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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喜剧悲剧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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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悲剧
  
  宇宙是自足的,与万物息息相关,又与万物不相关。所谓息息相关,是指一切的存在,都归于宇宙本身,由它生息、繁衍、持载、创造、消灭或者保有。与之不相关,是因为宇宙一切的消减涨退,生灭繁衍,都不妨碍宇宙本身。一切万物,不存在任何意识以及方法,可以干扰宇宙本身的意志,使之感觉增一分或者减一分。它是自足且无碍的。
  
  由宇宙本体的意识,联想到人类的生存悟性。有没有一种人,通过悟性的超脱,最后等同于宇宙自身存在的状态。这种状态是有情无情之性;说他有情,乃是一切万物的生息都可以与他相对发生联系,与他通命运同呼吸,因为他也是一切万物之一物。说他无情,乃是一切万物并不值得费心磨擦,用力同情;因为万物的生死消亡轮转,必然地发生。这种必然发生的状态,不停地持存;如此持存,等于常有或恒固。
  
  天天有物消,年年见人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由生转死;由死腾挪空间,又转新的生机,单调往复,无尽循环。千百年百万年如此,纯一规律。试问要为哪个生而欢,又要为哪个死而悲。要谈生而欢,过去的生已经发生无数次,未来的生也会产生无数次;如此无数,则欢无尽。如果要谈死而悲,过去的死已经发生无数次,未来的死还会不停地持续;如此无尽,则悲无尽。
  
  可见真正觉悟的人,是不欢不喜,不痛不悲的;居于有情无情之间,延绵岁月无尽。叶落花枯,等于触地生根,明年又有新机,这就是宇宙可爱的喜剧以及悲剧。
  
  函数正解与命运
  
  此时,摆在面前一道数学题,有关函数的正解;从某种意义上说,既复杂又费解(好比命运这道题)。我们把这道数学题在想象中尽力铺开,它就好比一个未完成的模型摆在无限延伸的空间,等待时钟嘀嗒敲响,读者询问解答。
  
  具体方法演绎如下:第一种读者自然接受这道命题,并且相信函数正解的方法,竭尽一切力量寻找完美的数学公式,不停地演算表现下去。他们是专注而又笃信的;事实上又被某种信念所笼罩。有时好比一场中国对决韩国的足球赛,全力以赴,坚持到终点,等待结果的宣判。这是命运的执行者;命运的结果不完全皈依执行的力量,却又受它一定范围的影响。他们的价值以及信念当中,构成这种美学的恒定性。
  
  第二种读者是犹疑的,也很徒劳。他们接受命题,笃信函数正解,并不怀疑结果;但是他们被未来能够想见的繁复曲折的过程所困扰,于是徘徊、消极、犹豫,不自信,不进取。鲁迅说看客,这就是命运的看客;时光的推移,最后都要麻木麻痹掉,看似无所谓,终究无所得。这是一场荒废的话题,希望另有一种美学观念。好比沙滩上的沙雕,因为徒劳,最终连沙的痕迹都抹平。潮水抹平沙滩,月亮隐退河流,宇宙消灭自我。一切无声无息,像夜晚的狼群杀戮羊羔,悄悄行进。
  
  自由主义的我面对这道高深的函数题目,首先开窗询问,于夜间的灯光下构思打量。在我冥想当中,有一种非常优美的科学构想;无数流动的数学公式,像一扇扇蝴蝶颤抖的翅膀,一个个完美开放的模型,摆在无限延伸的空间中。我伸手触摸的地方,被无数完美的公式所熏陶。比如直角三角形三边关系的正解:a2+b2=c2,就非常吸引我。问题是谁给出这样完美的公式,又是谁给出了这道函数题目,使得你我应该相信它的逻辑结构。有没有一种可能,此时摆在你我面前的命运(包括你我面前这道函数题目),它没有最终的结果,只有无限演绎的方法以及过程。
  
  这样第一种读者就是有为地徒劳,第二种读者就是徒劳的徒劳。仿佛只有我这样的作者,偶尔借用上帝的眼睛不停地审视发笑。
  
  我希望有第四种方法,好比人类第四只眼睛;将前面三种观念方法全部囊括其中,并且重新打量审视,延伸出另一种美学观念。此时我不受命运函数的困扰,我在寂静中,黑暗中,敲打宇宙的门窗。秋天到了,叶枯花落;我把失去的以及拥有的都找回来,用一种理性诗意的感想,生命记忆的方法找回来。
  
  所有高深的函数难题,藏于自身;其实只有一道题,觉醒以后就会呈现完美,而且在虚幻流淌的记忆中呈现,结果都一样,也很徒劳。但是不消灭美的追问过程。
  
  水中鸟
  
  时间航道有一种非常固定的观念,它是单向程,像河一样流动。我们经历时间的感受,它始终如影随形,拥有前后之分。因为时间的观念,浮现脑海中的太阳、河流、浮萍、乌鹊、日月星辰的流转,似乎又富有另一种单调而又封闭的意味。如果纯是一种单调封闭的循环,那我们也可以说宇宙困在笼子里,只做一种机械运动。人作为一种转瞬即逝的存在;那他在宇宙这个笼子里又是怎样一种存在,或者又有怎样的处境。
  
  借用纯粹的知识观念,叔本华看待世界,用内在的意欲与外在的现象进行区分;康德称世界的本质有一个“自如之物”——那也是接近上帝的东西。
  
  我们用一种反的观念看待时间;意思是时间不是流动的,不像地上的河流,也不是时钟嘀嗒流转。没有单一的向程,它就好比一个物状凝滞在空中,或者像一只苍蝇贴住厚墙不动。这样万物就显寂静,停顿停息了。又好比空间是空的存在,它不会被无限切割、移转、打乱、流动、利用或者抛弃,它没有意志,只有一种停顿的消失感,空的状态持续,自由永久,永久永恒。
  
  如果消除时间观念,你我面对面坐稳说着话。那你我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前后之分,也不会产生任何意义。一个字一句话不会形成,只有一个停顿的空间,侧向寂静;好比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对话,只有面对停顿,没有言语产生。
  
  宇宙万物的联系,有时就是消失的时间感(或者不称为联系),是彼此寂静,于空间一样空虚存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受时间蛊惑,认为万物变迁,潮水涨退,水草因为风的肆虐,离根断絮以后,挂在潮湿的河堤上,浅浅折断生命。于是残缺与完美;月的阴晴圆缺,人的旦夕祸福这种相对信息无孔不入,自然产生。我们受时间观念的限制,体验它的过程,然后妄谈人生。
  
  我在卡尔维诺《透明的城市》里,常常感受一个虚空想象的世界,看似变幻流动,其实没有刻意的时间主宰。空间与时间无限组合,结果时间反而隐退,只有想象的羽翼,犹如庄子道心,来去自由;浮陈梁上泗水,大鹏青云间,作鱼虾水草遨游!我们要反过来看待时间的生命,探究诗的奥秘。
  
