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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跑片(吉汗)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
   
       上里上晃,小五这怂娃天生就是跑片的命。此话,犬牙庄贵喜舅舅说的。贵喜舅舅能掐会算,一句抵十句。

2、
   
      其实,贵喜舅舅不是我亲舅舅。他的亲外甥子是小五,他姐家的孩子。
     从地理缘由讲,犬牙庄属于母亲的出生地、母亲的娘家、母亲土生土长的故乡;按照母亲的家教,叫她的两个亲弟弟和一个亲舅舅,分别叫大舅二舅小舅,这个我可以接受和默认。但是,让像别的外甥子那样,遇到犬牙庄20多岁30多岁40多岁的男人,一律毕恭毕敬地叫一声舅舅,并且,在舅舅前面带上对方姓名,我感觉有些别扭。不过,胳膊拗不过大腿,小孩别不过大人,只好硬着头皮地叫。
      贵喜舅舅和我小舅关系近,常聚在一块儿撇闲坨子。撇着撇着,没有可撇的话题, 玩一种插方游戏。这游戏方式和围棋接近,提前将一些小树枝捥折成小截截,火柴棍那么长。为了有所区别,双方故意一个选择树枝一个选择棉花杆,从颜色上分开敌我。游戏开始前,根据两个人猜杠戚结果决定谁先走第一步。当三个棋子围住一个棋子,就可以吃掉这个子。就这种游戏,由于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夏天乡村街头巷尾和田间地头,随处可见。
      当两个舅舅在院子里,席地一坐对着一用土疙瘩画的棋盘下棋时。旁边,我直盯着暗藏杀机棋盘看热闹。
      小舅问贵喜舅舅, 明儿黑了咱邻村温泉耍电影,看去不看去?
     贵喜舅舅头也不抬地, 去是去,不过温泉村当头的舅舅让我给放映队跑片,可能顾不上看片子。
     小舅问贵喜舅舅,跑片不白跑吧?
     贵喜舅舅眼不离棋盘:不白跑。

3、

      温泉,离犬牙庄二里地,从南园里出发摸着夜色步行,从也就是二十来分钟,便能赶到温泉大队露天剧场。
       一听晚上要耍三部片子, 《地下游击队》《闪闪的红星》和《铁道卫士》。虽然,都是黑白影片;虽然,大冬天西北风刮得呜呜的;虽然,自己都看过5遍以上连台词都倒背如流。但是,还是非常亢奋,骑在一堵土墙上,身体蜷缩在一件大人穿过的黑色棉袄里,兴奋得像一条小狗娃。小五,缠着跟他舅舅贵喜去外村跑片。不难想象,一辆旧自行车载两个人的画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前面梁上坐着小五,后面车衣架上捞着园盘铁盒,把自行车压得嘎吱嘎吱地响。一路上,村里土路坑坑洼洼, 随着车身剧烈颠簸,舅舅的下巴颏不停地磕击着小外甥的天灵盖。又不知图啥哩,这个小五。后来,才明白了,那叫实习。
      所谓跑片,就是同一部片子,两个村同一个夜晚放映,需要一个人跑着送胶片。两个村开演时间错开,甲村先放完一卷,乙村派的人接上后,气喘吁吁把片以最快速度,如当年军火运输队,送到火线上放映机跟前。乙村的,还不能马上放,还要把片子先倒过来,再开始放,从头。
      相跟着跑了几趟后,小五有些吃不消,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便被他舅舅贵喜用肩膀跨着脖子籀到我小舅面前代管, 托到土墙上。然后,贵喜舅舅继续为温泉跑片。听说他得到的报酬,可以买一盒真正的围棋。 贵喜舅舅每来来回回跑一次片, 距这个高级围棋目标便近了一步。
      演最后一部片子《铁道卫士》时,不知道贵喜舅舅路上什么情况,半天送不过来,放映机桌子上的灯泡,一直刺眼地照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
       终于,支撑不住的小五在土墙上进入了梦乡,我也模模糊糊睡着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喊,片子回来啦,回来啦。类似于停电再来电之喜。放电影放一半,突然间停了电,一下子黑灯瞎火的。无奈之际,放映员骂骂咧咧去操作发电机。轰隆隆,一阵马达运转由弱变强。发来电后,村里人欢呼着,雀跃着,如绝境逢生似的。
       可能,当时小五神志半清醒半迷瞪状态。听到片子回来啦这个好消息时,一激动一扭摆,像被打鸡血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从墙头掉下去。小舅发现,赶紧抱了上来一个小土人。
      小舅问贵喜舅舅的亲外甥子小五,狗,没事吧?
      小五躲开小舅的脸眼搜索着银幕,没事,没事。小五顾不上疼,他急着还要看《铁道卫士》呢。


