具体去了哪里,又说去市医院看病。衡阳市离我们老家将近五六十公里,他头脑不清楚,身上没有带钱,怎么可能去看病。于是知道离家出走,彻底打丢了。

  一连四五天没有消息,母亲才打电话过来。我们回到衡阳,二叔的儿子来火车站接我们,他在市中心做日用品批发,生意刚刚起步。出了站口,一看见我们他就说,昨天有个老乡在衡阳市第一中心医院前面一条大马路上看见了伯父。我们说,有人看见了,你怎么不直接打电话通知我们。堂弟说,他也是今天早上才听到另外一个老乡传消息过来,他没有见过他。于是有了大体的方向范围,就去寻找父亲。

  上午去的,医院前面是有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车流量比较少。来回找了一遍没有人。走进医院问前台,问她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人来过这里。都说没有。又去问护士,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问,问她们这几天有没看见一个可疑的人来过这里。她们连长相都不问,直接就说没有。可见确实没有来过医院。我和哥哥这时就觉得为难,深感迷茫了。去问马路旁边的小卖部以及饭店,昨天有没有看见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站在对面马路。都说没注意,没印象,应该没有。我和哥哥没办法,站在马路上等,来来回回地走,沿着马路前后走了几公里,始终没有父亲的影子。最后商量,下午去马鞍山精神病医院旁边看看,有没有他的踪迹。父亲原本在那个医院住过院,接受过治疗。母亲电话里也说,父亲出走的时候,感觉自己精神很不好,意思是又要发癫了,想去医院看病。母亲知道他时好时坏,没有过分关注搭理。结果他自己就出走了。

  下午我们到了天马山精神病医院,是一段小坡往上走,两边有些矮塌陈旧的房屋,几间小卖部,路面有点潮湿,感觉阴冷。医院建在山脚下,背后树木山林,四方形房子,周围非常封闭,也很荒凉。远近看看,几乎没有人,也看不到父亲的影子。走进医院问前台,有没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这几天自己来求医。都说没有。我们找到院长,客气地接待了我们。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说父亲原在这里接受过治疗,这几天离家出走打丢了。又问院长,像父亲这样的情况,有没有可能治好。院长的意思,只有减少精神上的压力,时常用药物控制,就会好一点。时好时犯,也是常有的事。这我们倒很清楚。自从父亲患病三五年以来,没少折腾过家人。精神病,就是精神时常会出毛病的病,它与一般的病确实不一样。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我与哥哥重新商量,最后又打算回到衡阳市第一中心医院寻找。毕竟昨天他在那里出现过。

  来回两趟车,回到中心医院已经下午五六点,眼见太阳落山,天已经蒙蒙黑了。我与哥哥猜测来猜测去,觉得他头脑不清楚,身上没有钱,如果没有坐车去别的地方,一天的时间总是走得不太远,应该就在附近的范围。进小卖部买了一个手电筒,打着灯光,先在医院前面大马路上重新找一遍。然后又围着医院找,从后山上去,顺着山坡往下走,经过一片农田,看见前面不少房屋棚舍。我跟哥哥走进巷道,几乎每一条小道绕遍了,还是没有父亲的踪影。

  晚上八九点,气温降低,感觉有点冷了。我和哥哥找到旁边的小镇,看见一个小派出所。走进里面问他们,能不能帮我们寻找父亲。一个值班的警员说,那要看什么情况,能不能立案。我们说父亲走丢已经四五天了,昨天有人看见他在衡阳市第一中心医院大马路上,今天找来找去,始终没有找到。警察立马说,这肯定不能。这还不能作为报失人员的资格立案,你们不能来麻烦我们。又问他能不能贴一张寻人启事出去。他说可以,但是要自己去做。我和哥哥依然没有办法,打算第二天去广告店打印,张贴寻人启事。然而又贴到哪里去呢。这么大一个城市,即便贴了寻人启事,其实是找不到的。虽然满大街,时常能够看到一些墙壁、电线杆或者厕所张贴寻人启事的广告。找猫找狗的事也不少。事实上没有人关心的,不会有人提供真正的线索。除非贴出去说有钱,兴许还有些希望。我们没有多少时间,父亲一直患病吃药熬来熬去,家里根本没有钱,广东还有工作,不能为了父亲说走就走,结果工作也没有,家里就更加贫困了。