  旅行
  
  摈弃葡萄的假想以及文艺的观念,置它于单纯幽黯的油布画面;一串串玛瑙借着或明或暗的颜料效果,呈现葡萄的形状。当然我们所说的葡萄不是海子诗中舌头舔着葡萄,就想到太阳初升的譬喻。具体诗意的形象是这样:一枚晨曦微醺,饱满清晕的太阳从远处的天边升起。太阳从薄雾朦胧的地平线升起的情景,就好像一颗葡萄从天地的嘴唇边轻轻吐出来。太阳类似葡萄的象征以及舌舔的动作,渐渐有了某种升华的诗意效果。
  
  文艺上的葡萄大都晶莹、饱满、圆润、易碎,甚至极易腐败发霉。西方的葡萄酒,常以法国的酿造最先世界闻名。过去是一种庄园式,封闭式的,古老的技艺方法;常常可以见到一个满大胡子的乡村马夫,喝着醉醺醺的葡萄酒,将马车驱赶在乡间田野小路。十八世纪的欧洲小说,乡村的男女主人公,除了循规蹈矩,清纯热恋,情愫质朴以外,一般不喝酒。除了欢庆的节日,雨水赏好。季节大丰收,葡萄成熟而又丰盈地挂满葡萄架,犹如玛瑙铺在墙沿。
  
  喝酒的人大都粗鲁,桀骜不驯,歪戴着帽子或者松斜着裤带。早期的文艺不是酒后乱性的效果;乡间的粗野或者自由田园的风光,始终有所保持。这又回到葡萄的象征意义上;葡萄光泽圆润的形象,其实具有某种贵族的气质。不论任何时代,最好的葡萄酒,还是法国贵族式的庄园;一个长长几米深的地窖,堆满木桶陈酿的酒液。当代英格兰复古电影,不少画面中,常常能够见到海盗以及被偷的葡萄酒。喝完葡萄酒的武士,于是有一场勇敢的追逐杀戮,相当于猫捕鼠的游戏(近代大部分暴力电影,几乎都是猫捕鼠的游戏),甚至带着某种天真的效果。
  
  或许葡萄的譬喻还可以更隐晦,更宽更广;东方未成熟少女的胸脯,孩子的眼睛,女人耳垂吊挂的坠子,珍珠项链的妇人。葡萄的比喻与女人更接近。酿造的酒,大都被男人饕餮噬喝。
  
  近人大量画葡萄,也只是民国时的事;齐白石的葡萄潦草,于枇杷或者野菜,老鼠的油灯,这种乡间粗俗的惯例,也还不错。王雪涛画葡萄,油亮贴色,算得自然生气,墨润的效果也佳,只是精撰法微处又不到。于宋人的笔法,近人不敢望及。西方不少静物画,于桌台、抹布、墙上的吊灯、果盘里的苹果、香蕉、番茄、葡萄(注意这里有葡萄)等等,因为立体带来正侧两面的光线,造成阴暗效果(这种作画有时要极细致极用心),也还不错。这是两种艺术。
  
  新疆的葡萄干,棕色大麻布袋栓紧,畅销各地。以其实用的特点,使人没有联想到诗意文艺的范围。千百年前的西域凉州,也有关于葡萄的诗,但不是法国十八世纪庄园封闭浓荫铺地的感觉。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葡萄以及葡萄酒,还有更加丰富的文学形象以及譬喻。俄罗斯的伏特加,因其寒冷的冬天,在果戈里以及陀思妥列夫斯基笔下,偶尔被农夫或者马夫贪吃,醉醺醺地行走在风雪弥漫的乡间小路。纳博科夫《木精灵》的篇幅中有: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我又一次产生了幻觉,好像看到如波似浪的滚滚灵气,高大茂密的枝叶汹涌奔腾,明亮的桦树皮一闪一闪,宛如海浪飞溅,伴着一种连绵不断的悦耳轰鸣……他朝我俯过身来,亲切地盯住我的眼睛。俄罗斯因其地域广阔荒凉,应要伏特加的烈性加以抵御。相对于世界范围内的酿酒,伏特加广阔烈,葡萄酒反而显温。绍兴的黄酒,因其地域红粬的缘故,是一种老酒,有一种中药辛苦的味道,感受复杂;冬天太冷不宜喝,容易伤胃。灶台上温热,入口较顺,贴胃渐渐回温火热。北方的酒干涩刮喉,大都烈性。南方的温和以及世界范围内葡萄酒的特性,似乎更接平和中庸的艺术。
  
  然作为酿酒的原料,葡萄光辉圆润的形象以及生吞活剥后甘甜爽口的味道,万万不可忽略。
  
  恶棍自白
  
  我想撰一段小故事,很久没有灵感;我想到了恶棍、喉舌、壁虎、苔藓以及爪地龙。之所以有这样的念想,乃是我一生怨恨的人太多;谩骂讽刺,挑剔打击,短时的恶语相向,久久的不能释怀,常使我半夜梦醒,不能好睡。
  
  古老的道学里,譬如孔子吧,又要谈仁;庄子又要飘逸超脱,韩非子又有法术。我就要墨子的剑,抵准人的喉咙;犹如水中杀鱼,见背就刺,决不饶然。
  
  凡尽量宽恕我的人,我必轻视;凡过度轻视我的人,我必报复。凡我不愿交的朋友,我必冷眼相对,至死不交。凡我不爱的女人,我会亵渎。凡我不愿读的书,但愿有个坟场,时常大量焚毁。
  
  凡我见过的文人,大都无骨而屈,双膝跪倒,为奴才走狗,比俗不如;凡我见过的人,大都有情无义,生性犹疑。杀人是我的本性,我是恶棍的化身,多杀反而有益。
  
  消失的异名
  
  近时间有一个构想,我想把未写成的书,或者书中不理想的篇幅进行删除。除却书中的内容,我还想把脑海中不好的记忆,进行清除。这样筛选下去,我们会不会成为我们,我会不会成为我。这个问题时常困扰人。
  
  我们看树的姿态,它没有命名;我们看河的流动,它没有记忆。在历史文化的深处,如果深刻洞见,就会发现任何事物都存有虚构假想的成分。这就好比川端康成《雪国》里的叶子,在限界长长的火车列道上,因为镜子的缘故,才会产生一种虚幻而又真实的美。
  
  历史的实处,其实也是虚构的本体。依赖知识的缘故,一切都会变形。人类已经发生过的痛苦以及快乐,不是被过分忽略,就是被过分夸大,它始终很难贴近平衡的实处。好比卡夫卡的《变形记》,通过怪异荒诞的变形,才会引人同情,被人深深理解。
  
