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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怕看见血光(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怕看见血光(散文)
文/张灵均
人的视线若被清理干净了,
一切都会显出它永恒的价值来。
──布莱克(英国诗人)
A
一下的士,我就匆忙卷起了棉袄的毛领子。
湘北的寒风,阴冷、潮湿,那线型的风吹过来,像伸出无数的鬼爪子,那地面的落叶被不断拎起,又不断扔下,好像叫化子进城,遍地人民币捡似的。我的身上被北风搜刮个遍,好像只为盗窃我身上储存的热能。而我家丫头恐怕鬼见愁,她身体里好像潜伏了核能源,简直沏得冷水热,这么寒冷的冬天连毛衣都不穿,一件单薄的秋衣套件秋外装,一条紧身牛仔裤,把一个冷酷的冬天当秋天收拾干净了。这让我委实打了一个寒颤,好像我是杨白劳,她是喜儿,一个爱莫能助,一个美丽冻(动)人。只见她急切地穿过了人来人往的街道,直奔新华书店楼下的眼镜店,把我扔在停车的位置,头也没回。她这个急性子总是让我耽心,给人一种毛糙和不踏实感。
冬天的黄昏,已经是夜晚了。街道上的华灯闪烁,车辆急剧增多,堵塞在前面的那个十字路口,绵延几百米,有的车连忙掉头,出现闹哄哄的场面,有司机伸出头来骂人。我也真想骂人,但我还是不能随便开口,所谓斯文不能扫地呵。可我不能阻止人家的发泄。何况这座城市的确越来越涌挤,一到上下班时间就到处塞车。我们来的时候站在北风口就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打个车,慢慢吞吞地到了目的地,这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只见一辆警车响起警报开过来,估计又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不搞新闻记者好多年,却敏感这些事。北面就是一医院,隐约看见好多人朝医院里面涌,似乎还有打骂声穿过喧嚣传来,触到我耳朵根了。我看见几个穿白大褂衣服的人急骤的脚步从我身边擦过,我潜意识预感事件的严重性。但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赶过去看究竟,只是站在街边了望那个方向。
我怕看见血光!
B
丫头来电话催我,怎么还没过来?
我是专程陪女儿来配眼镜的,她在眼镜店等了一阵不见我,显然有点焦虑。她担心我的职业毛病犯了,居然还跑过来找我。这让我一方面欣慰,这丫头长大了,懂事了;另一方面有点不好意思,好象丫头长大了,我就真的老了,还要她来照顾我似的,她一口一个老爸,这样血淋淋的惨祸你还没看够呀?我只瞟了一眼就跑开了,作呕,太血腥了。是呵,前些年,我作一线记者时,只要听说这类事故,二话不说就会提着摄像机赶往现场,见过五花八门的事故,看得人心里发毛。后来不当记者做民生新闻制片人,虽说不在现场,可每个记者的稿子我都要看,编辑后的成品带还要审一遍,比我原先当记者时看到的还多,甚至晚上还做恶梦,梦里的血光开成桃花,像桃花源似的。当人一踏进去,却又变成了沼泽,人陷了下去,喊也喊不出声。我常在这样的恶梦中惊醒,出一身的冷汗。一度我只要看见血,就感觉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压迫我,让我喘不过气来。辞去这个岗位好久以后,人才慢慢恢复常态。
进了眼镜店,丫头还在埋怨我耽搁了她的宝贵时间。我只能向她表示歉意,说你老爸真的老了,腿脚不灵捷了,想找一根拐杖都找不到呵。这下轮到丫头歉疚了,而嘴巴却不饶人:老爸正当年就装老呵?一点也不老实,居然还把一个好好的美女比作了一根拐杖,看你把诗人的想象力都弄丢了,还不如早点回家给我当后勤部长,弄点好吃的让我吃得又香又好来得实在。我说,如此我不是亏得更大了吗?就怕扁担没扎,两头倒塌。除非你能给我考个像样的大学来,我一高兴,想象力才会出来哟!
