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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声起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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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声起 
 

                                                           
文/肖成年
  
   
     1  
    进入腊月,清冽的天空像一块蓝得晃眼的布。猛然,那蓝被一声悠长而清脆的唢呐撕开——声音不知从哪家的院落里爆响,村庄便开始忙碌着嫁娶、丧葬、庆寿、庙会、开张剪彩、参军入伍一类的红白喜事。唢呐声,开始在乡村的高空中来回奔突,唢呐手的腮帮子每天鼓鼓的,眉眼里流出因忙碌而产生的疲惫和兴奋。
  人老了,其实就是一架老旧的大车。夏秋天虽然忙,那架老旧的大车仍吱吱扭扭地转动着,冬天闲了,老旧的大车反倒会散架。村西头的唢呐声响起时,把手缩进袖管立在墙根处晒太阳的老人叹到:老李这架车散了!此时,村东头一声清亮的唢呐又拉了个长长的腔调,一声声跳动着喜悦的《凤求凰》喜庆而欢快,村子的土道上奔跑着一个个愉悦的音符。有人说,那是村东头老钱家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欢快的唢呐声不难让人想见,钱姓人家及其亲戚们,此时表情如秋天般幸福灿烂,平日里有些松垮的身体变得灵活轻快。
  唢呐之于村庄,就像一棵老树之于村口。它把根深深地扎进村庄,根须相互盘结,枝叶紧紧相握。它的声形随着大地起伏,它的手抚摸着辽远的天际,生命和呼吸因此变得酣畅而绵长。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又消失在乡村的庄稼人,一辈子离不开唢呐,就像一株老树离不开生养自己的土地一样。在它嘹亮的声音里,村里的人们与唢呐的旋律一起欢乐,一起悲伤,千百年的情感也在唢呐的音孔里潮涨,潮落……
  唢呐,无论激越高亢还是悲怆沉郁,都像从骨头里流出来的,会让血液顷刻间沸腾。曾在一个乡村遥听过唢呐,那高亢的曲调猛地在黄土地上爆响,然后向天空扶摇直上,悬在空中半天不下来。仿佛有一双大手用力举起了你,举在高空,然后又平滑地向远得看不清的地方推去,灵魂一阵悸痛和惊异。那时我想,唢呐手胸腔里一定装着苍穹,要不然那声音怎么会如此宽厚,如此悠长?曲调中,我仿佛看见了唢呐手站在高岗上,唢呐被他高高地扬起,唢呐上系着的一块红绸迎风飞舞。也曾在一场丧事中见过一位唢呐大师的吹奏。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嗖嗖的凉风游动着,像一条冰凉的长蛇滑过人们的面孔及裸露的肌肤。大师手捧一管黄铜唢呐,面色沉郁,硕大的铜唢呐攥在他手中像一只饥饿的动物时时要冲出去。他双眼微闭,双手稳稳地托起唢呐,但唢呐并不出声。风从大师的眼前呼呼地吹过去,时间从他的脸上哗啦哗啦地划过去。大师的头猛地往后一仰,两腮鼓起,那把铜唢呐庄严地拉出一个长音,唢呐声凄婉迷离,像只哀伤的孤雁……大师手指灵巧地敲击着唢呐之上的一排音孔,随着律动的音符,一群人泪流满面。
  唢呐,乡村最嘹亮通透的嗓音。
  向唢呐响起的地方望去,不一定能看见吹唢呐者,但那声音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开飘渺的烟尘。它像是一个符号,一个图腾,有一种厚重的文化质感。黄土有多厚,唢呐的声音就有多厚;山脉有多长,唢呐的声音就有多长。
  
    2