  凌晨一两点,回到堂弟商铺,睡在二楼的隔板上,我与哥哥又商量,觉得父亲如果头脑稍微扭转清醒了,应该会自己回家去。身上没有钱,如果头脑清醒,自然就会回家去——外面的世界毕竟活不下去。对一个病人来说,更是如此。这是一种乐观的想法。第二天我跟哥哥去衡阳市第一中心医院旁边又找了一回,还是没有。下午坐车回去了。母亲就是哭,爱说自己命苦。她一辈子喜欢抱怨,对父亲很少真正关心。

  二

  父亲患病,是在我读高中二年级那年的秋天。原本家里的情形也还好,虽然穷了很多年,眼见形势有所转变,将来感觉会越来越好。哥哥不到二十岁,工厂新做了一个小管理,我在学校读书成绩也还不错,很有希望考上大学。前一年的冬天,哥哥从外面回家过年,我与哥哥走在院子水塘边马路上。两个人都长大成人了,个子看起来高大。院子有些老人看见我们就夸,说这两兄弟长得全然不像他们的父母。意思是一个不像爹,一个不像妈,看样子将来是有出息的人。出息对于农村人来说,几乎是一辈子的愿望。我们听了也高兴。

  第二年春天,父亲不打算在家务农了。他有一个老同学,读书时感情也还好。有一天父亲去村外六七里远的小卖部买盐,遇见了他的老同学。问父亲想不想出去打工,父亲肯定愿意。他的同学在东莞一建筑工地上,承包了一条船,专门在河上捞河沙。意思是活不太累,工资可以,伙食也好。母亲听了很高兴,因为那时我读书,家里非常拮据缺钱。两年高中,几乎都靠哥哥广州打工,寄一些钱回来支撑。

  父亲去了东莞,应是过了一段比较宽裕的生活。时常打电话回来,问我学习成绩怎么样,要好好读书,他自己的工作很稳定,有时连续很多天没有事干,上面照样发工资。这样好的事情,我们一家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父亲人老实,心地耿直近乎于愚笨,心思转得常常比别人慢。没有走出农村,在哪个狭小的天地,常常受人挤兑欺负。母亲性格天生好强。一个女人再强,家里的男人不强,对到外面去,时常对不过。所以母亲喜欢生闷气,家里面骂丈夫,打小孩,她的性格也是这样慢慢养成的。父亲走到外面,与村子里一伙人在工地上打工,常常别人挣钱多,他就挣钱少。这也成为了母亲骂父亲的由头。

  这次有这么好的事情,家里人怎么不高兴。一年下来,年底回家,父亲挣的钱,可能比院子同辈的人都要多,工作还轻松。

  时值九月,我在学校还没有放月假,眼看要放假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母亲说你父亲疯了。我说怎么可能。母亲说,哥哥已经去东莞接他,打算把他接回来。我立马意识到,父亲真的疯了。那时还不知道疯是怎么一回事,是怎样一种情形与状况。过了两天放月假,立马往家里赶。

  下午回到家里,厨房很冷清,灶台边没有生火做饭,母亲脸色非常憔悴,眼角边有泪光,应是哭过了。然而还是没有见到父亲,哥哥坐在火车上,将他往家里带。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哥哥突然打电话来,说父亲在衡阳火车站乱走乱跳,还打人,不愿意回家。这样如何是好。哥哥在电话里说着说就哭了。挂了电话,我和母亲心焦得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早上八九点,哥哥又打电话来,说父亲在县城汽车站下了车,坐在地上乱喊乱叫,头脑完全不清醒,没有办法叫他走。哥哥说完,挂电话的时候,摁地一声叹气,痛苦伤心得很。家里厨房没柴,中午没法煮饭,我去外面捡了柴禾。回来的时候,走进家里,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哥哥躺在隔壁床上,都侧着身子,露着背。几天几夜没睡,都折腾够了,也累了。

  母亲在厨房里煮饭,叫哥哥吃,哥哥不吃。我吃了饭,还没有预见到后来发生的可怕情形。下午一两点,父亲醒来了。你看不到他是有病还是没病,头脑清醒还是不清醒。母亲盛了一碗饭给他吃,送到床前。他看见母亲伸过来的手,突然大喊大叫,抓起碗砰地一声摔碎。又从床上滚下来,见着母亲就打。一边打还一边说,母亲在饭里下了药,要毒死他。我和哥哥跑到房间去扯,见人就打。我害怕,不敢靠得太近,哥哥近身去扯,拳头挥得如雨。哥哥大喊,瞪着眼睛对他凶,然而也没有用。母亲躲开,跑到隔壁房间,父亲追着去打。又神志不清,乱跳乱走。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来来回回瞎绕。走出房间,站在阶沿上,双腿伸开弯曲,一只手往前伸,一只手屈回来,像练功夫一样。隔壁几户人家听见响动,都跑过来站得远远地看热闹。父亲就站在空地上表演。一下双手摸着头,手在头上不停地转圈圈。一下蹲在地上。一下又鼓起喉咙对着天空喊,鼓起的颈部充满青筋血液,像火鸡的脖子,气出不来。见了东西就砸。嘴里叽叽咕咕,胡言乱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人不敢靠近他。

