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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一座山城的百年孤独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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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和一座山城的百年孤独 甘肃 孟澄海

  幽蓝或纯白的祁连雪峰就像神的头颅,把漫漫汲汲的记忆埋进浩瀚的星空。
  时间亘古。一切都消逝于迷蒙和虚无。只有苍碧的云杉还在山崖上摇曳,将云影与鸟影遥渡到山城的上空。岁月空茫无迹。岁月的后面是寒武纪、奥陶纪、三叠纪……而这些远古的地质纪年离我与山城已经遥不可及,如同荒寒的梦境,在渺幻的背景里只留下一片苍茫。
  我来之前,山城周围还密布着原始森林,巨大的石头上苔藓斑驳,冰川的舌头将寒气运送到每一个角落,耐寒的冬青树总是在黄昏或黎明苏醒,摇动碧绿的枝叶,让空气中充满苦涩的清香。除此之外,还能看到雪豹的影子,它们的斑纹灿烂而诡异,犹如巫师的咒语,在桔黄的晚风中时隐时现。我来之后,临近城垣的古树早已消隐,雪线退居于山顶,曾经是冰川盘踞的地方唯剩潮湿的卵石与页岩,那里荒草迷离,野花飘摇,低矮的灌木丛里不时闪现着老鼠的身影,乌鸦穿着黑色的衣袍,恍如鬼魅飞舞,整日唱着忧伤而落寞的挽歌……
  每天早晨,推窗就可望见祁连山的峰峦。我发现凹凸的山崖间有深褐的云岫,从青藏高原飘过来的白云在那里盘桓、游弋、纠缠,等霞光映红皑皑积雪的时候,云朵便纷纷躲进山岫,无影无踪。山脚下是茫茫荒原,烽燧、乱石、芨芨草、旱獭洞穴、累累墓群,所有静物都在西风流云下安睡,地老天荒。距离山城最近的是一条季节河。夏天洪水泛滥,水面上漂浮着腐朽的树木和动物的尸骸,甚或有散乱的棺材板,看上去像一个个孤独无依的小舟,载着亡魂无尽的幽怨飘向荒漠深处。而到了冬天,水流完全枯涸,宽阔的河床上露出狰狞的石头,上面石花如锈,犹如斑斑点点的泪痕,石罅间不时钻出一两只褐色蜥蜴,它们抬头张望着空荡荡的天穹,眸子里满含铭心彻骨的悲凉。
  山城的背景洪荒、苍凉,夐古岑寂如史前的茫茫岁月。此地周遭,不仅仅有亘古如斯的雪山荒原,而且有各类历史人文遗存:洞窟、壁画、汉墓群、新石器村落遗址、生殖崇拜的男根女阴、匈奴和月氏留下的古战场、西羌人祭祀天地的鄂博、破旧倾圮的尼姑庵喇嘛寺……所有这一切,都在时光的风雨中塌陷、剥落、破损、毁弃,有的成为废墟,有的则成为烟尘灰屑。不过山河大地会留存失去的记忆,当最后一段老墙和墓碑即将倾覆的时候,我看见那里的马兰花正在吐艳绽放,淡蓝的花瓣轻轻摇荡,仿佛在回顾迢遥无边的前尘影事。
  每年十月,萧瑟西风就会把白色信笺如期送达山城。雪落下来。清爽纯净的雪落下来。一片,两片;一朵,两朵……雪花宛若灵魂的碎屑或萼蕊,飘旋着,翩跹着,用洁白的梦幻笼罩和覆盖山城的房屋、古巷、草坪、树木,灯盏花与九月菊尚未凋零,坚守着美丽的贞操。蓝蝴蝶、白蝴蝶、黄蝴蝶依旧在花丛间盘桓或栖息,翅膀收拢,在秋风的吹拂下,微微的瑟缩颤抖。四季里,蝴蝶是山城最忠实信使,只有它们的身影,能够在山城的睡梦中留下哀婉的印迹。