女儿读高二,已经十六岁半了,身高比年龄的数字还大,比她娘还高了一截,这让她常常很自信地摇头晃脑,动不动就与她娘比高矮,从不与她娘比知识的长短。我家丫头就这德性,很快要到高考冲刺期,按理,时间对于她来说自然是很紧张的,可她还是不慌不忙,每天回家还看一阵子电视,再上一阵子网,她娘发脾气也没有用,只要听见我的脚步声、开门锁的声音就猪头变老鼠溜得非快的,好象我是一只凶猫似的。由于她初中时光顾了玩耍,成绩下降得厉害,我也没有时间去督促她,她娘实在拿她没辙,而我又在场面上应酬,有时出差几天难得回来,一落屋又被朋友们邀去喝茶、聊天等,她娘管不住丫头,就听之任之,随她的便了。进高一后,她虽然开始有点觉醒,却又明显感到力不从心。连她自己认为最好的一门功课英语也掉下来了,而比她成绩差的却上来了,超过了她,进了重点一中,而我家丫头只能进次一点的十四中,我还找了关系,使了不少银子,丫头这才感到面子挂不住,暗暗着急。尽管如此一来,一段时间里成绩还是没有明显长进,脾气却大了许多。动不动就与她娘争吵,她娘就无论如何也读不懂女儿的心事,只是一味地向我投诉,埋怨我也不管一管,如此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我把丫头叫出来,陪我在院子里走一走。
丫头鬼机灵,知道我有话要说,就抢先开口:老爸你就莫听我娘的,准又是告我黑状。我笑笑说,我听女儿的,你自己说说看,有什么好的打算,准备如何规划?我来当当参谋行不行?丫头叹了叹气,告诉我,靠硬拚只怕猪脑壳吃不消,效果不见得好!想抄一个近路径,不知行不行得通?丫头属猪的,从不忌讳人说蠢猪什么的,自己还常常以此自嘲。可丫头突然告诉我想改学美术专业!话一出,我也感到惊讶,从来没学过美术的人,没有一点基础却要在一年半载这么短时间内学好专业美术,的确有点冒险。丫头似乎看出我的忧虑来了就说,即使将来她做不了画家,至少还多少培养一点艺术气质是不?凭这一点艺术气质就不再猪头猪脑了,应该是人模人样了,你看值不值得投资、赌一把呢?我一下被丫头逗乐了,笑蠢了,就说,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我就全力支持你,做你坚实的后盾。丫头这才把纠结在心头的烦丝抛弃了,铁下心来学专业。我知道丫头最担心的是学专业的费用大,是其它正常的好几倍,怕我们家吃不消,可为了说服我,丫头是动了脑筋的,这番话不知背地里演绎了多少次,才会有如此好的效果。
这件事就这样落了听。
接下来,我就开始请老师给她补课,除了星期二,每个晚上不是在补课,就是在学专业,有点负担过重。独剩星期二晚上这个空档,她才有时间出来配付眼镜。之前,她一直将就着用原来那付镜片磨损厉害的眼镜。并非这付眼镜不好,她之前很爱惜它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挑选的款式,而且花了上千元,可以说蛮贵的了。而今的孩子不是贵就珍惜,我女儿主要是第一次配眼镜,同学们见她变了个形象似的,就夸她从此有范儿了,女儿就真的戴上了两百多度的近视镜再也取不下。有同学就来抢她眼睛戴,这一抢,丫头就摔了一跤,眼镜掉在地上,而她撞到了校室的楼梯间的墙角上,这一撞就鼻梁开花了,眉上骨划开一条约两寸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她的同学们吓坏了,连忙扶她送往就近的三医院,可医院医生说没有家长签字不敢手术,丫头这才捂着流血的伤口给我打电话:老爸快来三医院给我签字咯,我受了点伤要作手术。看她说得多轻松,却把我吓得半死。当我赶到医院,我真的很生气,很伤心,我看见那血还在朝外涌,生气医院不赶紧救护耽搁时间,伤心我丫头那天真的傻样子,她第一句话就说:老爸,是我不小心摔的,不能怪同学们呵!这时候,我看见她的那几个同学退到我身边丈把远的地方,所有的目光望着我,那神色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她们就这么干巴巴地望着我,生怕我会训斥她们似的。也许是我心里难过,所表现出来的神色有点难看,至少表情显沉,垮下了脸面。丫头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仪,连忙说:谢谢你们送我丫头来,她没事的,你们回去吧。其实这时候我的心里还在忐忑不安,说不出什么滋味。
C
我怕看见血光!
