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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红颜薄命?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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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颜薄命?

头发长得真慢哟,哪怕长三寸。二寸也行。可是连半寸也没长出来,她不得不买个齐颈的假发。
许是太美吧?在这个崭新的、陌生的地方,没人在意她花80元买来的假发是假发。
可是你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那个在工地上当小工的光头。
来报到那天光头简直幸福疯了——前台大厅空调,去宿舍的车子里空调,进了宿舍空调。
躺在架子床的凉席上,空调吹着正好的风,她朝腿上掐一把,疼,知道不是做梦。妈呀,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有这样的待遇。
光头是这两年来招的最美的一个,连司机都格外关照她,私自把她送到宿舍。
素香更是风风火火,安排这,安排那,要带她去买手底用品。她问有没有便宜的地儿,素香说有。
素香是我的远房亲戚,已经是会馆的保洁组长了。尤其兼着寝室长。寝室长这个官儿可真不小,她觉得,起码得帮助寝室里有困难的人解决困难。迎来送往,或者说“辞旧迎新”,就不用说了,素香那是鞍前马后,尽责尽职。何况对这么个美人儿。

这是个小商品批零市场,一片繁荣景象。大部分店铺门厅开放,里里外外摆满商品,各式电扇在各家收银台旁边呼呼飞转,速度都打到一档,像是昭示这个世界不停在以最高速度发展。空调开放的呢,进不得,里面的东西贵死,素香带着光头避难一样,避过空调外机的热浪往前涌动。每个人体也都散发出热浪,到处热气腾腾。天穹像个大蒸笼,仿佛要蒸死人。热死了!热死了!光头耐不住假发,头皮难受,对着素香身后的蒸气流叫着,临来时生出的些许豪情荡然无存。素香回头看她的那一刻,差点没吓晕过去——她的假发提在手里,额头裸露,半寸不到的头发茬(简直才半厘米)竖在头皮上,齐刷刷,遍布到所有能遍布的地方,型似土丘上修剪过的草坪。素香小时候听人讲的鬼梳头,就是抹掉头皮,捧在手上梳的。此时光头正把假发放在手上,捧在胸前。可是素香首先想到的是:这家伙是不是刚蹲过监狱?

假发被发现,光头非常懊恼。
素香太管闲事了,光头完全可以找到这个闻名全城的便宜市场——脚下的路不都在鼻子底下吗——除非是哑巴。也怪要买的东西太多。肥皂、卫生纸、洗衣粉、拖鞋都留在了工地的小屋里,牙缸上火车挤碎了,都得重新买;当上前台接待了,便宜的香水是要备一小瓶的吧?还有牙刷牙膏;塑料盆也得买个。这七零八落的,素香管窄了能行?

妈的,塑料盆也碎了。
素香愤愤地,像在痛惜自己的东西损坏了。
塑料盆也上火车挤碎了?
摔碎的。
那又怎样?不摔碎,不也还在工地的小屋里?不也还得重新买?
素香不是嫌买这买那麻烦。是替光头疼钱。

往往,我对一部书的不同打开方式感兴趣。可是素香谈光头,从一只塑料盆谈起,有点不着边际。

就说塑料盆摔了吧,也真是……素香就是这样打开光头的故事的。

工地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住的,工棚、没交掉的成套的房子,哪里不能住?她却找了偏僻地界的一间楼梯小屋。她说这像她小时候住过的窑洞,冬暖夏凉。小屋没有窗,门的四边透着风,但绝非她小时候住的窑洞那样凉快。
那天晚上,光头照例在墙角点燃了艾草。艾草烟从门缝散出去,蚊虫进不来,她抖落掉白天的粗疏和狂野,从水盆里撩起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身子。影子投在矮墙上,浑浊,凌乱。突然,一个男人的咳嗽声钻进门缝,钻进她的耳朵。灯光昏黄,她赶紧背过身。
这么偏的地儿,她惊诧还能有人路过。
那声流是从门缝喷薄而出的——压抑许久的爆破。
男人发现自己暴露了,干脆来个明人不做暗事,大喊借个火。
是工友。白天苍蝇一样嗡嗡叮着她的那个狗工友。恶心死了。她迅速裹了衣服,拉开门,使出白天提水泥斗的力气,连盆带洗澡水砸了出去……
也许用力过猛,也许盆的质量过差,第二天早上看到的,是塑料盆的残骸。

来工地,光头的性别没到十天就被所有人识透,虽然学抽劣质烟,虽然干活带着野性。单是往一人高的青稞里去小便就不正常。也从来没有谁见过她撒尿的背影。她总是说青稞地里捉虫子喂鸟这种谁也不相信的瞎话——没人看见过她有鸟养在哪儿。
人瘦,胸小,颇似新时期流行的娘炮。可她那盖不住的肌肤出卖了她——它们实在是泛着男人所不具备的水嫩光泽。
她苦思冥想花木兰混入军旅12年是如何不被发现女儿身的。但为时已晚。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都是工地上的头号新闻人物。上热搜。周围鬼影窜动,“狗仔”跟踪,是是非非,乌烟瘴气。还有恶心的偷窥。她痛恨天地之大却无处可逃。