  半个多小时以后,力气几乎闹尽了。光着脚板往外走,我和哥哥追出去,叫他回来。哪里叫得应,人疯了,头脑一点都不清醒,靠得太近就打人。围着院子水塘边走了一圈,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走了大约一两里路,到了马路一个小坡上,两边是秋后收割的稻田,人停住了。哥哥叫他回去,一双红胀鼓鼓的眼睛瞪着人,神志不清,伸手又要打人。我走过去,眼睛也瞪着他,叫他回去。他伸出手要打我,伸到半空手筋发抖,捏紧拳头,没有打下来,慢慢收回去了。我的父亲一生比较疼爱我,农村有个习俗说法,叫父母疼“满仔”。意思是父母有点溺爱最小的儿子。父亲见哥哥,神志不清的时候就打,见到我从来不打。有时头脑不清,精神病发作,乱作乱为。我瞪着眼睛叫他不要乱来,他常常不会伸手——所以我有时能够治服我的父亲。

  晚上更加不行。头脑清醒的人,晚上都要好好睡觉。患了精神病的人,压根就没有白天晚上之分。父亲到了晚上,压根不睡觉,演的还是白天那个套路。房屋灯光下乱走乱跳,走出房间,站在外面黑揪揪的夜里,喉咙乱喊。隔壁几个邻居半夜睡不着,房屋亮着灯,却也不敢出来。堂伯父从小跟父亲一起长大,知道他疯了,没有出来看他。母亲躲在厨房里哭,不敢哭得太大声,怕父亲发现,追着打。可见他们生来,其实是死对头。不合适,早年不应该结婚。时值秋天,晚上又冷,父亲穿着很单薄的衣衫,屋里屋外闹了一夜。也就是经常这样神志不清地闹,身体不知冷热,父亲后来又添了一层病,染上了哮喘。冬天还好点,夏天几乎不能过。

  第二天早上五六点,应是人乏了,躺倒床上睡了一会。我起床看父亲,不知他是好是坏,头脑是否扭转清醒。七八点钟人醒了,见了我也认得,还说口渴要水喝。我倒了一碗水给他喝。母亲做出一点早饭,盛一碗递到床前给他吃——他也吃,人也好好的。只是不知道母亲当中说了什么,一下刺激了他,摔了碗筷,人又疯了。见了母亲还是要打。说母亲在碗里画了一道符,下了药,将他困起来。他说自己看见纸灰雄黄,外面走进一个人,他跟他说话,是他死去的爷爷。嘴角嘀嘀咕咕,疯疯癫癫没完没了。这下都急了。哥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龄,我那时才十七岁,见过的事也少,心里非常担惊害怕。家里没有钱,没有亲戚帮忙出主意。时时就是晴天霹雳。

  父亲原有三兄弟,二婶与我母亲一贯感情十分不好,弄得兄弟间多年情分生疏,非常冷漠冷淡。三叔在县城做豆芽生意,小本经营,家里也不十分宽裕。三婶与我母亲虽然没有闹过矛盾,但是各顾各家,兄弟感情也不很好。农村环境人都非常现实。常常父子兄弟之间,都不怎么融洽。奶奶从院子水塘边走上来,看见自己的儿子疯疯癫癫的样子,走过去轻声叫他。她说“桥乃几,桥乃几”,哪里叫得应。根本就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最后奶奶打了电话给三叔,叫他赶快回来,送父亲去医院。

