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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豳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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豳影

  
李安平


   在记忆深处,豳除过是一种地域意义上的命名,它还是一种古老的风,一种让人如痴如醉的风。
  在伟大的《诗经》中,我敬慕这种风,但是我不敢深入它的内核,我只能远远地呵护着它,期待着有那么一天在梦境中与它邂逅。我知道,在它面前我和我的文字都是不值一提的。从本质上来说,我总是努力地试图读懂它,阐释它,可是每当我从这种风中走出来的时候,就会有许多发自内心的东西使我失去了敲打键盘的勇气。它太古老了,古老的让人迷茫,当然这种感觉更多的是我对脚下古老这块古老土地的敬畏。
  豳是什么?它代表了什么?它起于何时?面对诸多的疑问,我是多么地茫然。在许多史书的记录中,豳似乎是一个宽泛的概念。《诗经》中的豳应出于周代,可是这一切又似乎都充满了疑问。它的物证又在哪里呢?这种困惑折磨着我,当创作的冲动到来的时候,我都会因此搁浅心中的念想,过后又心里充满了惆怅。我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民俗专家,但是作为一个侍弄文字的人对故乡最起码的悬疑,碰到豳字时,我的心头都会掀起诸多波澜。长期以来,陕西和陇东关于豳的由来产生过许多争执,双方使用起来都觉得底气有些不足。尤其庆阳人,在这方面的文化自信更是令人扼腕。相比之下,陕西人就大胆的多了,他们自誉为“诗经的故乡”,并且把这样的标语写在福银高速公路的显赫处,令庆阳人有满肚子的委屈倒不出来。其实,拿老祖宗说事在时下看来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也许源自于陕西人在文化上的绝对优势,这样的口号总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口吻。
  当2004年宁县医院大楼扩建时,一筒大青石刻成的《大代持节刺史山公寺碑颂》出土了,它彻底澄清了我大脑中原本模糊不堪的疑团。这块碑出土后,我多次到县博物馆的院子里观看过,它是半块碑,但是内容却是十分的完整,四面都刻有文字,而且字口清晰,尤为神奇的是篆额竟有《天发神谶碑》的痕迹。山公碑将豳的线索拉到了公元504年,甚至还可以更长一些。这个时期的豳地是一个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如果仅仅从字面意思来理解,豳就是圈猪的山野之地,可见豳产生的年代还可以上溯和还原到人类文字文明发源的初端。猜疑毕竟不是历史,但是至少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秦置北地郡后,郡县制开始推行,豳地因少数民族杂居,进展缓慢。史书中还可以找到一鳞半爪的痕迹。还原历史的真相是困难的。不过山公碑的出土多少可以说明一些问题。豳的核心地带或可划为以宁县为中心开始向庆阳东南和渭北区域延伸的。
  庆阳从历史上来说,和关中地区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农耕始祖不窋的子孙公刘教民稼穑,足迹遍及关陇周边,其谱系因周祖陵不窋墓的存在已不言自明。正宁黄帝塚的发现,宁县梁高扶苏墓的存在,都说明了因行政区划分割开来的内在纽带。我们不仅会发出一声长叹,庆阳和关中相似的地方何其多也。
  机缘的成熟是自然而然的。一次以文学采风名义的红色之旅使我们终于有机会寻找到关陇之间的深层联系。我们驱车进入正宁,稍作辗转,而后直达旬邑。
  旬邑之旅令我们的灵魂又一次震颤。相同的方言,极其相似的地貌,共同的文化沿袭,共同的历史遭遇,共同的辉煌,竟然开出了迥异的花朵,多少让我们有些汗颜。
  秦直道。一条我们引以为荣的强秦高速公路,穿越了庆阳境内200多里,我们所作的也就只是竖起一个不足一人高的石碑,上书“秦直道”三字而已。当我们踏上一条白带一样的秦直道的时候,除过历史的沧桑之感而外,别无所知。相反,进入旬邑的石门山森林公园之后,一切都显得生动起来。秦式的牌楼,秦式的铁俑,秦式的铠甲,秦式的版图,开阔而不失空旷。沙石垫成的秦直大道,呈现在视野之内,美名曰:赛马场,个中的豪情汹涌跌宕。面对如此骇人的气势,使人不由得就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冷兵器时代。参观完秦直道,折身而退的时候,秦直广场就摆在了眼前。远远地宫殿一般的秦直道博物馆吸引住了我们的脚步。秦直道三个字是极富秦文化特征的鎏金小篆,正厅供奉的是中华封建第一帝——嬴政。硅胶塑成的嬴政栩栩如生,仔细端详才发现少了他曾经不可一世的霸王之气,多了几许斯文之态。陕西人的高明之处也许就在这里,他们抹去了老祖宗暴戾强势的慑人气魄,给一代始皇帝注入了三秦大地自恃已久的文化信息,虽然有悖嬴政“焚书坑儒”的初衷,但多少也可领略到令全国人自愧弗如的陕西文化绵长深厚的血脉。一览无遗的秦直道在庆阳人想来,充其量也就是一条路而已,放开胆的去想,也做不了什么文章。可是,当我们置身于峰峦如簇的石门山天然森林公园腹地时,一种强悍博大的气象使我们不由地臣服。大厅内陈列了秦人发展的脉络图,与秦直道有关的各种历史信息都收罗其中,包括我们庆阳人沾沾自喜的历史资料也没有放过,甚至连3D制作,大型电子书等高科技手段都用上了。这是一个县所做的文化大餐中的一道菜——秦直道。我见过许多做文化的地方,不是对自身近乎吹嘘的虚假膨胀,就是对周边毫不客观的诋毁,陕西人这种博大包容的气象还真是少见。提到扶苏墓时,对全国五个扶苏墓都作了说明,宁县梁高的扶苏墓也提到了。这一点多少让我们感动。