  留在人类心灵深处的事物是鬼神、火石、书籍、圣人以及门徒这些带有虚构假想的事物,不是河流与时间,也不是空间的空白感。留下的是《红楼梦》里黛玉葬花的情节。
  
  推开一切知识以及观念,推开一切书的干扰,人的打扰;居于静室之中,或者步于天地旷然溪水漫流的四野,坦露心胸,我们能够发现什么,或者能有怎样的记忆。
  
  好的或不好的,都会成为一种消失的异名,不被我们记住,也不会被人提起。文化以及历史深处,没有确切的来源。这就好比人类的读书馆,是人类的活动支撑,用书的形式保留了一种陈旧的遗迹。然而读书馆的形成,有时也好比空中楼阁,巴比伦花园一样存在消失,像消失记忆一样留存,又像留存记忆一样消失。能够留存的,是筛选的记忆。
  
  为了公平,我不但要将脑海中不好的记忆删除,还要将好的记忆删除。此时(没有任何记忆的状态),脑海一片空白——写到哪算哪,走到哪算哪。我把这样状态,称为文化的空白处,生命解放,获得自由。请拿起你的笔,不带任何观念地涂抹下去。
  
  静谧
  
  发现一本书的价值,未被命名,或者未被真正写出。已经写出的书当中,因为过分重复以及清晰的命名,从而使人深感枯燥、烦闷,甚至单调。文化的深处,应该还有另外一种东西,未被指涉玷污,也未被真正发现,用以命名。我把它称为“静谧的处子”,没有被时间利用,也没有被人刻意打扰。稳如磐石,绿如丝绦。好比天空的鹰隼,或者高山绝处那一笼白雪,或者河流之下的河流,它是潜藏的,暗流的,眼睛看不见,手指摸不到。呼吸过后,用心听,用灵魂的血液发现,有时知道它的存在,可以感受它在时光意识的深处流动。
  
  因为命名的限制,使得所有呈现世面的书,都会产生一种短处,甚至缺陷。这种缺陷,是用脑过分思考,用嘴过分朗诵,用眼过分审视的缺陷。于是天地间没有一本理想的书籍。《道德经》被人无限提起,无限地讨论解密,犹如后世产生巫婆的手,去解天地一横一竖的意义,越解越繁琐,越解绳越密。结果无限地无限,自我捆绑,早已失去了它的原味(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原味怎样,这也是它被无限去解的原因)。所有的玷污,最终归于一点,就是它被清晰的命名。
  
  除却缆绳、枷锁以及刑具,解散人类头脑自我的禁锢。我们要来重新发现一本全新的书;它未被命名,也没有被真正写出。这种书的形象以及影响,正在历史时光的深处,犹如水波清声,发挥真正的力量。它呼唤森林,河流,日月星辰,唤醒人的心灵,使之打成一片。它不会归于佛家的典籍,强调虚空,也不会归于任何文艺作品,有时滥情;它应该比《金刚经》更高更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由女子清水的血肉组成,由后世的钻研摧毁。但凡世间的好书,一旦流传,就有劫运;它会离初心越远,离本质越深。人世间的好书一旦写出,就应该被立马焚烧;一旦流传,就应该被立马摧毁。这样保持书的象征性,作为一种纯粹的情感,自由的血液,不被人阅读、玷污、调侃以及戏弄。
  
  凡活着的人不配读到真正的好书。因为真正的好书从未写出。作为一种启发性宿命时常被唤起,它在神秘的静处,其实从未被人阅读,也从未被人真正提起。它在历史的深处,在所有死去活着的人心中,在他们的心灵上不受时光约束地流动——所以抛下任何一本书,才是活着的人最好的选择。再多的书,也是浪费。
  
  喜鹊
  
  昨晚吃完饭,出去买一包烟。一个朋友打电话来,我走在黑夜的马路边,见旁边一片稻田已经收割,天上的月光稀萌萌,目夹着薄雾慢游,轻纱的感觉。越过一条秋草的水沟,走进干涸的稻田转来转去,踩着禾稻把把,前后大约聊了一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非常寂静,没有听见猫叫的声音。一时开了门,走进房间拿起格拉斯的《铁皮鼓》读了没有三段,写了一句话:
  
  “读书要有读书的种子,做官要有做官的种子。行军打仗的人,除了绝大的军事天才,大都要靠磨砺而来,不以种子为先。我是一个没有种子的人,四处寻找种子。毕竟天生有种的人,极少数。”
  
  当然这句话,跟我当时的感受,周遭所发生的事物以及所读的书,没有任何联系。它是凭空而来的。脑海一闪而过,犹如游鱼飞过水面,我会立马捕捉。一旦捕捉到大体意象,接下来撰写句子就非常费脑筋。很多时候,我由凭空而来的意识产生的灵感,心里一下明白。往下要表达这个“明白”,我是非常费力的。首先是句子不能完全表达我想要的意思,书写的时候,我又总是担心句子的形状:它的形容词、副词、长度以及转折的语气,是否完全合理,足够简洁,颜色气味是否足够地对。来回地折腾,结果都不满意。最后总是用一种近乎通透而又放弃的心态,闭着眼睛将句子敲定成形。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亮眼的瞎子。
  
  前面带引号的句子敲定以后,我用公众号的形式将它发出来。于是起身拿了一个橙子,坐在椅子上用刀划皮,慢慢往下剥。没过半分钟,脑海又产生了另外一种情景,一种幻想的灵感。于是又撰写了这样一段句子:
  
  “刚才写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剥一个橙子。剥着剥着我就想,为什么橙子的皮这么厚。后来想明白了才知道,原来橙子皮厚是为了保护里面的果肉。果肉丰盈,是为了给里面的种子提供一定的营养(这是一个植物学的常识)。问题是谁设计了这一道程序,由果皮到果肉,由果肉到种子,层层包裹,整个过程非常严谨、充足、自信,几乎达到了一种无可挑剔的完美。一般的人或许只是头脑简单,想法笼统地归于自然现象。问题又有谁看似随意,却又如此精心地设计了这样一道道完美的程序。但凡有生命的事物,几乎都有这种结构完美的过程。这样想起来,非常惊人。因为太过于严谨、充足以及自信了。由严谨到充足,由充足到自信。自信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几乎大部分情况下,引不起人们的意识。所以大部分人,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最后针对上面这段话,来做一个哲学性总结。这个总结,其实有关人类自身的意识。自然创造或者西方称为“造物主”在世界表现的时候,整体呈现得非常严谨、充足以及自信(比如一个梨,一条蛇,一只麻雀,他们的构造都是环环相扣,五脏俱全,没有任何缺陷的)。正因为过于严谨、充足以及自信,从而使得人类只有接受,没有怀疑的余地,也没有办法怀疑。结果大部分人没有办法思考宇宙。他是被自然过分严谨、充足以及自信的表现所压迫,被宇宙的信心所击败。包括人也是这样。人是宇宙所创造的事物,而且是极度细心、极度耐心,极度严谨、充足以及自信的产物。人的身体包括生育,所呈现的过程,过于完美自信,从而使得人被它自身的充足感所压迫,使得人没法反对自身,也没法跳出自我,认识自我。往往都是在自我所构造的完美中无意识地默默接受。比如人从哪里来,宇宙的起源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不能轻易被人意识到,时常提起。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宇宙自然创造的生命,它们过于严谨、充足以及自信的状态,将人怀疑的意识进行压迫消除了。毕竟人针对自身如此完美的结构,生出来就已经完全接受,也就不会轻易怀疑,不容易再做解释。
  