是的,并非天生就怕看见血光。记得我读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我看见两个同学像两个冬瓜在校室里打架,一个小名叫臭狗屎的,一个叫飞天蜈蚣的,两个似乎势均力敌,拳头与腿,你来我往,毫不留情。我不知他们为什么打起来的,看得实在过意不去,就上去劝阻,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拆不开,刚推开飞天蜈蚣,臭狗屎就扑过来了,我挡在中间,就把我与飞天蜈蚣推到了玻璃窗户上,玻璃被撞碎二、三块,这下出大事了,飞天蜈蚣的背脊被划破,血从背上往外流,还从裤脚口流出来了,地板上好几处都有血迹。我的手与臂膀也被划破了,满身都是鲜血,我们俩这才自己跑进了卫生所去包扎,而那个推我的臭狗屎却跑得无影无踪,我最后成了替死鬼,不仅赔了人家的医药费,还受了老师的严厉批评,还有母亲的责罚。我很委屈,又不得不认栽,因为我背后那个推手臭狗屎是个孤儿,他父亲死得早,据说是在他三岁那年被一条毒蛇咬死的,而他娘把他寄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几天后就突然失踪了,不知去向。从此,臭狗屎被远房亲戚抛弃不管了,他流落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也就是被人嫌了这么多年。所谓“死不嫌,烂不嫌,臭狗屎最讨人嫌!”
天下的事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这两个人都先后几天缀了学,两个人好到一起了,成了当地出了名的惯偷,有时候被人家捉住打个半死。听说飞天蜈蚣后来改斜归正,开起了长途运输车,赚了一点小钱,还准备讨一个堂客成亲。可一次在公路上维修自己的车子时,被人家的车子追尾,千斤顶倒塌下来压着了,又被追尾的车从头到脚磙过,死状惨不忍睹。我得死讯还专程赶去现场,他已经被压成了血肉饼了,那血发乌,我当场就呕吐了。
那场车祸的场景还时不时浮现在我脑际,让人提心吊胆。
这或许成了我至今也不想学车的主要原因。
而臭狗屎还活着,不知怎么的就疯疯癫癫了,在湖南湖北两地的城市流浪,有人说在大街上见到过。据说我们这边搞爱国检查或文明城市验收,就会把诸如臭狗屎一类的疯子流浪者一起抓起来,晚上用车子将他们送到武汉那边去,可过些时日,最多不过半年他们又都会在这座城市出现。他们像城市垃圾被倒来倒去,后来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亨利•杜端蒙在《灵界的自然律》中说,死的物质与活的人之间有很强的一条分界线,当无生命的碳、氢、氧、氮等原子被生命吸收时,这有机体是很原始的,所含的功能也很有限,成长需要靠时间。生命却不同,他是一刹那间产生的,也能在一刹那间死亡,这是一种转变,如《圣经》所说的“出死入生”的转变。见过这种转变的人都能领会,然而不一定能言传:他犹如锁链突然断落,又犹如从梦中突然醒转过来一样。
生活在当今这个社会环境里,精神污染让道德沦丧了,食品没有了安全感,地沟油以及致癌鲜奶充斥市场,偷盗抢窃杀人时有发生,理想和追求完全被现实粉碎了,生命就像易碎的瓷器,随时可能出现飞来横祸,丫头在学校出现的这件事让我感到防不胜防。尽管伤势不是很严重,可以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前些日子,我们单位的一个女同事迫于工作压力大,就从办公楼九楼跳了下来,结果了年轻的生命,留在地上的那滩恐怖的血迹早就清理了,可留在我们记忆里的血腥却怎么也擦不掉的。以至我至今宁愿绕道也不从这片充满血光之灾的地方经过。
那种记忆总让人心里堵得慌,好久也难以平静。
D
神话与历史中都溅满了血,喝血使得奥德赛中的死人有了新生命,使那些疯狂奔往演技场,大口舔着濒死的战士之血的罗马癫痫者,以及在非洲肯尼亚过节时要喝牛羊鲜血的马赛人重新得到力量。
血一定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
我们的古代人对血约看得很重,甚至重于自己的身家性命。所谓滴血为盟,往往是用刀划开手的皮肤,把血放出来,大家的血相混合一起,以此来立约为凭证。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就是这一血约的典型代表。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我这里就不一一例举。
之所以我说血是神秘的,有的甚至是从古至今沿袭而来。譬如说我们的结婚戒指一定要戴在中指上,而中指又叫“血指”,因为古人相信,五指连心,而中指的血管是直接连心的。