  在大地辽阔苍茫的胸怀中,凡乐器都是有生命有性格的。比如马头琴,琴弓搭在弦上,碧绿的草原就涌过来了,白云在天空奔跑,马儿在大地上浮动,白色的蒙古包像蘑菇一样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比如二胡,从悠悠的丝弦中,一波一波荡出清淡的月光,柔若无骨的西湖,还有渐远的瞎子阿炳手中木棍的橐橐声……在形状各异、声色不同的诸多乐器中,唢呐是乡村与泥土最为接近的乐器:或凄美哀婉,或欢快明净,苦与乐、悲与欢、离与合两个极端的情绪,都被唢呐夸张地表现出来。喜庆时,从唢呐喷出来的曲子欢腾跳跃,高亢的唢呐声像村民们由于丰收而开怀欢笑,抑或像婚庆的轿子在黄土地上腾起的一缕缕烟尘;悲伤时,唢呐就变得哀怨悲凉,幽咽的声音回荡在结冰的河面上,像有人痛哭,依稀能看到细线一般的送葬队伍,抬着一副棺木歪歪斜斜在长长的土路上扭动、远去……
  唢呐,被不同的地域滋养出不同的秉性,独立的地域脉息滋养着不同的文化与精神,也滋养着不同的唢呐声。不同的地方倾听唢呐,感受到的是不同的精神圣沐,不同的历史渊源和地理风貌赋予了唢呐炽热与大胆、内敛与保守的个性。
  在丽江,我曾聆听过纳西人的唢呐,与西北陇原竟是那样相仿。问及纳西乐人,说纳西族本就是从西北迁徙而去的,唢呐的声音就是迁徙路线的声音。我也听过广东客家人的唢呐,声音更多了喜庆,甚至是幽默。在苍凉的黄土高原,一声悠长的唢呐长啸,道出了多少隐遁在岁月深处的忧伤的故事。唢呐,这精神的圣吟,那旋律会像水一样淌进心田。
  据说,唢呐最初流传于波斯、阿拉伯一带,就连唢呐这个名称,也是古代波斯语的音译。大约在公元三世纪唢呐在中国出现,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第38窟中的伎乐壁画已有吹奏唢呐形象。在700多年前的金、元时代,传到我国中原地区。到了明代,武将戚继光曾把唢呐用于军乐之中。到了清代,唢呐称为“苏尔奈”,被编进宫廷的《回部乐》中。今天,唢呐以它独特的音色成为渲染气氛、激发情绪的一件最出色的乐器,已成为各族人民使用颇广的乐器之一。
  唢呐为簧管乐器,一般有木管、铜管、铝管与锡管之分,木管柔、铜管亮。以铝管与锡管应用最广。均由哨、气牌、芯子、柏木构成,形体大小不一,常用的有8孔,发音响亮、雄厚。大唢呐粗犷、气派,一般用在大场面;小唢呐欢快、含蓄、优雅,犹如含情脉脉的少女,中唢呐高亢、激昂、穿透力强,恰似血气方刚的后生。
  通常,唢呐配以锣、鼓、钹等打击乐,所以俗称吹打。以齐奏、对吹、吹打并重。有独奏,也有合奏,甚至几十支、百多支唢呐的齐声合奏。唢呐杆儿的长短,造就了它们音色、音质的不同,伴奏的鼓有大鼓、小鼓,暴鼓、堂鼓之分,伴奏的锣有大锣,小锣,钩锣,手锣之别。唢呐手们还根据自己长期的吹奏实践,编成了众多的唢呐曲牌。一般分为喜调和悲调,喜调轻快活泼、欢乐,时而激昂嘹亮,响遏行云,时而饱满圆润,和谐悦耳;悲调深沉、低吟、哀婉幽怨,如泣如诉、催人泪下。
  三尺长的唢呐吹天吹地,是一种带韵的吼声,它是岁月深处的嘴。唢呐发音高亢、嘹亮,过去多在民间的吹歌会、秧歌会、鼓乐班和地方曲艺、戏曲的伴奏中使用。经过不断发展,丰富了演奏技巧,提高了表现力,已成为一件具有特色的独奏乐器,并用于民族乐队合奏或戏曲、歌舞伴奏。
  一种声音,一种艺术,一种人情世态。一个地域精神的张扬与裸裎;不同地域各自独特的地域色彩与声音,它们共性所传递的信息使人迷离,使人感动,使受众的心灵抹上了一层文化愉悦的快感,使你的心情为之激越,澎湃。
  
    3
  铜唢呐像一个穿了拖地长裙的少女,身材欣长,妩媚,裙摆有点大,娴静中透出些忧郁。
  吹奏间隙,几个唢呐手嘴中会换成烟卷,有的唢呐手和别人开着或荤或素的玩笑,有的则屏气凝神,用一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唢呐,仿佛正在擦拭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
