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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湾溪水向西流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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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湾溪水向西流                                                                             
                                                                                                     詹文格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放学后我感觉饥肠辘辘,于是像一只突奔的兔子,朝山脚下那扇敞开的大门疯跑。
  草绳一样弯曲的小径,滚动着豆粒般瘦小的身子,我的舌头脱离我的身体,鼻子在无限地拉长,它们替我率先回家。灶房里有甜爽的薯丝饭,火炉上有温暖的茶壳火,那是少年记忆中一场盛宴。
  母亲用杂色碎布缝制的书包,像一只折翅的飞鸟,在我瘦弱的脊背上扑腾,我风急火燎地跑进屋,径直朝灶房赶。刚一迈进门槛,身子便猛然一抖,立马收住了前行的脚步。
  我一脸惊恐,眼珠子圆圆瞪着,像遇了外星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是怔怔地盯着这个披头散发,面目怪异的老妇发呆。
  老妇的眼睛已经肿胀得只剩一丝缝隙,她努力了几次,很想给我露出一丝笑容,可还是徒劳。能看出她很痛苦,面部肌肉绷得像鼓皮,完全僵硬了,浮肿起来的皮肤闪着可怕的光泽,就像充胀过猛的气球,不仅没有了一点舒展的余地,而且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让人看了十分难受。
  母亲见我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赶紧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低着头,略微朝前移了那么一小步,然后站着再也不愿动弹。此时听到母亲小声对我说:“伢儿,过来呀,过来,快叫,快叫外婆!”
  事情太过突然了,这个面目怪异,从天而降的老太婆真的是我外婆?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因事先毫无铺垫,心里头没有一点接纳的准备。我低着头,不愿叫,当然也不敢再抬头面对那张怪异的脸膛,严重变形的面孔实在太过恐怖!
  我最终还是没有叫一声外婆,当初对外婆那种态度,不知给她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伤害。在别人关于外婆的口头叙述或文字记载中,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宽厚、慈祥、温馨和美好的。这个世界上无一例外,每一个人都深爱自己的外婆,亲近自己的外婆,思念自己的外婆。
  长期以来,关于外婆的话题似乎成了我内心的隐讳,只要有人谈起外婆,我总是悄然回避,觉得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提起外婆就像麦芒刺进衣服,外面了无痕迹,里面却真实地存在,说不定哪个时间就会在我的肌肤上猛扎一下,让我记住那种隐形的疼痛。这种痛感除独自感知外,无法与外人道也。
  
  2
  那时少年轻狂的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外婆,更没有关爱过外婆。小时候听大人说:外甥狗,摇着尾巴走。当时根本不明白这话的内在含义,在乡村人眼里,外甥天生是向外的,就像一条养不亲的狗,它吃饱喝足之后照样会摇摇尾巴远走高飞。
  外婆不在人世之后,我以为关于外婆的话题不会再显得那么沉重了,但我完全错了。不惑之年再来追忆外婆,除了痛悔和内疚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每年清明节、七月十五中元节,焚烧写满先人名字的纸钱时,我就会想起这些流淌在纸页上的祖先:“外婆黄凤梅冥中受用”、“阳凡外甥处具财袱五大包”。土黄色的火纸封套上用毛笔竖写着几行小楷,横平竖直的文字像一道直逼而来的刀锋,在我眼前闪电一样蔓延开来,它顺着血液流遍我的身体,变成心底一道无法修复的暗伤。
  外婆在世时,我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当然我那时自己还没有收入,只是个穷学生,但至少没有过那份心意。现在她入土多年了,自己却大把地给她“烧钱”。面值亿元的冥币,成堆的金银财宝,纸糊的豪华别墅,望着这一堆虚拟的财富,我的心越发感到沉重。面对亲情竟然虚伪到这种程度,真让自己吃惊!我感觉真实的生活正被世俗的外力所牵引,渐渐坠入一种虚无冷漠的境地,这样的行为真让人深感羞愧。
  开春的时候,那条游蛇似的小路腰带一般隐藏在山间,那是一条通往外婆墓地的通道。这些年路旁边伸展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径,小径上荒草萋萋,很久没有行人的脚板踩过了。站在路口,望着脚下一堆馒头似的荒冢,我突然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不仅脚下这条小径通往墓地,世间所有的路,其实最终都是通向死亡……
  外婆的墓地选在一块背阳的山坡上,坡度很陡,且紧邻一条自东向西的小河,我不知道这是谁选的墓地,这样的墓地为后来的事件埋下了深深的伏笔。我更不明白,这条小河为何会从东向西流淌?西高东低的地貌多少大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不息流淌,然而这条小河却自东向西而去,这是不是某种宿命式的象征?