从工地来会馆,仿佛进了天堂。只苦恼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可这也暴露得太快了,才刚刚开头呃!
秘密不存在了,她也就不需要顾忌了,洗漱的时候不再戴假发。睡觉也像脱衣服似的,把假发脱在一旁。随之追逐而来的,是好奇,是疑问,是窥探,是想象,是嘲笑。咋剪了个这头哇?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使她毛骨悚然。
“嘿嘿”,多是不自觉的,像肺气泡儿流经喉头受了阻,又像是对上一句冒失的问话自嘲,更像是助词,没有本意。可是所有的“嘿嘿”在她听来都是阴阳怪气的,嘲笑她的。
终底她像是一个妖怪,怪不得别人怪怪的眼神和腔调。她不想再逃了。天窗开着,天眼恢恢,往哪里逃?再说怕再也找不到有空调上班有空调睡觉的地方了。
在一个清醒的、静谧的夜,光头的秘密闸门守不住了,洪水般爆发,一倾千里。那一夜素香淹没在她滔滔不绝的海洋里。
原来,连素香对她的猜测也是错误的。

她叫小微,28岁,典型的红颜薄命之人。老天自古就是这样,一边给你好的,一边又留下不好的等你领。小微嫁人的时候谁都不会想到有不幸等着她。那时候她是多么幸福,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哪个不被她羡煞?虽然没有空调热水器这样的物质生活,但夫妻双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是最幸福的。
然而这世上的好日子就像邓丽君唱的歌:好景不长在。结婚第三年,医生对她下一纸终生不育的诊断。这不蒂下了癌症判决书,丈夫立刻提出离婚,幸福生活流星般划过她的天空消失了。离婚没到两年,她嫁给一个俩孩子的男人。男人,男人的母亲,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有经常登门看孩子的、男人的前妻,加上她,一个5口半人的大家庭赫然织着日子。前妻与男人母亲的关系仍然铁板一块,与男人是否藕断丝连?只有鬼知道。反正是因为男人出轨,前妻闹的离婚。本已成乱麻,小微偏偏老鼠打动似的钻了进来,使家庭关系更加复杂化。男人也是笑纳了小微的,可小微还是选择了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还不只在于家庭的复杂方面。她发现丈夫天生花心。

她怀念前夫的时候是痛苦的。恨他?爱他?有时候觉得酸甜苦辣都不是,而是些吞到肚子里无法吐出的怪味。
工地上的日子亦是亦非,有时候宁愿挨一顿暴打,誓死不屈,有时候又如食甘怡,心悦诚服。她恨自己是个怪胎。那个复杂的家庭里,之所以能在白眼加白银的挤兑中呆那么久,就是因为自己是个怪胎。
怪胎酿造的怪味,吞不没吐不出。
抚摸身上的伤疤,不管是女人留下的,还是男人留给她的,都是些强悍的记号。它们擦过指肚,即刻消失在暗夜里。唯有刻入骨头的,才柔弱得令她心痛,心惊。

回娘家吧?
可是旧窑洞没有了。父亲也不在了。母亲跟哥嫂过,实在没有一片地儿腾出来给她住。
一千年前,李白在大西北仰天长叹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如今,这个赤手空拳的弱女子能怎样呢?万念俱灰,她被一道微光引领着,匍匐在了佛脚前。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想为尼呢,还是想找个去处?哎!终究是没逃过老尼的佛眼,庙门“咣当”一声,在她身后关闭了,撞出的万道寒光挟持着她,一路狂奔到山下。
剃光头易,度佛门难。心在浮尘,削发何济?

对佛的深情,对佛的绝望,所有交织在一起的矛盾体熔融了。吃喝拉撒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听说建筑工地好养活,下山的第二天她就去了工地——干活,干了活,一天不干活不了。
拆开洋灰袋,推倒,灰沫溅出来,飞扬,裹进空气流。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本一粒尘埃,不禁外力,纷纷扬扬。她需要水来征服、收纳自己,变成坚固的水泥。
p庙堂不属于自己,工地才是故乡。
退一步,莫说是凡心不死,即便死了,如果知道当尼姑是要去化缘的,要创收,她也不会生出那一念,剃光了头发的。
经过了一番折腾,小微似乎觉察到佛光背后的机锋。平时见惯了你也阿弥陀佛,他也阿弥陀佛,而有谁懂得阿弥陀佛的深邃呢?秒秒钟可以削掉头发,削掉尘心,却需要一生一世的光阴。那老尼一定是上辈子也受了磨难的,这辈子只等坐化成佛。
老尼是楷模。
对小微来说,尴尬莫过于心在尘世间沉浮,人在尘世间穿行,却没有了尘世依存的故土。不然,她才不拿老尼当楷模呢。
这尘,来自回不去的故土,随风飘浮,山重水复,飘到一处是一处。不过这没有乡愁的漂,也算是一种清爽。

这个小薇,我只见过一面。素香谈她,谈得头一句脚一句的,但我的心还是受到了触动,写下这篇文章。
在这家男士会馆,素香做保洁已经整整两年。而前台的美女,走马灯似的,不停来来走走。素香说小微也做不了多久。

不久的将来,小微又该去向何方呢?
窑洞拆了,乡愁散了,哪里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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