当我看见丫头受伤流血,远比我自己受伤流血更心疼。
这无疑是血缘关系带来的感受。
我把丫头送上手术台缝针,丫头抓住我的手生怕我离开。她需要我的保护,她已经感到了痛以及害怕,医生终于答应让我留下来,丫头这才露出笑容,这一笑让痛感加深,我警告她要乖、不乱动!这本应由医生来说的话,被我抢先说了。是呵,人有时候一粒微尘飞进眼睛,或一根细纤维丝什么的,都能让人难受,流眼泪,必需闭上眼用泪水来洗,如果是运动场上的运动员遇上了,这小小的尘埃也能让他束手无策,不得不中止比赛。可见人的神经系统的触感是多么的敏锐,丫头的睫毛裂开这么宽,里面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哪有不痛之理?我看得出她眼角被擦拭过的泪痕,只是她在我面前装坚强罢了。丫头从小就比一般女孩子倔强,爱动、不爱哭,我们父女俩经常像日本柔道一样摔跤玩,有时摔痛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还喊不痛,但就是受不得委屈,那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蒙头哭好久一阵的。当然她自己不会承认她哭过!
此刻,丫头可能是痛过了头,居然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但我算是读懂了她,因为我要求医生要用进口的好麻药,虽说只是局部麻醉,好麻药持续时间长久些,缝针过程可以从容点,免得急躁带来诸多隐患,譬如术后会留下伤疤等,女孩子最器重的就是这个门面。看她刚才还急切对我说:以后该不会留下伤疤吧?难说!我故意气她。其实我悄悄问过主治医生,他告诉我不会的,凭他的医术,这让我宽慰了许多。我丫头就问医生,医生不说,要她老实点,要做手术了!丫头就自言自语地说,嗯,大不了将来挣了钱就到韩国去整一下,怎不能让美丽的天使折了翅膀。把医生都逗笑了,而我哭笑不得,爱跟我耍贫嘴的习惯到了这个份上也不收敛一点,看来都是我惯的。半小时后出来,这些孩子们还在手术室门口等,蒙着纱布的丫头伸出头冲同学们笑,说这范儿是不是难看呀,连窗户眼都糊了?同学们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老婆匆忙赶来,我与丫头已经走出了医院。老婆是一个基督教徒,明显对丫头的头部包扎充满恐惧,却又唠唠叨叨念过不停,让丫头心烦。
我并不信教。在我的工作环境里,宗教与信仰已经淡化,或完全丧失。我也是后来读世界名著潜移默化地受到一点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对基督教以人血为象征感到不适,所谓每周教堂做礼拜的说词,无非是讲主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痛苦,这些都是为他们流血而死的,以此来赚取教徒们的眼泪。而我更认同佛教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但我也并没有深入其中了解奥妙,却也或多或少影响了我的人生态度。
E
一屁股坐在眼镜店的沙发上的我,思绪还在天马行空……这时丫头就来到我的面前扯我的衣角,我一惊,就被拽回了现实中。我是一个不喜欢逛店的人,每每陪妻女上街我就不管她们进什么店,眼睛总是先环顾四周一下,寻找可以接住我脚步的椅子什么的。
丫头已经把眼镜配好了,让我欣赏她这个范儿。
眼睛店的那个美女阿姨反复交待我丫头,眼镜其实和人一样,你爱惜它几分,它回报你几分,即使沾惹了灰尘,千万不能来回擦拭镜片的,只能用软绒朝一个方向清洁,就不会磨损镜片,也不会影响眼睛视力,丫头听得似乎略有所思,却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随后露出了笑容,我觉得还是十分可爱的。
英国诗人布莱克说得好,“人的视线若被清理干净了,一切都会显出它永恒的价值来。”我取出我新买的墨镜戴上,丫头疑惑了望着我半天,似乎有话要说,还是没有出声,眯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丫头已经悟到了,无需我多余的废话。
丫头挽着我的手,父女俩迈出了眼镜店,消失在渐深的暮色里。
(字数:5996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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