  写出上面这些话,我前后大约抽了五六根烟,耗费了近半小时。当然令我苦恼的是,我依然担心自己刚才所解释的事物,陷于过于抽象、晦涩以及玄奥的哲学深渊里。我担心很多读者还是没有明白。
  
  灵野
  
  高山雪地上的狐狸在草丛中穿梭,或者山涧的清泉在石地上流。四野没有人,也没有尘迹。但是在广阔渺茫的土地上,有一双眼睛或者心灵,在感受这一切事物。这种事物是诗,是画,是潭水,是落叶,是草木苔藓,巨石沙砾;是风是云,是河流,也是水。
  
  一种灵野的虚识里,没有知识以及观念的阻碍,也没有情感的束缚,只有一种自然的流动,使人感觉生生不息。
  
  《溪山行旅图》有这样一种范识;对面是巍巍的高山,擎于眼顶,高于空灵,半山腰间清气流动,自然含光。一水柱由山顶劈空直流而下,落成丝线,鬼斧神工。山脚云雾缠绕,犹如西子脱纱,寒山流月,皎洁生气异常,自然出美。
  
  离开山脚的范识往回看,往近看;乱石小山堆叠,树木葱茏点缀,其间肆水横流,溪水溪声,旷味悠远。无尽自然,无尽阻碍,却也无尽流通流畅。无一人之境,无一人之识,只因灵野,成其天趣。
  
  唐朝王维《山居秋暝》中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清新自然,灵野生动。又《积雨辋川庄作》中有: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无一句不写景,无一句不沾情;然而灭此道心,蓬莱佳句,天法自成。
  
  清初四画僧,以苦瓜和尚画最高,八大次之,髡残次之,弘仁再次之。因其灵野之气,区分高下。
  
  唐人山水,书气以及灵野皆俱,境界阔大,气韵悠悠独渺。宋人山水更细,脉络条理更好,所谓成其“丘壑”,意到理明。元初四大家,重笔墨力纤毫,尚意趣;因其文人书香,渐消灵野。唐由宋,宋由元,次之越次之,渐小越渐小。
  
  野气天合,灵性独造,不生别语;可分中国山水高下,文学造诣的境界。
  
  寒山记    文/凌啸远
  
  白屏天,鹭鸶围绕着湖泊转。一会云游,一会钻水,灰色高高的脚浸在湖岸白色沙滩的浅水中,曲长的脖子有时对着天空叫。清秋的早晨,三三两两的行人又在湖水亭子楼上喝茶。湖水悠悠地拍打着岸边石头,发出抵触摩擦的声音。石头的表面被水的冲击打磨光滑。东边一片柳林,秋天枯着叶子黄黄的,往下掉。通过柳林,中间是一条小道,路是湿的,踩踏较软。昨晚一场雨,打翻了小池塘里的荷叶。眼巴巴看着水上枝叉的荷杆,秃秃地立起来,由深色的静水衬着,八大的水墨造诣,略感萧疏。池塘里的水,由相近湖中引灌过去。因湖水下降,秋天偏枯,整个精致都显瘦。通往池塘的暗沟里,两旁长满枯草,看不见水的流动。湖水已经不能灌溉池塘,它们似乎绝缘了。然在春天,又是另一番景象。一日三阵雨,湖水暴涨,覆盖岸边的石头,湖水亭子的脚被水掩盖,显得亭子腿短身矮。秋天就显亭子脚高,身影偏瘦。人站在亭上也显瘦,显冷清,孤独。有远处寺庙红墙尖顶露出来,钟声响起,蓝天的鸽子乱飞,枫叶红彤耀眼,覆着大马路,贴着一些青砖不动,更显衰败。然秋天的凄凉,又有另一种清枯的诗意氛围。譬如“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就冷,就萧条。离了池塘,顺着一排红色的廊道走过去,对面少行人。不停地走着路,白天的衣服觉厚,晚上的被子半夜又觉单薄,反觉冷。深夜起床望月,对面的酒吧灯亮,城市依然吵闹,对窗翻书不静,写诗不成。又抽烟,又床头拿出酒杯倒满喝酒,对着深夜的镜子,顿感憔悴。白天游湖,水面依然很有生气。水波摇动,秋天的湖光,两岸的芦苇,常常带着人的脚步走。过了红色廊道,一转角呢,有几座大宅院。旁边几个卖糖果鲜花小店,一间咖啡屋,又有小贩路边摆摊卖糖葫芦。又有几个年轻的女学生,撑起一个大伞棚,摆一张长方形小桌,推销信用卡。掉头往右斜插进去,一边高墙,中间一条小巷道,路面潮湿打滑,青砖岁月深勾,布满黑色青苔,不停地剥落下滑。墙头摆一些花草,大都枯枝。几个小盆里栽种菊花,纯白的,大朵,最多开一枝或两枝,伸手难以攀摘。有清兰顺着另一边宅院阳台上掉挂下来,流落成丝,下面矮墙爬满藤萝,叶杆粗的粗,疏的疏,地上掉满叶子。踩着呼呼响。顺着巷道走完,遇一小车库,旁边几颗大樟树,库顶早已掉满黑色的虫屎以及白色的鸟粪。离了车库往前走几步,从一石牌门走进去,就见宅院后面一个破败的大花园。这花园面积很大,绝少有人来往。从一铁门进去,见一石头狮子滚倒在荒草中。绝无人声,又无鸟声,顿觉荒凉。于是找了一清凉石块暗暗坐下来,嘴角点一根烟慢慢抽。觉得冷,觉得凄凉,觉得深秋的暗气全倒影在荒凉的花园里。约莫过了十来分钟,从石块上站起,双脚趟着荒草没有方向地走。怕是藏有老鼠,某个小洞里藏有蛇。然而也不怕,尤在秋天,万物萧条,没有那种心机与活力。你看上了年纪的老人,走到街道或者公园里,晒着秋天晴朗的阳光,坐在板凳上感觉舒适,就要皮肤松弛,颈脖下垂,双目微闭,感觉心困打盹。秋天的光景,就像一个越走越深的老人。头顶上的日光懒洋洋的,也要打盹,好像要睡。然游荡着的年轻人,因为诗性的感发,感受岁月年轮的消逝,慢慢生出一股莫名哀愁的心绪。这种心绪有时如泥,沾满一身,半夜梦醒挣脱不出来。放慢脚步,细看花园的景致,觉得秋天之内,这破败的花园与别处不同,其实还有一点遗留的生气。这与前面的湖泊不一样。湖水是静了又动,动了又静,微微的浪声抵触石头,夜晚人静的时候,感觉像音乐。尤在节假日,湖边多人,多喧嚣,多脚步,多情侣,增添了活的气氛,显得湖与人一样,不甘寂寞,不甘秋气袭来的冷清。湖越瘦,虫子蛙鸣少了,知了退了,树枝粗旷了,有时反倒感觉湖水的白天更热闹。离了湖泊,往纵深处走,往灰色的宅院中走,往宅院后面的花园走,感觉越幽深,也就越冷清。这种荒败的景象顿时更深刻了。然在深刻之外,其实又有另外一番冷清的情趣。花园里天然的野树,枝叶也还繁茂,它们轻轻摇动的树冠连成一片,像绿色的云朵漂浮在天际。人走在繁杂的草乌中,脚底没有路的,都是感性顿发,凭着兴趣走。慢慢到了石碑边,后面到处都是凸起的土包坟墓。原在这样的花园里,埋了不少人。原来这样破败,冷清,极少人迹。原来这样的大花园里,埋了许多逝去的人。这样糟蹋了感性的花园,糟蹋了一片诗意。“三代古墓成荒丘”,大体就是这种意蕴。不停地伸脚往前走,趟过草坡,过了墓地,就见一颗高大的梧桐树立在荒芜的浅草中。抬头往上看,树顶因为雷劈,一道受伤的斜口映入眼帘。树身老皮,滚圆,周身缠满枯萎的藤蔓。旁边的落地菊,蛇腥草,蓖麻,渐渐凌乱的铺开来。躺在草丛中坐一会,看头顶蓝色的天空被树冠的枝叶切断,阳光碎片一样掉下来。有些光斑映在眼睛以及脸上,感觉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混混沌沌。这是深秋的景象,脚底石窟边一些腐朽的木耳已经发霉。伸手摘断拿起,感觉潮湿黏手,散发一股新异味的味道,极其不好闻。拍拍手指,草丛中搽干净,慢慢站起,离了梧桐树。往前走十来米,见了黑色的铁栅栏,又见到花园大面积的森林。落叶松、 白桦、花楸树、榉木、形式姿态样样齐全。树荫的下面,因为遮盖,只见一点阳光,杂草几乎不生,一时倒空出路来。于是双手攀着树干走,脚底没有阻挡缠绕,反觉轻松。约莫走出半个时辰,听见泉水叮咚地响,又听见鸟声。这深闭的园子,因为寂静幽深,离了城市喧闹的中心,渐渐透了自然的生机。泉水清冽,流淌石面的时候,像手抚摸平面,感觉很静。旁边的菊花开成小朵,花瓣的颜色清气,生静。一时风来,整个林子微微呼呼地响,并不搅动人心。反觉四野更静,更幽邃,更阴冷。只是这种秋天的深旷,要在寒冷的冬天,有时离了人,独自走在四野上才能明白感受似的。这样秋天含有冬天的情绪,秋天又在孕育冬天,将来还会慢慢地来临。然而再往前走,顺着一个小坡爬上去,眼界渐渐高了树顶,攀到绝处的高岩上,立定脚跟。眼睛漫向远处,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底。眼前的花园,不远处的湖泊,楼台,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四处林立,一时眼底无遗。越看越浅,也越看越深。这在不少的画中,常常偏取一域,作为山水的象征,布在画面上。这是闹市,不是宋元笔墨下的山水,自然空旷,引人入胜。只是登远求高的遐想一时满足,却又忘了刚才走过的路。看清了,丢弃古典的假想以及氛围,做个明白人,也就不必问。
  
