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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s君的联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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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君的联系

  前几日收到russell一封信,我的英文实在有限,使得我很难回复。信写得长,前后几千字,先是看了大概,还要靠猜测,知道他回英国了。他的生活状况,房屋居室,地方气候,日常所思所想,写得很细。几乎花了我一上午时间,通过网上直译,一句一句地翻,才看得心中渐渐细腻清楚。

  当然我跟russell极少联系了。但是每到一定时段,又会偶然收到他一封长信。每次看他的信,我就很费脑筋。每次回复的时候,凭着自己很烂的英语水平,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能勉强凑成一封回信。这是我常常引为苦楚的地方。当然令我更觉苦楚的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有办法完全表达出来。毕竟英文水准始终在那里,我自己又不愿意多学。这是我的懒处,或者称为堕落的地方。平生光阴耗费大半,从来没有真正用心学过什么东西,这是很引为遗憾的。

  我与russell认识是在22岁,当时出学校不久,脑海中很多英文单词没有忘记,日常口语还行,勉强能够沟通。我在西双版纳景洪市小舅家,依赖亲戚一些无辜的饭菜,完全没有工作,平常无所事事。那天民族风情园闲逛,荔枝熟了,不像后来被人承包,那时没有管束,可以任意采摘。一般的游客不敢随意摘荔枝,担心有偷取的嫌疑。我因为在西双版纳久了,又认识红河州哈尼族的小康,他呆在西双版纳更久,彼此混在一起,渐渐对景洪的事物非常熟悉。景洪街道两边是热带高大的树,四季挂满硕大黄亮的椰子。然而不好吃,味道寡淡,没有什么清香的甜味。只有民族风情园的荔枝、芒果以及菠萝蜜,每年都是大丰收。荔枝最鲜红满枝的时候,恰是傣族即将过傣年的日子,最是热闹非凡。不过几日,泼水节便来了。傣族人还是很会过新年。

  那时就有一个外国人背着包,身体非常瘦削,一头金发,戴着一副眼镜向我走来。现在回想起来,对于russell的直观印象,觉得他有点像中世纪苦修的传教士。有一次我在信里面提到这种印象,大约句子没有写得很对,意思他懂了。过两天得了他的回信,他将句子重新理顺修改,是missionary——他自己觉得这个形容幽默有趣。事实上也不见得russell真像一个传教士,可能是他长得瘦高,带着一副眼镜,对人说话的时候,身板挺得很直,却将头往下压低凑近,表现一副很虔诚的样子,使我印象深刻。接下来在信里面,russell用一大片英文给我解释西方传教士的工作性质,又说到西方哥特式的教堂风格,描写得很繁琐,做得很细,看得我费劲头大。同时又使我嘲笑他的愚,心想外国人对一件不值当的小事,有时做得太认真太细。包括他后来写给我的信,每回都写得很长,大事小事都不放过的样子,一贯那样诚恳认真。

  他是英国爱丁堡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通过一位朋友的引荐,打算去桂林阳朔教书。先是坐船,泰国登的口岸。然后又从泰国进入西双版纳。离开学还有一段比较充裕的时间,自然一边走一边游历。他来中国没有多少中文基础,交流沟通也是很以为困难的。那天我在民族风情园,摘了不少荔枝吃饱了,坐在一个草亭栏杆上晒太阳,心中没有什么事的。园中上午没有多少人,Russell正从侧门一条石子铺垫的浓荫小路走过来。抱着试一下的心态,走进栏杆边探头,他用英文问我附近有没有超市。同时从背包后面拿出一个水瓶打手势,意思是他口渴了。我用很简短的英文告诉他旁边有小卖部,我带他去。他听了很惊讶,两眼冒光。其实也是他初到中国,并不觉得随便一个人就会说英文。事实上也是如此。中国学英文的人一大堆,真正能够说英文的人少之又少。我最多只能蹩脚地说几句。