  三十年前,我怀揣梦想来到了这个山城。那时,我刚刚毕业于西北某师范学院,从告别大学母校的那一刻起,就打算到一个偏远荒寒的地方,践行教书育人、塑造灵魂的远大理想。记得是一个深秋的日子,我背着行囊走进山城的一所中学,路上行人稀少,豆青石条铺成的学校院子里到处是橙黄或绯红的落叶,还有疯长的冰草、野花,它们在教室前的空地上摇曳,让暗绿肥硕的叶片一直爬上窗棂,而燕子和麻雀的巢穴就筑在破烂的瓦片之中,飘落的羽毛一直坠入幽暗的草莽,冷落、荒凉,像深山里的寺院。我的宿舍边,就是古城最古老的建筑——文昌阁,建筑虽然是雕梁画栋,高古宏伟,但明显有了破败倾圮的迹象,屋脊上荒草披拂,寒鸦嘶鸣;墙壁间蛛网密布,鸟粪斑驳。尤其是到了夜晚,猫头鹰不停地聒噪,令人毛骨悚然。若逢农历初一或十五,就有一个巫婆似的老女人登上文昌阁的台阶,在那里燃火焚香,念念有词,将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舞得风生水起。文昌阁本来是供奉圣人的所在,但在我的印象中,那就是一个荒芜凄清的祭坛。
  清朝末年,山城曾发生过土匪杀戮百姓的惨剧,据说屠场就在学校附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地政府扩建校园,民工挖掘地基的时候,就在校墙下面清理出大量的白骨与骷髅,还有包裹尸骸的草席。其实那个地方本来是一个风景绝佳的去处,未有开挖之前,生长着许多榆树和白杨,夏日傍晚,我常常带着学生在树荫下看书学习,桔黄的晚风吹来,轻轻掀动书页,甚或有月影移动,枝柯婆娑,同学们读书背诗的声音传得很远。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的脚下竟是百年冤魂的家国故园。
  学校老墙的东端有深深的洞穴,可以贯穿山城的四面八方。当地县志上说,此洞乃文革产物,因当时我国跟苏联关系紧张,为防备敌机轰炸,上级指示掘地挖洞,工程历时数年,耗资几十万,而结束时,防空洞的大部已经塌陷。我在学校教书,曾经跟同事偷偷钻过这个洞子。我们扒开洞门前的杂草,探身进去,一路曲径通幽,很深,也很暗,电灯照过去,依稀能分辨脚下的石头和土坷垃。愈往前走,洞子愈加狭隘逼仄,只能容一人通过。呆在里面,外面的世界仿佛远隔千里,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觉已进入了山城的心脏,只能触摸它的血液律动。民间传说,有大户人家曾在洞穴深处埋藏过金银珠宝,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倒是回来时,意外看见了一堆麦秸,草,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麦香,上面有人躺压过的痕迹,那里遗留着一个男人抽烟用的鹰骨烟嘴,不远处又散落着几颗墨玉圆环,疑是女性衬衣上掉落的纽扣。从现场分析,似乎有一对男女在这里出现过。那是何年何月何日?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洞子里?是为了干柴烈火的幽会,还是寻找那些子虚乌有的宝贝?多年后,那个所谓的地道被工程队一一炸毁、填平,在其上建起了一座座楼房,不久,我也成了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员。然而,当我每次走过那些地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防空洞,想起盘踞在心头的那几个疑问。于我而言,洞子已经淡出记忆,脑海里不断闪现的依旧是那堆麦秸,还有凭借想象虚构出来的一段孤独而寒凉的爱情故事。