  神秘河流
  
  时光的脚步向前走,向后走;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走。你站在我面前,阳光从窗外流进来,带着它的绿影,绕过桌椅,刮过脸庞,流进心膛——又是一个昏沉黝暗的下午。我觉得内心空虚,头脑晕眩,感觉一阵奔跑,向前奔跑,用力地奔跑。你知道我在躲避你,从发现你时就在躲避你;毕竟时光使我长大,又使我孤独,还使我变老,你却没有老,你还是你。我在空虚、冷漠以及荒凉的生命里挣扎,试图逃避——我逃无可逃。你没有老,你还是你,你还是肆无忌惮地告诉我;一条河流不会老,一轮日出不会老,一枚青山不会老。不,帕朵,伸出你的手来,我们一起唱歌、念诗,划着小船去远方,或者沉醉在某个宁静的下午;黄昏时一片野鸭静静地飞过去。我想忘记时间的紧迫感,也想忘记时间存在的本身。我孤独着衰老,衰老着死亡,我想在夜莺的啼叫声中看着月光。一条冷冷的雾线从月光下升起,花朵在小径边无声地被露水打湿,旧窗棂在滚滚的铁条中裸露出来;不,帕朵,我们彼此手拉着手,我们开始呼唤,不停地呼唤,不停地追溯……我们将时光的手臂陡然折断,我们将时光的钟摆往回拨,我们停留在那曾经看不见的岁月里;你想想,这多好!时间本身在回忆中摧毁,我们停留在那曾经的时光中永远不要回来,我们牢牢把握住永恒的时光。——十年前的朋友现在都去哪了?我们那时呆在一起;三个人,五个人,整夜不睡,我们彼此嬉戏,欢笑,唱歌,绝望,我们愤世嫉俗地谩骂,然后开怀大笑;我们追忆鸽子一样的青春,逝水一样的年华。
  
  灯芯草的光亮使我们往回走,花园地面上濡湿的碎影跳跃在墙头,使我们渐渐清醒,杜鹃的啼叫声开始让我们滴血。废墟,坟墓,秋后的哀蝉以及树上摔落的叶片,这些悲伤苍凉的事物使我们往回走。我们无法挣脱;月光只是从它看不见的坟墓上经过,一层层剥离,我们却看得见一切,看得见前面预想的一切,死亡的一切。一条鱼的生命在大海里无声无息地消亡,我们从头奔向终点;死亡,可怕的死亡,寂静冷漠的死亡,死亡以它绝对的意志压迫着我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帕朵,我知道你时常规劝我,希望我超越时光;你不会老,你一直陪伴着我——你越来越使我孤独,越来越使我发现我永远不是你。
  