  好在父亲也不乱走,只是在房屋前面一片空地上蹲着。有时就坐在一条板凳上,胸中有一股气不停地往上涌。我站在旁边看,感觉父亲心中有一个魔鬼不停地往上窜,他自己也尽力往下压。在他的潜意识当中,我感觉他是想清醒的。但是神经错乱一来,天灵盖上的魔鬼侵害打乱了他,使得他没有办法静下来。结果人跳来跳去,绕来绕去,嘴上很多七七八八的言语碎片不停地流出来。有真实的记忆,也有他自己幻想的成分,有时真实与幻想完全混淆,感觉纯粹不清了。如果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一个刚刚走向疯癫的人,或者听他们说话,其实蛮有趣的。哥哥跑到隔壁村去叫车。一两个小时过去,三叔回来了。这时有一个问题。一个头脑不清醒,完全疯癫的人,你怎么能够将他引上车。又打人,又没有理智,又胡言乱语——结果只能硬来。

  三叔叫来堂伯父,院子里另有几个人,凑成一堆,几个大男人冲上去将父亲用力按在水塘边,双手捆起来,杀猪一样往车上抬。我去了学校,不知道父亲去了医院后怎么样。

  一个星期母亲打电话来学校,说父亲在医院里头脑清醒了,要送几件衣服过去。当时也是走得急,没有考虑到这些。哥哥与三叔将父亲送往医院,从衡阳市坐火车,顺道下了广州。那几天我感觉非常不安稳,每晚都想着回家带几件衣服送到市里面看父亲。又打电话,叫母亲送过去。母亲不愿意。我叫母亲从她娘家找个亲戚,赶快将衣服送过去。毕竟已是深秋,学校寝室阳台边,每天早上都结着一点薄霜,早晚温差很大,感觉很冷了。母亲还是不愿意,没有这样做。结果靠的是隔壁村一个在外面跑长途车的司机,偶然回到老家办事,顺带稍了几件衣服送过去。我的可怜的父亲,我一生对他的所作所为,就从这一件小事,使我深感愧疚。

  过了一个月回家,父亲早从天马山精神病医院出院了。没有多少钱,横竖只住了不到一个礼拜,整个人还恍恍惚惚的,就在家里面养病。时好时坏,备受折磨。他自己也不愿在医院里多呆,据说每天关起来,按时吃药,像一个牢狱的囚徒。有时头脑混乱病发作了,捆起来抬进病房,塞进医用机器,用电击头——是个人都受不了。父亲也受不了。那一年的冬天,每次回到家,都会有父亲一点新鲜的事发生。常常半夜离家乱走,破坏人家的电表,砸了人家的东西。村子有时在几里外的小学操场上开会,他跑过去大吵大闹,扬言要打这个,要打那个。还说要去村委会打村子的村委书记。有一次晚上,我在家里面没睡,看见他穿着单薄的衣裳,露着臂膀,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像在外面打了一场仗回来。时值冬天,晚上非常冷了,他反而不知冷不知热,自行其是。我叫他多穿一点衣服,人是不醒的,始终没有用。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使我深感我的父亲已经走失了。

  三

  父亲生于六十年代,对于他童年的往事,我知道的是非常少的。不知道他们那一代人,在农村那个狭小的天地,怎么长大成人。不独是父亲,包括与父亲同辈长大的许多人,很少听见他们说起童年的往事。或许太单一了,没有走到外面的世界发生联系,也太封闭了,他们的童年几乎没有什么故事可言。无非是饥饿,贫穷,没有饭吃,像爷爷他们一样,希望努力种田,填饱肚子。然而一家三分地,时好时坏,每一年的收成靠不住。老一辈家里的子女挺多,比如父亲兄弟姐妹就有五个。母亲兄弟姐妹有六个。四五个兄弟姐妹,是他们那代人最常见的情形。

  在我自己童年的时候,倒有一件事情印象非常深刻。有一次患病发高烧,头脑感觉非常昏沉,脸颊眼窝非常热,几乎睁不开眼了。父亲背着我去医院。走的是一条山路,时值夏天清晨,草尖还有潮湿的露珠。父亲背着我用力喘气,我的年龄也有六岁七了,他很急,老是唤醒我。背着一个人路走远了,感觉很沉重。父亲的背冒着汗很热,只是听见他一阵一阵地喘气。人往下滑了,他又将我用力地往他的肩膀上耸。我睁开热乎乎的眼睛,看见的是一条弯曲的田埂,左手侧面是一片矮小的绿葱葱的山。后来不知道怎么去的医院,如今大都忘却了。只是对父亲吃力喘气的声音以及一片早稻青山,印象非常深刻。