4、

     上里上晃,小五这怂娃天生就是跑片的命。 犬牙庄贵喜舅舅说这话时,小五已经在钢铁厂俱乐部跑片。这个临时工活儿, 贵喜舅舅张罗着四处托人给自己外甥子寻的美差。

5、

      钢铁厂俱乐部门口,正面留着十八级台阶,里面还有残疾人通道,前厅下两根粗柱子,大理石的。上世纪80年代,可是那些穿着蓝布工作服满手油污工人周末扶老携幼带娇妻女朋友休闲的好去处,精神的栖息地。
     进第一道门,设着东西走廊。往东便是美工室和小卖部,朝西便是通往二楼放映室的楼梯。走廊北面各设两个门,观众从这两个门口入场退场。
       那时,最红的一部电影就是《少林寺》,李连杰主演的光头武僧。与亲舅舅在村庄与村庄之间穿梭不同,小五跑片的电影院是工人文化宫、平阳影剧院、纺织厂俱乐部这三家,具体哪部片和哪一家接力放映,并不固定。不过, 一卷胶片和另外一卷胶片旋转,结束的时间差不多长。也就是说,如果距离钢铁厂俱乐部远的电影院,比如钟鼓楼跟前的工人文化宫、 城东北角郊野的纺织厂俱乐部,和这两家跑片,他必须抢时间赶速度,一路上不能有任何的耽误,不允许和别人撞自行车,也不允许被小汽车或者卡车撞了,否则,电影院的那么多观众就等大眼瞪小眼第傻等,不耐烦的赖小子长毛便会吹口哨起哄。最重要的,俱乐部主任一不高兴,就可能扣他的工资,而临时工的工资,本来就低得可怜。
       在这里,需要介绍一句,由于我在钢铁厂俱乐部拜了一个师傅学画水粉画,那小小的美工室,便成为的我小试牛刀的天地。美工室分里间和外间,外间和小卖部相连,每次洗调色盘时,可以看到小卖部旧报纸包的瓜籽,那三角形的包一包一包的热销。里间,入深有点狭窄,但是挑高放一个大电影海报牌子还是绰绰有余。那年,国庆节前需要画20块电影海报,都是3米见方的大画,完工日期20天。也就是说,每天需要完成一副临摹。为了赶画,被从机械加工工段借调到总长工会后,天天我泡在美工室工作十多个钟头。当然,没有功夫到后面剧场看电影。我的工作岗位,其实在一个加工各种金属零件的机械加工车间,职业机修工人,来俱乐部画几天画,算是跑一个龙套。从某种意义上讲,和实际上身为农民的小五跑片这份差事,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泥腿子,苦出身;都是出苦力,小人物。
       跑片的小五,跑完片爱钻到美工室一边看我画画。旁边,还动不动不懂装懂地点评几句,这个颜色不对那个人物型儿不准的。瞧他老说外行话,我便忍不住敲打他,哥们,你站远点眯着眼睛瞅,效果就出来啦。他不信,往后面退了退。果然,画面效果大放异彩。他夸张地嚷着,就是就是,你这个怂还有两下子︕
        小五说,我是犬牙庄的,听说过吧?村子,就挨着那条汾河。
       我说,是吗。没有听说过——多少年。自从姥姥姥爷去世,自己再回犬牙庄有数的,都感觉有些陌生。好像,给老人就上过几次坟。
       本来我想说,何止听说过,你亲舅舅叫贵喜,我们还骑在一堵土墙上看过电影,你亲舅舅跑的片。转眼一想,那壶 不开拎那壶,还是装不认识吧。这样,大家都不尴尬。