  然后一边走,一边慢慢聊上了。大体能够沟通。他的问题也多,比如中国气候怎么样,房子是不是都是傣族式的吊脚楼。中国的寺庙,信徒多不多。他自己是信基督教的。又问我是哪里人,家乡的人主食是什么,最喜欢吃的食物是什么。我说湖南人主食是米饭,最喜欢吃鱼。论到我问他,他说他很喜欢热带的芒果。估计在泰国吃了不少。

  认识之后,彼此留了电话,大约有将近二十天的时间,天天混在一起。要么是我联系他,要么就是他联系我。他当时住在景洪一个国际青年旅社,老板娘是一个地道的傣族姑娘,身材很苗条,脚上一双热带橡胶拖鞋,汉话说得流利,英文全然不懂。这也是很引为尴尬的事情。但老板娘说,她的国际青年旅社,经常接待不少国外游客。景洪有一条夜市街,每到晚上七八点,就有很多零散的商家摆一些地摊货,主要是卖些古董、玉石、翡翠镯子,另外一些民族特产,比如竹筒酒、茶叶、热带风情草帽等等,非常热闹繁华。夜市街一转角东头,就有连续几家西式咖啡店,味道很地道,老板都是外国人。我跟russell见面的地方,常常就在第一家德国人开的咖啡馆。我们一般叫杯咖啡,坐在外面的木桌椅边,不停地聊天。

  可能也是russell初到中国的原因,考虑到要去阳朔教书,使得他对中文产生很大的兴趣,学习也非常用功。那一段时间我常常教他中文。比如rice米饭,noodle面条,juice果汁等等,他学得非常快。而且每次出来的时候,手里都带着一本英汉字典,随时保持学习的兴趣。人的态度也非常热情。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一旦学到几个中文词语能够用,他都会说出来,不担心蹩脚难堪。晚上回到旅社,他学习写中文。有几次还拿晚上写中文的本子给我看,横竖不稳定,字迹歪斜地写着“李、三、天、芒果、河流”等等,都是一些简单的词汇,看起来非常稚气有趣。

  前后将近二十天,我们几乎把景洪大大小小的地方转遍了。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会去澜沧江游泳。景洪虽是热带气候,澜沧江的水主要是雪峰山的积雪融化,一路流淌下来。水质清澈干净,太阳剧烈地暴晒,但是非常凉,russell却觉得刚刚好。应是英国人受得了极其寒冷的气候。小康以及另外几个红河州的朋友,皆是旱鸭子,见水就怕,不会游泳。我跟russell从江的这边游到对岸,然后又游回来。小康他们就在河滩上垒一些鹅卵石架一个灶,点一把柴火烤鱼。我个人喜欢傣族用他们本地的一种“香茅草”,将鱼串起来烤熟,洒一些胡椒以及辣椒面,吃起来口感细腻,气味香甜。Russell偏偏喜欢薄荷叶煮的清水豆腐,我偶尔带他去菜市场买。一日中午,我跟舅舅商量请他去家里吃饭。他筷子拿不好。一边用筷子伸进碗里去挑,又用另一只手兜住去接,人非常小心礼貌。他也很用心教我英文,时常鼓励我将英文学好,希望将来去英国作客。有一次在孔雀湖边,我们聊天。为了教我餐馆Restaurant发音,教了很多遍,可惜我始终对于后面的尾音说不好。现在依然说不好,词汇也拼写不出来了。

  后来russell离开西双版纳,一路下了昆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及时给我发短信,还会谈他的所见所闻。他是从昆明一路下到贵州,去了凯里,然后又从凯里去了桂林,由桂林转道去了阳朔。有一段时间我去了缅甸,很久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给我写了好几封信了。主要谈了学校的情况以及生活,尤其说到中国的学生很腼腆,不喜欢回答问题,课堂上也不善于英语交流——这是他引为奇怪的。想必也是他当时呆在中国不久的原因。