  人死了,只要家景好一点的,都会请两班特殊的人来发丧。一班是吹鼓手,专事吹唢呐做道场念经超度,称为道家先生;一班是大宾,主要写各种场合读的祭文,又称儒家先生。道儒两家,分设在两个屋内,尽可能地奉上好的吃食。儒家先生所写的祭文,文言白话文相杂,搜罗些逝者生前感人的事迹。一个人,功劳没有会有苦劳,总会找出些感人的事让人们跟着哭。贫寒的人家,或者逝者活着时确实像一棵草,没啥可称道的,便省去了儒家先生,但道家先生却是不可以省的。富可以请两台道师,穷可以请一台道师,再穷的话请一个也行。没有唢呐,就少了一种气氛,像是少了可以与阴间传递信息的通道,丧事就不像丧事。有些家境好的,请两班子道师对着吹,灵棚两边各一家,此起彼伏,像是擂台赛。若这两班子道师旗鼓相当,或是同道中的冤家,往往一家不服一家。他们暗暗较着劲,硕大的铜唢呐英气逼人,把苍凉的天空吹得像要开裂。在两班道师的吹奏中,我们仿佛能听到在他们呼噜呼噜流淌的血管内夹杂着的血腥气和金属味。呜呜咽咽的奏鸣仿佛从天际隐约传来,能渗到观者的血脉。
  哀伤的氛围先由一只唢呐铺染,然后几只唢呐合奏,一台唢呐班子吹起《孝子哭棂》,孝子哀声大放,痛不欲生,叹逝者在阳间所受的苦累,祈祷逝者在阴曹尽享荣华福寿。一曲下来,哭者淋漓尽致,听者啼泪涟涟。
  另一台道师班子不甘示弱。一把唢呐缓缓地朝天举起,一音遽发,犹如游龙戏凤,长虹贯日。婉转悦耳的唢呐似百鸟啾啾,引得山野间的鸟雀在村庄上空盘旋。一曲终了,耳边仍是余音袅袅,久久难歇。
  一边吹完《诸葛亮三哭周瑜》,另一边则来一曲《高山流水》……唢呐的盛宴中,喜与悲,苦与乐,均被裸呈于天地之间。
  师傅吹奏之时,必先喝口清水,唢呐声起,一会儿清脆、圆润,一会儿高亢、激昂。吹“百鸟朝凤”时模仿各种鸟叫的声音惟妙惟肖,吹“孝子曲”如泣如诉,声声催人泪下!
  有胆大的孩子,趁唢呐手离开的功夫,悄悄将唢呐放在口中用劲地吹,那铜锁呐一声不响,好不容易出声,却只是一声低沉的闷响。唢呐手立刻赶到,把那孩子追得满院子跑,说那东西是能乱吹的嘛!不一会儿,俏皮的孩子又凑到唢呐手身边,问这问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唢呐手会吹得那么好,为什么自己吹不响。唢呐手说,唢呐是有灵性的,放在别人手里,那只是一块废烔烂铁,只有懂唢呐的人拿着,它才是一只唢呐!
 
 4
  唢呐声,先像一根细细的针尖扎中了我,继而狠狠地锥着我。刚进村口,悲怆的唢呐声就迎向我,几只扑愣愣飞过的鸟雀兴许就是从唢呐的铜碗里飞出来的吧。悲恸,像一只大布袋慢慢地罩过来。我不知道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见大门上白色的旌幡随风摆荡,几串红绿的纸钱晃来晃去,纸扎的童男童女分列在灵棚两侧,灵前一堆半燃的冥灰……
  跪拜在母亲的遗像下,看冥纸在低沉哀婉、粗砺压抑的唢呐声中翻飞。知道我是长子,唢呐手们用了劲地吹。一轮惨淡的夕阳,像一枚蛋黄从唢呐的铜碗淌出来,淌得满院子都是。唢呐哽咽着,像是哀叹,也像是哭泣。唢呐声中,我听出了不忍离去的母亲辞世前的绝望,看到了站在奈何桥上不辨东西的母亲。泪水从我脸上成颗地掉下来,成串地流下来,哭声终于像裂帛一样,与呼呼的北风相拥着把孝幛、花圈撩动得哗哗作响,帮忙料理后事和围观的人群一片泣声,平日里来回穿梭的花狗也半蹲着定在那里。虽是初秋,天空因为这疼杀人的唢呐变得萧瑟。
  吹累了的唢呐手把唢呐放到一张方桌上,方桌上罩了色彩鲜艳的被面,掩在缤纷里的唢呐看上去十分破旧。那样东西有点怪,杆很长,黑黑沉沉的,底部的铜碗却很新,油光铮亮,在暮色里散发出黄黄的光晕,一种古老神秘的气息从唢呐中荡漾出来。
  唢呐声,又起,从唢呐里飘荡出的是丝丝缕缕的忧伤。这种忧伤,是对逝者的一些记忆,是对生者的一种提醒。对于一个在村庄的土地上滚打一生,最后魂归黄土的乡村人来说,这与出生结婚生子一样,是一生中最辉煌的释放。是唢呐声把四邻八乡的人召集在一起。离去的人似乎想借唢呐之口向大家表明自己曾在世上走过,现在走累了,要与孝子贤孙、亲戚朋友做最后的告别。管管伴随着乡村人生生死死的唢呐,每一个呜咽的音符中,都蕴含着一种悲怆,一次生者对逝者别离的留恋。