6、

       这天晚上,放武侠电影《白发魔女》。演了一半后,断了片供。顿时,剧场里陷入一阵混乱。一部分观众到外头放风透透气儿,一部分旁顾左右看有没有熟人。钢铁厂是大厂,下面二级分厂七八个,上万名职工。 看电影遇上一个熟人,好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这地方给人一种小县城的感觉 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大家都感觉面熟。方圆十里,生活一段时间,蒙着眼睛也知道那条路怎么走。
      终于,鼻青脸肿的小五自行车后驮着胶片,如一条训练有素金大毛狗似吭哧吭哧回来了。俱乐部的人,都围着小伙子问长问短,小五,还挺有个性,问死不说怎么回事,过来过去就一句话,路上被电线杆碰的。 听的人显然半信半疑,反问他,小五,你抟谁啊,是电线杆碰你还是你碰电线杆啊。小五用热毛巾撘着脸,分开众人,起开,我去职工医院包扎一下。
       夜晚最后一场电影,散场后,剧场一片冷冷清清,保洁人员在剧场打扫瓜籽皮,不断听见折叠椅背被掀起放下的声音,那折叠椅自动张合的,观众离开,会自动收拢。不过,用抹布擦时需要再扳下来。小五到美工室和我闲聊时,就是在这种折叠椅一开一合的杂音中进行的。弄了半天,小五脸上伤疤,既不是人们想象的半路上和别人自行车相撞,发生了肢体冲突;也不是没有看路,掉到没有盖盖的下水道。而是,当了一次侠士。
      平阳影剧院把门检票的工作人员,和小五关系不错,见了小五老给小五抽带过滤嘴的香烟,还都是外烟不是良友就是扁三五。一个长毛赖小子没有票,想混进看电影。把门的不让,两个男人撕打起来。小五没有帮着打架,他没有这个胆量。他冲过去拉了一个偏架,两个手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那个赖小子双臂。 随后赶到的其他影剧院工作人员和公安,给了赖小子几下后,扭送到派出所。很快,罚了点款,那长毛被放了出来。不肯罢休的长毛,带了几个小兄弟,在半路上打伏击。立交桥下, 小五跑片的必经之路,桥下适合出气。就这样,稀里糊涂卷进是非漩涡的小五,结结实实挨了顿揍。
      毕竟,是挨了别人的揍,丢人败兴的,他不想说。听完他的讲述,我没有信誓旦旦为他保密。心里说,小五,你放心吧,男人都要面子,就和你做梦摔下土墙的事情我不会讲一样,我不会说出去的。

7、
      上里上晃,小五这怂娃天生就是跑片的命。 犬牙庄贵喜舅舅再次说这话时,小五离开了钢铁厂俱乐部重新回到乡下,还种他的地。
      当舅舅的之所以这样断言,是因为贵喜舅舅攒钱买了一台小型放映机。城里看电影不流行,村里各个有集市镇子上商店开业啦、老百姓谁家老人闹寿小孩过生日过满月十二还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想放场电影助兴,甚至哪家盖新房封顶那天,要放一挂炮,演一场电影,热热闹闹装人又长脸。贵喜舅舅生意挺红,一个人忙不过来,叫小五去打下手。从此,小五就这个村那个村的流动跑片。不过,跑片和跑片不同,他亲舅舅许下诺言:,耍电影耍得好的话,年底给他这个外甥子分红,只要他能守住摊子就行。
      都一把年纪,我和小五重逢在一个乡镇集市上。小五相中一条小花狗,准备掏30元从一个老头那里买上,陪他天天晚上放电影。也不知,他成家没有,我怕他没有显得揭短,嘴张了张,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这时,贵喜舅舅在不远处朝他这个外甥子招手,叫他去喝羊汤。他说,一起去吧,我舅舅也不是不认识你。我摇摇头,说还要到一个山村采访。小五说,我听说了,你没有当上画家,当上作家啦。我淡淡地笑了笑,心想什么作家不作家的,一个汉语写作者,一个码字筑墙的,一个一条道走到黑跑片的。没有说啥,没有把这句话当一回事。小五朝我肩膀砸了一拳,再三叮嘱我,别忘了咱犬牙庄,你这个外甥子瞒我那么久,等你从山上下来,请你喝酒。我笑了笑,满口答应地说,好啊好啊,哥俩喝个一醉方休。望着小五抱着小花狗远去的身影,咀嚼着他刚才说的别忘了咱犬牙庄,蓦然,我想起一句乡间俗语:外甥子都是狗,喂饱了就走。

8
      上里上晃,小五这怂娃天生就是跑片的命。此话,犬牙庄贵喜舅舅说的。贵喜舅舅能掐会算,一句抵十句。

(426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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