  山城只有一条街道,东西走向,向东连着村野,如果从学校出发,四五分钟就可以抵达田地边缘。黄昏或清晨,炊烟从农家土屋里袅袅升起,随风飘散于山城周围。麦草垛一个连着一个,上面覆盖着灰尘和土屑,仿佛是一群古旧的城堡。向西直通老河,站在河边,可以看见岸上的墓地,坟茔累累,荒草没膝,死寂而凄凉。在乱石嶙峋的河床里,芦苇挑着灰白的穗子,不时抖落细碎的苇花,如霜似雪。街道两边,最多的是祁连云杉,那种树木四季常青,枝桠间偶尔有鸟的影子闪过,划一道弧线,迅即消失于空茫。秋天里,百花凋落,唯有八角梅和九月菊依然开放,顶着冰冷的霜花,在云杉的阴影里摇曳孤独寂寞。靠近街心的栅栏边,时常晃动着两个流浪者的身影,一男一女,衣衫褴褛不堪。他们白天去捡拾垃圾,晚上相拥而卧,靠体温给对方取暖。那地方里医院很近,隔三岔五,就有人把夭折的婴儿交到他们手上,然后偷偷塞给一些毛票,让他们将死婴送往河滩,或掩埋于乱石之中,或投于洪水急流,随波飘逝远方。我经常跟那俩男女照面,但从不搭话,他们见了我,只是笑笑,偶尔也会咕哝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接着便匆匆离去。听人说,这两个人都属于智障病人,他们没有血缘瓜葛,更不是夫妻,谁也料想不到,他们竟走到了一起,而且直到死也没有分开。我想,也许人的一生少不了经历寒冬,当灵魂落雪的时候,每个人都需要内心点亮火焰,温暖那个寒冷的世界。
  因为山城属于青藏高原边端,离雪山不远,所以就有藏地牧民经常来此地闲逛或购物。他们身穿皮袍,头戴狐皮帽子,佩腰刀,持经轮,大摇大摆出没于深巷老街。最喜青稞酒,打一壶挂在胸前,边走边喝,待酒劲上冲,便躺在树阴下睡觉,直到星月漫天,才骑马归家。也有喇嘛,着褐红袈裟,手里捏一串佛珠,跟当地僧侣盘腿坐在石阶上,窃窃私语,呢喃侬侬,说到高兴处,则提高嗓门,放生大笑,啪啪地互相击打手掌。神虽唯一,名号众多,唯知者识之。对于高深的宗教,红尘之人无可理喻,只有信徒心有灵犀,清心明性,直达精神彼岸。我记得山城偏西一隅有一座百年佛寺,院落岑寂,门可罗雀,前去拜佛的人大多是为了升官发财,世俗的追求离终极信仰遥不可及。每日佛事结束,主持便推动厚重的木门,缓缓关闭,那一刹,关在里面的只剩满地的落叶和寂寞的残阳。
  从灵魂的方向看,最孤独的还是那座清真寺。踏上西街僻静的一处空地,远远就可以望见寺院穹庐似的屋顶,顶上装饰着宝瓶和月牙,还有一群灰色的野鸽,整日扑闪翅膀,呢喃咕咕,似在述说前尘往事。那里居住着几十户回民,头顶白布圆帽的穆斯林深居简出,很少跟外人来往。每逢礼拜,清真寺里就传出嗡嗡嘤嘤的诵经声,苍凉、厚重、悠长、悲苦,好像是拖着绵延不绝的哭腔。我跟寺院的阿訇熟悉,有着很深的交情。他是一位老者,长髯飘拂,满头银发,平时不苟言笑,眼睛里老是闪动着泪光,宛若祁连上的寒泉,有一种地老天荒 的惆怅和忧郁。阿訇跟我闲聊,说的最多的还是伊斯兰教历史,讲先知的神谕,讲穆罕默德的事迹和预言。他无儿无女,家境贫寒,最大的愿望就是积累一笔财富去麦加朝圣,进入那个神秘的天房,用额头触摸先知的垫脚石。但他一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默默死去后,被信徒埋进荒原的穆斯林拱北〔即坟墓〕。我曾经不止一次去阿訇安息的地方,在夏日,那里的马兰花和野菊竞相开放,花蕊托举清露,若断肠人的泪眼,而蓬勃茂盛的芨芨草在西风中摇荡,璎珞似的草穗瑟瑟发响,仿佛为阿訇的灵魂指示方向。斯人远逝,但愿百年后他的梦幻能随着清风白云,飘向遥远的麦加……
  教学闲暇,我喜欢独自外出,就沿着那条老街,毫无目的的溜达,有时在巷子边的铁匠铺前站下来,看着几个打铁的汉子抡着锤子打制镰刀、剪子、马蹄掌,听铁器在水缸里淬火,发出尖锐而痛苦的嘶叫。如果无聊,我则去那个棺材铺,蹲下来,跟老木匠寒暄几句。我觉得制作棺材的人最能看破生死。在他们娴熟麻利的工作过程中,我发现木板被布满老茧的大手随意摆布,榫卯严丝合缝,那样子俨然是为活人制作一间精巧美观的房子。干活累了,便斜依在棺材旁边,拿出辛辣的旱烟,悠然地吸上几口,仿佛是回到了自家的炕头。有时又进入一家老字号酒馆,要几两卤肉,喝几口黄酒。酒馆主人是一个和善的耄耋老人,早年当过猎户,他曾经给我看过一张豹皮,是祁连雪豹,斑纹灿烂,像火焰,像铜钱,像巫师阴郁的咒符。他告诉我,自从猎杀了雪豹之后,他家就灾难不断,先后有两个儿子换上了不治之症,最终相继死去。他说话时表情凝重,脸上的皱纹纷纷收缩,让人想起历经沧桑的沟壑,而浑浊的眸子里泪光闪烁,犹如荒寒的千年雪色。