  我该怎么度过?难道我要在河流上,一条带子似的河流上发现自己的尸体吗?月光伴着潺潺水声,蜿蜒流动,露水打湿鞋底,冷雾从窗棂边陡然升起,芦苇裸露在水面,一脚陷进泥泞里;一排排尸体从河流上漂过,越来越多的尸体从上游往下漂过。你用河流的方式让我发现生命,你用不可言说的河流上的尸体,一阵阵冷漠漂过的方式让我发现死亡。不,帕朵,举起你的手来,我将迅速地枪毙你——是你,你时常站在我面前,用一种近似镜子的冷酷照见我——清醒就是死亡,发现你就是死亡;一切迅速奔向终点,都是无法挽回的死亡。你暗暗提醒我学会忘记,懂得生活,寻求愉快;读书,恋爱,旅行以及游戏等等,牢牢地沉浸在里面——我都这样做了,可惜没有用。一旦我从沉睡的意识中陡然清醒过来,铁条裸露在月光下,我坐在房屋狭小的角落里,清冷的窗户陡然打开,寂静的夜色透进来,脸上映着黝暗的光,我将脚下的圆椅转动过来,我开始静下来;我又发现你,我觉得生活变得虚无,依然没有意义。只要你站在我面前,让我发觉你;你以你无处不在的方式暗示我,启迪我,让我无时无刻不在发现你,我就会神经极其敏感,变得衰弱,渐渐接近崩溃。
  
  来,喝一杯!尼采说酒醉使人清醒。我用骨节棱棱的手指抓起酒杯,我坐在黑暗窗户前;白雾从河边帐子似的升起,鸽子屎的墙壁在月光下变得模糊,夜色在它自己的影子里照见生生不息的河流。我想起我的恋人;她是一只站立在沼泽边的小鸟,羽翼张开,双脚伸进水中,躯体倒影在河面——寂静使她在我脑海里开始盘旋。哦,我的爱人!帕朵!你看见了吗?她正站在我面前,她热烈,多情,寡妇似的饥渴,细腻的肤色散发馨兰的香味;我爱她,真诚地爱她。有了这酒醉的精神,我爱她,热烈地爱她。有了这激情澎湃的爱意,模糊的感觉,我就陡然忘了你;我站在她面前,你也站在她面前,你跟我一起投入了她,你突然发觉不了我,也发觉不了她。这就是面具,美好的面具啊,也是我经常躲在面具之下,掺杂所有的情绪以及感想,获得暂时的宁静以及欢乐。我知道,帕朵,你经常暗地里嘲笑我,还使我变得非常暴戾难堪,清醒而又痛苦;可是,你知道,我偶尔也会反过来捉弄你。我会用酒,用女人,用虚伪的表情和语言,用潜在水底的方式将你淹盖起来,用一种带着假面具的方式将你从我眼前赶跑,将你从我的身体旁暂时驱逐掉。可是,一切过后,你还是要打败我,你有你惯用的伎俩;你先彻底地放纵我,让我完全沉浸在肉体的感觉里,麻木地狂欢。一切过后,一切变得冷清;一切过后,一切精疲力尽,我还得清醒过来,我还得独自一人走在清冷的街道,我还得独自面对着你。我觉得孤独,从来未有的孤独——我有时不得不独自对着自己映在墙脚边的影子发呆。我坐在露水潮湿的草丛边,脚底下是河流,空洞洞的河流。夜幕开始降落下来,屁股下的碎石子磕得我有点痛,夜空中的冷雾透着肌肤,我嘴上抽着烟,抬头看向夜空。我想,我的朋友,我真正的朋友,我还得同你说说话;你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朋友啊,我得同你说说话。我开始说着我的愚蠢与懊恼,说着我刚才在酒吧里失去一个女子的烦恼。她嘲笑我,我爱她,我甚至想立马同她做爱;可是,她不理解我,正如我不理解你一样。生命不是用来理解的,帕朵,我知道,你时常用这句话来安慰我。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依然为刚才失去的女子而懊恼。你打败了我,或者说你总是打败我;你唯一打败我的理由,就是使我永远不相信你,也永远不相信我。
  
  我还得看河,我看见了河流边赤裸裸的芦苇丛,荆棘平铺在水面,射向河道中心,黝暗的月光落在远处的山头,周围布下浓郁死亡的气息——一切也就显得寂静了。然而河流又有什么用呢?它只会使我越来越惧怕,越来越多的尸体浸泡在水里,从上游漂下来。我看见许多脸,许多张陌生青灰的脸;水底伸出无数双手,将水面飘浮的团团物状往下拖拽。我觉得自己也被无数双手,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潜在地往下拖拽,不停地淹没下去;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奔向生命的终点。如果生来就是为了结束,我拥有你又有什么用?或者说你又何必总是跟随我?你使我清醒,自卑,痛苦,偶尔也使我振奋。但是你没有使我发现;发现我这孤独可怜的生命,它必定走向死亡——此时却还活着,它活着到底又有什么意义!或许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打败你,打败你帕朵;帕朵,我爱你,你也爱你。可是,唯一使我痛苦的是你,唯一使我欢乐的也是你。我不知道怎么办,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最好的伙伴,也是我最大的仇敌。
  
  苜蓿草的叶子发着绿色的光,紫色密密麻麻的花蕾在宁静的月色下,清香放肆地绽放,黑暗中芦苇荡边的野鸭往南飞;我攀着岩壁往上爬,一股灯芯草的月光从峭壁上流下来,罩着我的眼睛和脸,浸着我的肌肤。我想,这是不是什么启示,拥有什么预兆;难道只有攀爬,站在冷冷的月光下,站在高高的山顶,迎着一股刺鼻的风。黑夜中的一条河流从脚底下的沟壑间绕过去,渐渐迷失它的方向……不,帕朵,我们静静地坐下来,我们抬头看着茫茫夜空,再看看这川流不息的河流。这满心满眼的欢欣,陡然变得虚无;这清冷寂寞的孤独,它们都在风中的峭壁上滑落;我听见栗子摇落,砸扁在地上的声音。帕朵,我们振作起来,我们无从抵抗,也无法逃避,花园的小径将我们引向死亡。
  
  二十年后一个老人,他坐在花园潮湿的院子——一切显得消瘦;黄昏的光亮将它黝暗的一面倾倒在角落里,几点零碎的光影跌落在鞋尖上。老人干枯的手指抓住拐杖;老人有一个不愿轻易与人言说的秘密——他却要说出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帕朵,伸出你的手来,我们听听老人的故事;老人说到他年轻时候发现一条河流,它是一条风光无限,绝对隐秘,暗地里汹涌流动,布满重重迷雾,重重危险,极其宽阔,也极其隐蔽的河流。他无比欢欣,也无比绝望。他那时念诗,带着灯芯草的光亮沿着月光下的河流往前走;虎耳草的叶子和夜莺的歌声交织在河流两岸,水底的荆棘也蓬勃地生长出来。老人不停地往前走,汹涌澎湃地往前走;白日的亮光点缀在自由飘荡的山间,小舟四处横行。风从河流敞开的水面上刮过来,穿透远处的山林,水底的鱼虾完全活跃地跳出来,仿佛天上的鸽子自由快活地在空气中放肆地奔跑。血液,皮肤,细胞;热情,自由,奔放,所有的事物都沉浸在一股冲动的活力中,散发一种无穷的魅力与幻想。现在不行了,老人说,一切都失去了。回廊里的晚风贴着剥落的墙壁细细地透进来,黄昏照进院子,落叶从头顶摔落;我们走在枯叶上,你,帕朵,老人,院子外面沉沉的,黄昏的夜色笼罩下来,隔着一片朦胧的迷雾,灯火不停地闪烁,我们踩踏在厚厚的枯叶上。
  