  前后有一年时间,经常可以收到他的短信或者电子邮件。有一回晚上,我在勐仑舅舅宾馆跟中央美术学院一位老师喝茶聊天,听他谈绘画的事,听他讲董其昌以及他的书法,听得我感觉非常新鲜着迷。恰好接到russell一个电话,他用的是中文,说得断断续续的,使我感到非常惊讶。他已经可以用不少基本的日常用语跟人交流了。刚开始蹩脚一点,想必日后会更加精进。我们一边交流,一边电话里兴奋地笑,他用简单的中文以及英语,我就用一些简单的中文夹杂一些日常的英语口语,彼此模模糊糊的,谈得很开,不十分清楚明白,但是也非常愉快。

  我在勐仑舅舅宾馆,呆了近乎大半年时间。中央美术学院有几个学生,统一订了房间,经常由他们的老师带领去植物园写生。当时也有安徽芜湖一个师范大学的老师张见,将近四十岁,因为进修,跟着在一起。张见老师有一股子恬静的书生气质,先是教国画理论,后来学校改制,他又连带教了大学的中文系。白天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坐在他的房间泡茶,他就站在窗台边写毛笔字,临摹的也是董其昌。时间久了,彼此非常熟悉了解,张见老师判定我的个人直觉非常好。他很想教我一点东西,有时晚上回来,他就跟我讲中国艺术史,从魏晋南北朝,一直讲到明清时段。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张见老师个人持续的耐心以及对待有些事物的精确感。他有一本中国传统山水的画集,有时翻给我看的时候,他将具体一幅画的内容以及技法,讲得非常细致敏感,观点也非常独到——可惜我后来大半忘却了。

  现在回想起来,使我觉得张见老师以及russell他们身上,有一种相通相同的东西,时间久了,潜移默化,能够慢慢感染人心。

  离开西双版纳,我去了缅甸呆了将近一年多的时间,时常没有电话电脑,与russell的联系也就少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打开信箱,恰是中国的新年,他用简单的中文发来了祝贺信。我不知道因为匆忙,还是没有心情,一时没有回复。大约四五年前,当时游荡在上海,一个冬天的寒夜裹在被子里,打开电脑又收到他一封长信。我简短地回复了几句。但是没费什么功夫。因为五六年的时光消磨,我的英语水平差了一大截。很多英文单词见了能够认识,却也不能够拼写了。真要像以前那样写封信,更见困难。

  断断续续十年的时间,几乎每一年都能收到russell两三封信,字迹写得满满的,颇费耐心,诚恳又细致。用他自己多次问我的话说,他想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然而我又做了什么呢。在这广漠的人世间,前后十年的时间,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学到,这是我自己深深引为遗憾的。

  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看了意大利导演马可•图利欧•吉欧达纳执导《最好的青春》,当时大受触动,使得我常常跟一个朋友说,希望有一天去欧洲环游一次。当然英文没学好是一方面,没有钱又是另一方面。或许这两方面还不是最重要的。这几日看了russell的长信,前后比较,使我反复掂量,一路走来觉得自己丢了很多东西。包括当时在勐仑车站,送张见老师离开的时候,他肥胖的身躯以及宽大的脸正对着我,仿佛是在谆谆地告诫我说,我与他是很好的朋友,永远不要失去联系。上海的陈丹青过了中年以后,写了几本书,先是《退步集》,然后又是《荒废集》。他是过了中年以后,发了他的昏,先是退步,然后又是荒废。

  我未必到了中年,然而想起许多事,又仿佛用另一双眼睛向后看,瞪着比我更年轻的人。我希望另有一条道路,不像我这样显得荒芜没有进取心,一下进入虚无主义的泥潭,于道路上很多亲人朋友,大都漠视愧疚。我应该也学russell,应该给他写一封英文长信,消解人生的一点空虚与寂寞,使它不像毒蛇那样吞噬我。为了一些纯粹的情感情操以及持续的耐心。缺少这一点,目前正在慢慢毁了我。何况现在封城恐怖,瘟疫无聊,闷在房间大有时间凑一点文字,与诸多朋友清心地谈一谈叙一下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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