  父亲没有多少童年记忆,说到他成长的往事,最是读书的记忆最深刻,也经常跟我提起。他是上过高中的,在当时的农村环境下类比起来,应是读了一点书的人。只是太苦,家里带一点米,要走一二十公里去到茅市镇读书。不知道他们学校教育教的是些什么东西。父亲是很没有学问的人。母亲有时见父亲不强势,心机不深沉,做人做事没有方法,与人对不过,就常常揶揄讽刺父亲,说他一个高中生比小学生还不如。意思是父亲懦弱,没有头脑,心性耿直近于痴呆,比那些没有读多少书的人还不如。

  九十年代国家经济发展,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父亲最先去的是广西桂林,那时我还小,不懂父亲外面打工的生活。只是有一次,父亲从外面寄回来一封信,母亲坐在床头边读。听着听着,应是生活不太好,非常艰苦。父亲的意思是外面的钱很不好挣,要我和哥哥努力读书,他自己烟戒了,酒也不喝了,为了省一点钱。现在回想起来,对母亲当时读信的内容,印象非常深刻,当时听起来就有一种情绪很伤感的氛围,如今依然忘不了。

  父亲去到桂林干的活,俗称“砍青山”,其实就是替人家上山伐木砍树。是父亲的一个表哥带过去的。第一年年底回家,没挣多少钱,母亲是埋怨的。第二年六七月,父亲突然回来了。我在院子里玩,奶奶说父亲回来了。原来父亲在桂林砍树,白天在山林里遇见一只大老虎。他吓坏了。相隔几米远,一只老虎眼睛瞪着他,相持一会,然后走掉了。父亲受了很大的刺激,大病了一场。据村子里的老人解释说,那是“过山虎”,不吃人。母亲把父亲后来患上精神病,归于父亲早年遇见老虎被吓,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也是没有道理的。

  父亲不大愿意出去打工,喜欢捂在家里种田。然而收成不好,家里越来越拮据。这样过了两年,眼见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挣钱越来越多。母亲为了家里的穷苦发愁,常常抱怨,骂父亲,时常吵架。我跟哥哥越长越大,学费一年比一年贵。没有办法,父亲跟着村子里的人去广州搞建筑。脑筋不够灵活,做不好,手工也差,常常很受人家的气。意思是不挣钱又累的活,就分派给父亲,轻松挣钱的活就没有机会。年底回家,包工头拖欠工资,家里拮据贫困得不行。

  九七年湖南旱灾,几乎颗粒无收。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回到家里见父亲常常挑着水桶在井里打水,浇灌田地,希望能够挽回一点损失。事实上没有用,村里几十户人家为了一点水,经常吵架。十多米深的井里,早就见底了,村子内外连喝的水也没有。母亲就是愁,脾气暴躁,经常跟父亲吵架,打小孩,吵得父亲精神上受不了,我也感觉受不了。

  九八年洪水,村子内外一片汪洋。种了一个多月的早稻被水淹住,只露一点禾苗尖尖左摇右摇。父亲老想出去打工,没有路子。整个上半年,颗粒无收。到了下半年,硬是母亲逼着父亲跑到外面去。没有联系什么熟人,父亲带着两件衣裳,外面借了一点点钱,直接去了广州。后来还是找到一点事做,也不知道他在工地上干什么,年底回家还是没挣什么钱。

  我上小学五六级的时候,家里经济越来越困难。眼见两兄弟就要失学,母亲跑到大舅妈家去借。人小气,说话也难听。母亲外面借一点钱,受了娘家人的气,回来就发脾气。天天吵架,当时我跟哥哥都不想读书了。实在没有办法,大姑父以及姑妈经他们村子一个包工头带路,下到海南“砍青山”——父亲原是做过这事。这回父亲与母亲不打算种田,两个人一起出去打工。哥哥上初一学校寄宿,很少回家。我就呆在外婆家白吃白喝。老人家非常慈祥,一生最是疼爱我。白天除了胡乱上课,放学什么事不要干。伙伴生疏,不比自己村里有一群人从小一起长大,天天玩耍在一起。觉得很孤独,无聊,没事就拿着一本字帖对着窗台,学写毛笔字。没有人教,横竖都是瞎写乱描。感觉写得不好的地方,内心羞于见人,就用手去揩,弄得手臂脸上到处是黑糊糊的墨迹,常遭人笑。