  老人年轻的时候走在河边,上游两岸布满青葱茂密的树林,空气舒适,清新的风光使人着迷——一片狭长的陆地伸进河道中心,岛上栖息着无数身姿优美的禽类。那时脚底踩踏着潮湿的泥巴,背着小小的行囊,身心轻松,无拘无束。一场大雨过后,你,帕朵,年轻时候的老人;你们对着洁净如洗的天空,清新自由的空气,看着远处敞开的河面,觉得清爽怡人。晚上凉意渐渐升上来,夜雾沿着河道上面的墙壁往上爬,浸着窗棂边赤裸裸的铁条——青色冰凉的铁条。苍穹上布满钻石萤火般的星子,野花摇荡,遥远的夜色有一种空洞迷蒙的深邃感,无数的舟船行驶在河面上,忽隐忽现,灯火不停地闪烁;你,帕朵,年轻时候的老人,你们面对这沉静优美的夜色,心中放肆地欢笑,静静地陶醉其中。河道对岸,远处的迷雾中忽然有女子清脆的歌声传过来,仿佛夜莺的啼叫声,一股清水般凛冽的感觉滑过心头。你,帕朵,年轻时候的老人,你们被这爱的歌声,陡然唤醒沉睡已久的心灵。雨后的槐花密密麻麻落下来,树丛下铺满一地,天边露出一丝晴朗的光亮,几个浣洗衣服的女子从面前走过,周围发出一阵讪讪的笑声。一股幽暗的香味飘荡到河面上,随波流动;你们开始行走,沿着河流的方向往下走……
  
  人生大约有四季;幼年时一个怀抱中的婴儿,半眯着眼睛,全然无知,样子酣睡般地吸着白嫩的奶子,贪婪多汁的果实。一个少妇坐在院子里,背靠斜椅,面前一张小小晃动的摇椅,眼神专注地盯着新生的婴孩。春日的阳光铺洒在地面,四周慵懒寂静,青蝇在草头上飞舞,墙壁上的藤萝开始疯狂地生长,窗台边的窗棂完全打开,砖缝处凹陷的条纹清晰可见,斑驳的影子跳跃在墙头。少年时开始好奇,喜欢鲜活的一切,热情地追逐自己不懂的一切。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大,四处搜寻;嬉戏,游玩,打闹,仿佛无数空白的书页经风一卷,激起无数的浪花向浩瀚无穷的知识的海洋,天真地波开去。到了青年,骨子里活波的天性依然存留,这时激情四射,充满活力,也敢于冒险。青年沿着河流往下走,沿途见过许多旖旎的风光;鸽子,屋顶,野花,大象,纵横交错的田池,质朴自然的农夫;梧桐树下端坐的少女,鸢尾花边起飞的蝴蝶,清凉的泉水,纷纷落叶,白皑皑的大雪。
  
  一天晚上,青年坐在月光下的窗前,院子里寂静无声;青年手中拿着写字的笔,浮想联翩,想将沿途河流上的风光,用一种美好的诗篇记录下来。河流使人发现美好的生命,也使人发现残酷的死亡!青年停下手中写字的笔,嘴上吸着烟,打开窗户,眼睛看着深邃迷蒙的夜色。一股股流动的风,流动的雾,从河面上流淌过来,罩着眼睛;借着头顶的月色,离开院子,走到河沿边,拨开云雾,向远处的河面进行窥视——这就是一种发现,一个秘密。河底下的荆棘从水底陡然冒出来,不停地蔓延生长,扑向河岸。河道上满是荆棘,脚底下满是荆棘,皮肤突然刮开无数道流血的口子。青年看着夜色下黑暗的河流,迅速奔跑,用力奔跑;河流水底下潜藏的暗涌迅速升高,陡然翻转过来,跟着向前奔跑。无数双黑色的眼睛,扭动的躯体,怪叫的声音从背后跟随过来;水面上无数的水怪,生活异化的力量——狂风暴雨般袭击过来,无情地跟随而来。青年不停地奔跑,头顶以及背后魔鬼似的力量不停追赶;这是一场搏斗,一场梦,梦靥似的噩梦。青年陡然挺起胸膛,运用一种唐吉诃德式的勇敢,努力迎击过去,迎击黑色河流上的风浪以及水怪。然而没有用,彻底没有用,伤痕累累,没有办法胜利;无数的嘲讽,讥笑以及谩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汇入更加黑暗的河流。所有的精力渐渐枯萎,花草迎风凋零,浓雾升起,生机迷茫耗尽,水域枯竭。无数双冷漠的眼睛,呆板的躯体立在河流两岸,麻木地观望。青年陡然发现;发现白天风光旖旎的河道上,潜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他那时无比勇敢,也无比绝望;帕朵,这就是生命,也是河流。
  
  人要学会欣赏河流上优美的风光,也要学会与黑夜中河流上的水怪搏斗;然而绝望,生命窒息的绝望。到了河流中下游,水域开始干枯,平坦,宽阔,冷冷的夜雾升起,灰色的荆棘裸路在水面。然而绝望,无数的绝望;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一具具尸体漂流在河面,从眼前冷漠地漂过。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更没有勇敢斗争的勇气;无数的尸体发出嘈杂的怪叫声,无数双阴暗的双手从水底伸出来,将侥幸逃生的人往下拖拽。然而绝望,彻底地绝望;青年在绝望的契机中,看着冷冷的墙壁,所有美好的诗篇陡然被击落了。
  
  孤独,冷漠,荒凉;虚假的表演,无情的讴歌以及呆板的生命,时时充斥在生活周围。我要学会奔跑,努力地奔跑,帕朵,伸出你的手来,张开你的思绪,放飞你的想象,我们要努力地奔跑!加缪说,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奴性,孤独的荒草到处蔓延。月光升起时,青年对着月光无语;青年坐在寂静的院子里,夕阳的余晖笼罩山头,秋风吹动落叶……老人与青年经行一场对话。
  
  老人抬起他的头颅,回想往事,看着院子外面黄纱似的夕阳,老人说:时光都过去了,我也老了……
  
  青年说:我要如何把握时光,使它不再老去。
  
  老人沉浸在厚厚的往事中,一叠一叠,漠然无语。
  
  青年问:什么是生活的真相?
  
  老人说:死亡,然后从死亡的阴影中重拾生命的信心,就能发现生活的真相。
  
  青年说:我为什么如此恐惧,还莫名的忧伤?
  
  老人说:死亡,因为死亡比任何事物都来得迅速。
  
  青年问:世界有光吗?
  