   唐家大院,又一个让人痴迷的辉煌所在。迄今三百年的历史动荡中,从87多所院落中幸存下来的两个院落,让我们从中窥见了秦商富可敌国的气象。唐家大院的建筑寓典雅中不失富贵,从一砖一瓦到一厢一房,从一字一画到一匾一联,从一雕一刻到一钉一铆,无不凝聚了秦人别具一格的独特匠心。唐家大院最为著名的就是建筑上的雕刻,它虽不及故宫雕刻的精湛,但也不乏鬼斧神工之处。门柱上的铁质花饰是用数毫米的铁皮锻制拼接而成,虽遭岁月磨砺却不失铁质本色;墙壁上的浮雕构图完美,极大可能地借鉴了中国文人画的因子,把唐家人读书济世的传家思想很好地彰显了出来;正厅两侧于厢房连接的墙壁上是富贵海棠、葡萄等象征大家雍容华贵之气的彩色砖雕。如果说,雕刻是一种外在的展现的话,那么悬挂于上房和门柱上的对联和匾额则是体现唐家赖以繁荣的治家精髓。中厅门口树园老人(唐景忠的三子唐士芳)题的柱匾,上匾联:“斯馆依公刘之旧,先畴如昨,豳雅、豳颂、豳风、期不坠艰难是也。下匾联:“得氏自叔虞以来,世德相承,思忧、思居、思外,愿无忘勤俭家规。”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唐家源自豳地,他们时刻没有忘记祖宗基业,时刻没有忘记公刘传下来的勤劳节俭遗风。历史行至大清,斗转星移一千多年,许多事情都被人遗忘了,而唐家却从来都没有忘记在此开拓疆域的公刘,没有忘记自己血脉中薪火相传的文化脐带——豳之风。就豳文化来说,陕西是一条河,庆阳就是这条河的源头,旬邑或许就是衔接这条河过渡之处。
  旬邑号称豳城,县文化广场的西面是体型硕大的剑齿黄河古象化石和犀牛化石博物馆,北面的山麓下是建于北宋嘉佑年间的泰塔,西北角是古豳民俗博物馆。看到保存完整的黄河象化石,我忽然就想到了安置在北京的合水板桥黄河象,它摇身一变,连故乡的标签都没有了。相比之下,旬邑人的文化自觉是多么地强,决策是多么地睿智,他们没有让黄河象离开旬邑,而是就地扎根,让它打上旬邑的烙印,让万人敬仰。从大的方面来说,这种做法可能有点自私,但是从重视文化的角度来说,这种精神和态度应当受到世人的尊重。大象展馆用现代科技的最高手段演化了大象的演变史,模拟再现了黄河剑齿象的生活状况,是文物知识和科技知识的有效统一。旬邑的黄河象比合水的黄河象晚出土几年,际遇竟是如此的殊然。
  广场是一个标准的足球场,四围的廊柱上罗列着旬邑的历史文化名人头像和简介,让人感觉到旬邑的历史文化气息始终洋溢在普通百姓中。文化是一种传承,如果某个地方的文化和大众貌合神离的时候,那么这种文化即使多么深厚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旬邑不是这样的。原以为古朴的古豳民俗博物馆一定是安放着官方的重器,谁知深入其内一看,竟是一位来自乡野的村妇库淑兰的剪纸,除此而外,别无他物。看了这一切,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艺术在这里回到了它应有的本真,它没有因为其创作者的卑贱身份而将它推出官方的殿堂,我真的很感动。走进不足10平米的库淑兰模拟工作室,四处张贴悬挂的都是红色的抓髻娃娃,硅胶塑成的库淑兰盘腿坐在炕脚里,体态安详,手中的剪刀翻飞着。库淑兰远去了,满屋子的抓髻娃娃像是在为天国的“剪纸娘子”招魂。库淑兰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跟老汉没好活过一天,老汉把我打扎了。”窘迫的生活挤压下,库淑兰在剪纸艺术世界中找到了释放的方式。她的剪纸是彩色的,是剪和贴的结合,这应该是她对剪纸艺术的最大贡献和最大突破。她的剪刀下的一切人和物都超出了人们的常规想象,充满着神秘,充满着朴拙,是完全异化了的艺术世界产物。从她的剪纸,我忽然读懂了杨晓阳、贾平凹等人的画,艺术就是想象的结晶,就是个人想象外在的一种反映。库淑兰是绝伦的,她的艺术想象赋予了她大师般的地位,她像一位诗人一样,给万事万物以主观臆想式的重生。如果以此来理解库淑兰的话,那也是不客观的。她的花花绿绿的剪纸世界中暗含了人类图腾时代的神秘形象,豳风中的习俗历历可见,貌似荒诞,实则可信。剪纸娘子形象的出现,更是她对中国民俗剪纸艺术的最大贡献,单凭这一点把她称作大师一点也不过分。
  回到宾馆,我似乎明白了豳的真意,它不仅是一种博大的胸襟,一种包纳万物的气度,还是一种质朴的原生态的生命力的无限延续,与地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虽则豳的源头在庆阳,但是它在庆阳的延伸却是断裂的。尽管豳地就在我们的脚下,但是从文化传承上来说,它是属于我们的祖先的,离我们可能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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