  最让我留恋的是那个破旧简陋的书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解放的浪潮汹涌澎湃,就连这偏远无名的书屋,也受到过各种文化思想的浸染。书店老板大约二十多岁年龄,女性,一年四季来往于北京和省城,头脑灵活,思维超前,她不断从外地购买各类新潮图书,然后把它们摆上自己的书架。在这个不到50平米的书屋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叔本华、尼采、伯格森、弗洛伊德、昆德拉、普鲁斯特、本雅明、王小波、顾准、北岛、海子等中外哲学和文学大家的著作。她的书屋开门早,打烊迟,不过前来买书的人寥寥。往往是礼拜六下午,我从学校出发,急匆匆走进书屋,坐在一个铁腿马扎上,开始一本一本地翻阅那些书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梦的解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青铜时代》、《海子诗选》……面对那些或艰涩深奥,或朦胧蕴藉的文字,我的头脑乱象纷呈,一片迷茫,仿佛是一个潜入古墓的盗贼,虽然偷得了宝物,但没有找到一颗夜明珠,为自己照亮出口。那些日子,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经常光顾书屋,不过,他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最嗜好钻研《易经》,偶尔,他会停下翻阅,挨着我坐下来,给我讲讲神秘的乾坤八卦,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稍停,幽幽地对我说,好人啊好人,可惜有小人作梗,注定命途多舛……书屋最忙的是每年学校放假,那时候有许多中学生起来购买复习资料,或者挤成一堆,抢夺几本韩寒的小说。那年月,韩寒先生是中学生最崇拜的文学偶像,他的名气几乎盖过所有的大师。
  2000年,新世纪纪元伊始,由于城市建设拆迁,书屋倒在了隆隆的推土机下。那几乎是一个瞬间,来不及让人拍下一张照片,灰飞烟灭之后,就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了。后来这里建起了一座大楼,里面设有商场、旅馆,也有供客人消遣的发廊、洗脚房。每到夜间,彩灯闪烁,人影幢幢,一幅歌舞升平景象。自从书屋毁弃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有时,只是站在远远的街道,朝那里眺望或凝视,在内心里做一回忧伤的凭吊,籍此来祭奠我曾经的精神圣地。
  时光如不断飘逝的雪片,覆盖、笼罩、掩埋着一切。百年的山城已经沧桑,百年的我早已魂归沧溟。我想到的是,如果生命能有轮回,那么我的来生将会化作祁连山巅的一朵白云,让灵魂之眼永恒地凝望山城的每一个黎明,每一个黄昏。
  
  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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