  老人说:世界没有光。
  
  青年问:我将如何存活下去?
  
  老人说:死亡。然后彻底地抛弃死亡。
  
  ……
  
  ……
  
  世界没有光,只有自己学会去点亮,这就是孤独,寂静里的孤独。老人坐在潮湿的板凳,一洼清浅的小水发着光,槐花密密麻麻地垂落下来,风透过墙壁间的缝隙;无数的小巷子通向无数幽暗的小院,灯火渐渐清醒地亮起来。老人喋喋不休似的说着自己的经历,说着自己的梦,说着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沉浸在一种幻想似的梦靥中。碎碎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拐杖上的手骨一节一节,露出干枯的皱纹;一条一条深浅不一,暗黄色的沟壑布在眼角处,苍老的眼睛陷进眼窝里,时常跳跃性地闪烁冷冽的光。老人说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正如你这个年龄,我也有很多梦;然后就是追逐,拼搏,伤痕累累,然后就是残酷,幻灭。我该怎么拾起它们呢,老人说,我该怎么追溯我自己的一生呢;那时就是迷茫,晃荡,无拘无束,不计一切后果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信笺堆得满满一叠,懒得去看,爱我的女子我不爱,我爱的女子不爱我。总是自寻烦恼,莫名其妙的忧伤,然后又从烦恼中自我解脱出来;白天沿着河流往下走,常常被河流上开阔的气势,旖旎的风光所迷住。晚上坐在流浪的旅馆里,寂夜无声,觉得孤独,头顶亮着灯光,铺开纸笔,尽情地发泄,无聊地写诗。赞美河流,赞美一草一木,晶莹的露珠;赞美白色圆顶的小屋,赞美河岸边青色的石子小路,赞美小院里的灯火,赞美院墙上浅色的小喇叭花在某个清新的早晨陡然绽放。同时赞美某个幻想中的女子,她是如何的洁净,脱俗,仿佛天山上一朵洁白的雪莲,碧玉一样透明无价。然后就是失望,彻底地失望;因为身边没有一件事物是真的,也没有一件事物真正值得赞美。只有残酷,流血牺牲一样的残酷,包括死亡的残酷时常催逼而来;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徒劳,诗也写不下去了。
  
  我交抱着手,坐在寂静无声的黑夜,墙角边的灯光露出黝暗的影子,房内所有的器具露出它们模糊的质感。在一个多情和无情的岁月,所有的敏感和忧伤都显得一无是处;包括诗的陨落和心灵的归宿,都是一阵空洞虚假的演戏。我从呆板的圆椅上站起,走到镜子跟前,静静地审视自己憔悴的面孔;镜子里另外一个我,一个被称为帕朵的朋友,它以它虚幻的自信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每当我痛苦迷茫,或者境遇不堪时,我就想将镜子里虚幻的一面,同时又深深影响我的一面,甚至深邃到灵魂的一面,经行彻底地击落粉碎。人生的处境大约是这样的;每一个人都是在暗夜里,在头顶被蒙蒙压盖,在一种迷茫的隧道里前进。脚地下的水磕磕地响,身体单薄,孤零零的;无数双手或温暖或冷漠地触碰着你,彼此相携着前进。然而所有的触摸,都不可能是灵魂的贴近,只有彼此孤独的灵魂各自前行。暗夜里的灯火,包括滚滚人流,这种汹涌澎湃的气息,就是一条生命的河流,组成一副迷宫似的巨画,没有人能够真正看清它的全貌。间或一小点光亮,或者陡然间的自我清醒,能够发现画的一小部分,一个角落,不能长久地停留,最终还是要跌入非常庸常的俗世中,麻木地生活下去。交友,做爱,清洗袜子,看着无聊的星空,做着彻底徒劳的一场旅行,都在暗暗地耗散生命;一场灵魂的追逐,注定没有多少意义。
  
  十年前,当我还在一个乡村的小路上行走,看着满眼群山,连绵不断的群山,我就觉得很失落。因为蓝天、白云、风浪、鸽子以及深邃湛蓝的大海都不属于我;只有闭塞落后的感觉,夜晚对着寂静的灯火发呆,显得极其无趣而又无聊。后来就是流浪,不停地流浪,嬉皮士地流浪,局限性甚至憋闷性地漂泊,晃晃荡荡的,早已忘了家乡水草的丰美,鱼虾的鲜活。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一条河流滚滚向前,走过它自身的足迹,就在岁月里流逝消亡。我从圆椅上站起,打开对着河道的窗棂,滚滚铁条裸露在月光中,群山连绵起伏,鸽子似的羽翼张开在头顶——繁星点点,闪烁多光。夜深了,我走过棋盘似的巷道,走进迷朦多雾的院子,夜色茫茫;老人坐在潮湿的栗子树下,胸膛坚挺,背部崎岖,眼神凝视着黑暗的远方。我带着我的朋友,带着我永远无法审视的灵魂,带着若隐若现的帕朵;我们手携着手,走向孤寂的老人,死亡的气息渐渐飘荡在空中,弥漫在寂静的夜色中。
  
  老人站起身,渐渐往前走,一张黑色缓慢的背影向前引领;我带着帕朵的清醒与孤独,跟随着老人的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夜莺在空中鸣叫,流水潺潺的声音从脚底清凉地冒出来,老人在黑暗的驱使中缓缓地前行,没有方向,也不需要任何方向。只有死亡和孤独的气氛从苍穹上覆落下来,老人迟滞的步伐越走越坚挺,越走越年轻,越走越明亮。远处的野火和河面上的灯塔,由坚挺的步伐中,变得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悠远。走过河流,走过村庄,走过天真斑斓的童年,走过层层黑瓦波浪似的小屋,走过窒息紧闭的门槛,走过地狱和天堂,走过幻想和毁灭,走向一片死亡寂静的坟墓……无数腐朽的尸骨以及黑色的骷髅裸露在坟堆上,乌鸦凄厉悲鸣地惨叫,夜色一片空明,淡淡的白雾犹如零落的雪花,白茫茫一片。我将身体陡然撕成两半,从滚烫的心血和潮湿的胸膛中,将一个压缩的精灵突然释放出来;一个帕朵,一个自由放纵的我,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我将孤独的老人和矢志不渝的帕朵,轻轻地安放在坟墓里,骷髅再多,生命的气息也将弥漫在这片空寂的土地上——由绝望以至死亡的意识中,非常超拔地唤醒无数得以重活的生命以及灵魂。
  
  蒋婕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蒙田说:高贵的精神,在自己的体内,从不知停留。
  
  雨果说: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把它当成黎明的曙光。
  
  莎士比亚说:青春时代是一个短暂的美梦,当你醒来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雪芹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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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条宽阔以及神秘的河流上,丰草新美,或者寸草不生;我以绝大的悲伤以及欢欣,带着一种无限遗憾的心情,始终抱着一个圆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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