  过了七八个月,家中的房屋原本建在山脚边,一年四季受阴潮湿,没有人住,窗台、柜子、床以及墙壁到处发霉,灶台上生了一层白霉苔。母亲突然回来了。原来水土不服,海南属于热带气候,上山砍树热气溽蒸,人就患了疟疾,俗称“打摆子”。湖南八月的大热天,晚上母亲躺在床上盖一床很厚的棉被。人在被子里嘀嘀咕咕地乱摇乱抖。我坐在床前看母亲,问她要不要水喝。母亲一边牙齿抖动着跟我说话,一边唉声叹气。这种病有时严重,很容易折人。母亲当时情绪很悲观,感觉自己心中硬挺不过,说了一些东西很不好。好在母亲回来得早,前后挨了一个多月,吃了一些药,也就慢慢好了。

  年底父亲回家,据说附近几个村子也有人患这种病,死了好几个。下半年几乎没开什么工,还是没挣什么钱。

  家里越来越拮据困难,我上初中的时候,几乎就是母亲在外面借钱读书。父亲不想出去打工,就想在家里面搞一点副业。把房子后面一条水沟两头堵死,中间围起来,养了一群青蛙。白天晚上呱呱地叫,父亲忙进忙出,母亲觉得父亲不务正业,天天吵架,听得人心里烦。冬天又养蛇。将我睡的房间后面一间小屋隔开,弄几个大木柜,里面垫一些烂棉被,蛇就睡在棉被里。晚上老是叫醒我替他打灯光——父亲担心蛇患病,看它是死是活。母亲受不了,老是说要将这些东西丢出去。然而女人家看见这些东西天生就怕,即便天天吵架,也不敢走进那个小屋。第二年开春,蛇死的死,瘦的瘦,放在阳光下晒,拿棍子挑起来不动,都僵硬了。找了远近的蛇贩子来看蛇,都摇头不要。说蛇患病了,人吃了不好。结果垫的一点本钱都搭进去了。

  家里越来越穷困,母亲操持家事,心里上的负担很重。常常与父亲吵架,还说要离婚。我的父亲一生什么事都做不成。主要是人笨,没什么真正的知识头脑,母亲好强,常常逼迫着他没办法,有时就胡来。归根结底,我也像我的父亲。但是我还比较地聪明,不那么胡来。父亲人不聪明,常常受到母亲言语的刺激,人不扎实,喜欢胡来,使得家里往贫困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他自己的精神上也常常承受很多的压力。母亲始终不那么待见父亲。

  四

  农历十月初,我跟哥哥整天在家里等父亲的消息。几个亲戚也来家里走走,没有人说去要去寻找父亲。谈起来就是惋惜,同情,可怜,似乎都没有办法。农村那样狭隘的天地世界,活着的人都是那么世俗现实,见人家穷就看不起。家里出了事,亲戚也就远远躲开,过后也就躲着来。三叔从县城回来,我跟哥哥商量,意思是要三叔跟我们一起去寻找父亲。然而都是冷淡的。仿佛父亲患了精神病三五年,人时好时坏,整个人没有用了。我和哥哥又回到衡阳去寻找。时值深秋,湖南收割后的稻田到处覆盖白白的霜,路边的茅草以及枫树一片枯萎。我跟哥哥走在医院前面的大马路上,人海茫茫,没有一点头绪。走到路边蹲下,站起来往前走,又蹲下,又站起来往前走。来来回回,熬到半夜,深感渺茫。

  第二天下午,我跟哥哥买了火车票,登上火车,天色越来越黑,感觉要掉。车上非常拥挤,我站在火车窗前,看着外面一点游离的光,迅速地划过去。当时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我想我的父亲遗失在人间,他的躯体甚至尸身,漂浮在某段江湖深水的野草、桥梁、浮萍、楼台或者石洞中。我感觉父亲始终是在的,只是走了另外一条道路。解脱了他自己一生的贫困、烦恼以及疾病无情的困扰折磨,反而终得自由。

  过了半个多月,父亲头脑扭转清醒了。深秋已经交冬,天色非常寒冷,父亲穿着脏兮兮的旧衣服,光着脚板,从衡阳市走了二十多里路,走到三塘镇,遇见附近村子一个开客车的司机认识他,送给他一双鞋,搭了车回家。父亲时好时坏,依然在病中。偶尔电话里跟我聊天,前面的话是清楚的,后面又发了他的病,说多了说远了就胡言乱语。父亲很关心我,却又老爱批评我性子太孤傲,现在还没有出息。糊涂的父亲,恰是这一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

  天远地阔,人间那么一点事情。我倒受尽人间不少冷暖,能有多少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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