  唢呐声中,流出来的眼泪,是唢呐的音符。
  
    5
  唢呐,是唢呐手的嘴巴。
  从村南边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唢呐声,刺透了村庄的静寂。那声音来自村南三公里的郑家圈子,它诠释着一位木匠的怨恨、慨叹和无奈。
  程大师是村里有名的木匠,锯、锛、凿在他手里翻转如飞,箱、柜、犁、耙等物件就在他手中诞生了。其他木匠做的犁,死活不入地,或者直戳戳进地牛拉不动,无奈请了他去拾掇。程大师左右端详,然后操起一把像锄头一样的锛,左右各砍几下,拍拍手说好了。再用,果然舒畅自如,犁出的垄沟粗细匀称。他那双握了各式木匠工具的手,指节粗大,却也玩转了三尺长的唢呐。
  程大师先生个姑娘,后生个儿子。生儿子的程大师夫妻欢天喜地,不久就发现这儿子先天性智障。程大师的老婆,一心想生个能接老爹手艺的儿子,就又生。孩子的脐带刚被接生婆用一把烧红的铁铲轧断,程大师的老婆就转过身去摸孩子的裆部,一摸心里瓦凉瓦凉的,头一低就断了气。面对两个丫头片子,一个智障儿子,程大师内心满是悲苦。从此,远离村庄几里地的郑家圈子,每日早晨便传来吱吱扭扭的唢呐声。那声音先是闷屁一样,后来渐成调,再后来竟然有板有样。自此,程大师做完棺木活,便也加入到唢呐班子中,呜呜地吹一把破唢呐,吹着吹着竟也成了高手。
  唢呐师无师自通的很少。据说我的父亲会拉板胡,也会吹唢呐。拉板胡,我见过也听过,那把板胡一直挂在里屋的墙上,后来被人有借无还。多想听一次父亲的唢呐,但父亲只是笑笑,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也藏着一段凄楚。吹唢呐的人多是祖辈相传的,那是吃饭的手艺。做这些职业的人很多都有亲戚关系,要么就是很亲近的邻居。都是由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没有乐谱,有些甚至连曲子的名字都没有。开始的时候,师傅会教你乐器的基本音调,然后就是手的配合了,听起来很简单,学起来却要花不少的时间。真正开始学曲子了,是师傅吹一句,学生跟着学一句。刚跟着师傅出来的时候,即便你学得再好,也只能敲梆子。这样龙套的工作要做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或是某个师兄没有到场,或是一个什么机缘,你才能有出师的机会。
  程大师的吹奏水平越来越炉火纯青,遇到小些的事,事主会请他一个人吹。一次别人娶亲,程大师拿起唢呐,定了定神,在嘴间“噗噗”吹了几下,一曲拖长音的《挂红灯》被他吹了出来。吹着吹着,却成了变调,本是欢快的曲子,却让人听得直想流泪。有人喊,程大师,咋回事?程大师尴尬地顿了一下,那曲调又欢快起来。席间,有人问起程大师缘由,他说了句与吹唢呐不搭调的话,娶亲的这个娃和瓜娃子同天生的。有人看见,程大师转过身时双手捂脸,从粗大的手指间渗出些湿的东西来。
  几年后程大师去逝,曾和他搭过班子的唢呐手们主动来给他吹,呜呜地吹了好几天。那年,程大师的墓上长了不少打碗花。打碗花样子酷似唢呐碗,还有人说晚上能依稀听见唢呐的吹奏声。
  
    6
  唢呐,也造就了乡村里一位又一位名人。
  一支平常的唢呐,衔在唢呐手嘴里,常常会有不平凡的表现。唢呐手们把所有曲调都烂熟于心,吹奏时每一根汗毛似乎都铆足了劲,嘴巴鼓得像含着两只巨大的桃子,脸皮绷得很薄,薄得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撑破。鸟叫、兽叫、婴哭、人笑……唢呐手,把世界装在了唢呐中。
  真正的唢呐手,在吹奏时必须是从嘴里吹气,从鼻孔中进气,这样才能使吹出来的音乐连贯自如,悠扬持久。有的唢呐手可以同时吹奏十支唢呐,高低音交错十分壮观,堪称一绝。有的唢呐手嘴里吸着香烟,用鼻子照样吹奏出美妙的曲子,还有的唢呐手在吹两支唢呐的同时,可以用牙齿力顶两个茶杯外加四块砖头。曾在电视上见过一位年约五旬的汉子,左脚打锣,右脚踩钹,左手敲鼓,右手提布袋木偶。口中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西游记》的故事,并变戏法似地一会儿吹唢呐,一会儿拉二胡,一会儿又弹三弦,还串演着不同角色……吹唢呐四个手指按四个孔,他却只按一个孔,剩下的三个孔全凭气控制着,中途换手其它乐器时,唢呐并不中断而且接得天衣无缝,让人丝毫听不出破绽。还曾看到过一位唢唢手,只见他右手轻举,伸出食指弹弹右耳,那右耳竟然像戏剧中纱帽扇翅一样,上下左右有节奏地晃动,用左手弹弹左耳,左耳照样。把唢呐放进耳中,猛一顿脚,悠扬嘹亮的唢呐声立时使观者的灵魂为之一震,良久才爆出一片掌声。
  唢呐,不仅演奏需要高超的技术,曲调也很有讲究,在不同的场合需要吹不同的曲子,以营造不同场合所需要的气氛。《一枝花》《百鸟朝凤》《大拜年》《挂红灯》……这些曲调适合娶媳妇,能吹得人们喜滋滋乐呵呵的。《诸葛亮吊孝》《白月亮》《二泉映月》《朱纯登放饭》等则适合丧葬时吹,直吹得人们惨兮兮悲戚戚。在乡村,八十岁以上老人的葬礼被视为喜葬,《百鸟朝凤》一类的曲子也是常用来吹的,有些人家甚至请来戏班子唱上几台戏。
  唢呐手们高超的演奏技艺,往往会唤醒我们内心一些沉睡的东西,有被磨钝、被遗忘的情感,有被焦躁的城市生活带来的种种不如意。在一张CD唱片中,我分明看见嘹亮的唢呐正从一座山尖飞出,四周群山都在积极响应,回音起伏,仿佛是此起彼伏地合唱。那自然美妙的合唱震撼山川河流,扣人心弦,让人周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淋漓酣畅;在唢呐声中,我仿佛看见大片的黄土地正在缓缓铺开,仿佛看见万马奔腾时腾起的阵阵尘雾,看见山涧岩隙处的清泉正汩汩流淌,细雨正敲打着一扇木格窗棂……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把唢呐,这把唢呐常常会被岁月吹响。
  
    7
  不知何时,村里人婚丧嫁娶时突然多了些另类的吹打乐器。这些乐器中,有长号、黑管,架子鼓,电子琴,电子吉它,奇型怪状的乐器组成的乐队场面十分浩大,演奏的曲目也很现代。唢呐班和它们比起来,几杆唢呐和几面锣鼓,显得影单形只,有种无以言表的辛酸和落魄。
  在外面做包工头的姚家老二,娶媳妇时把两只鼓乐班子都请了。一支是城里一个舞厅的乐队,另一支则是周邻四村远近闻名的赵家唢呐班子。在乡村,唢呐班子本就是草台班子,平日里该种地时种地,该垒渠时垒渠,有人请时才洗脚上阵,赵家唢呐班子也不例外。两支鼓乐班子分坐在两辆缓缓行驶的汽车后厢里,暗地里开始了比拼。场面上看,西洋乐队显然占了上风,他们吹奏的多是年青人耳熟能详的通俗歌曲,《纤夫的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引发年青人和着乐队的节奏在路上放声高歌。号手们吹得更欢,长号短号争相鸣响,架子鼓手甩起长发的姿势潇洒而充满活力。而平日里嘹亮高亢的唢呐队伍,此时则显得单薄而沙哑,甚至有点无助冷清,只是在西洋鼓乐班子稍稍停息的间隙,才能听到它的声音。在整个迎亲的过程当中,唢呐班子的头自始至终垂着,看上去仿佛不堪重荷。
  村里最年长者要离大家而去了。长者还在清醒时,给儿孙们留下一句话:你们咋折腾都行,但我死了以后,一定只请赵家班的吹鼓手!入棺那天下了场薄雪,棺木缓缓下沉的时候,赵家班子唢呐指向天空,四个唢呐手鼓起双腮,悠扬凄厉、如泣如咽的唢呐声催人泪下,那声音竟遏止了正在向上升起的红日。唢呐声感染着每个人,哭声唢呐声混成一片。大家痴呆地看着赵家班子,仿佛他们手中所持的唢呐,与姚家老二娶媳妇时不像是同一件乐器。唢呐里传出苍凉的音符,也像敷了一层薄雪,让人忧伤。
    唢呐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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