  每当站在清冷的墓地,除了忏悔,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给死者一丝一缕的安慰,面对强大的现实,我又不得不极力为之。清明不扫墓,鬼节不烧纸,在乡村被视为绝后的孤坟。孤坟野鬼,这是逝者的不幸,后人的耻辱,子孙的不孝。只要还有一丝血脉在延续,我不敢让逝去的亲人成为孤魂野鬼。尽管阴曹地府是人类的虚构和想象,那是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地界,可是谁也背不起遗弃亲人的骂名。
  正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才加深了血脉亲情的延续,无论你漂泊多远,位居何处,每年清明节,子孙们都会千里迢迢赶回故乡。祭奠离世的先人,能做的也只是上一把土,供一炷香,完成一个心愿。远道而来,完成这个简短的仪式之后,便会沿着长满杂草的山坡,告别乡土,返回喧哗的城市,等待下一年这个节日的到来。人生就在这样的轮回往复中慢慢将生命耗尽。
  
  3
  外婆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外婆,无论她的性格与命运,都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和另类的属性。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她的复杂性与多义性成为那个特殊年代中的标本式人物。
  我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的外婆,但绞尽脑汁,也未能找到。所有的词语都难以准确概括。外婆的坚韧、孤独、率性、童心,隐忍;外婆的愁苦、忧伤、疼痛全都活在那些入世的词语之外,任何一个词语用在她身上都过于简单,过于随意。
  外婆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把自己仅剩的半升大米送给了一位带着孩子沿村乞讨的妇人。那对母子当时饿得双眼发绿,浑身浮肿,拄着棍子,东倒西歪,连路都走不稳了,外婆看着便流泪,于是把家底全掏了出来。把米送了人,自己一家却吃了半个多月的苦菜。
  外婆一生极其坎坷,命运一路阴霾,就像穿行在漆黑的洞穴,尽管她在洞穴里左冲右突,但最终也没能使她见到多少光明。
  外婆是黄花闺女,命运却安排她嫁给一个再婚男人。男人身体不好,前妻还落下一个脾气很臭的女孩,稍有不顺,便以死相逼,常常弄得外婆措手不及。外公因这事没少教训过外婆,外婆就是挖肝掏肺给小家伙吃,她也毫不领情。左右为难的外婆常常受夹板气,就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外婆嫁到外公家来没有享过一天福,厄运倒是接二连三地降临到她头上。嫁过来不到一年便生了我母亲,早产的母亲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几乎没离过药汤,平日里一场感冒也弄得一惊一乍的,没少让外婆操心。后来农村开始划成份,外公家因为田土较多,而且还雇了长工和短工,被定为剥削阶级,划为地主。划为地主之前,苦心经营家业的外祖父已经离世一年多了,很自然地主的罪名便落到了外公头上。外公却是半个书生,不知是生性胆小,还是身体确实经不起一丁点儿风浪,只揪斗了两三回,就彻底趴下了,不出半年便大口吐血,一命呜呼!那年我母亲才五岁。
  那个年代,成份就像无法洗刷的胎记,已经渗入了这个家族的骨髓。出身问题是头等大事,事事都被它左右,地主成份不可能轻易让它消失。从此,地主婆的名份就由外婆这个本来毫不相干的女人背负着,而且这一背几乎就背了一生。
  外婆嫁进这个门,只能认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外婆不仅每天要下地劳动,而且时常要遭批斗。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作为一个女人,在外头折腾了一天,回家还有一大堆家务活等着她做。每天清晨起床,不到深夜别想休息,日复一日,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晚上躺在床上一身酸痛,孤苦无奈的外婆,除了搂着我不谙世事的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外,连个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有谁能理解,那些漫漫长夜,外婆是怎样熬过来的……
  外婆尽了一个女人应尽的义务之外,还把一个死去的男人逃避掉的责任全部承担了下来。在她的周围,外婆找不到一丝怜悯,半点同情。那汹涌的苦水日复一日在煎熬、浸泡,使外婆具备了超凡的忍耐力。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那是一种双重挤压,不仅对肉体折磨,而更多的是对精神摧残。那个年代,为此而寻短见,而发疯发癫者不在少数。外婆却不急不恼,无论是批斗,还是带惩罚性的劳动,她都默默地承受,再多的苦水她都咽进了肚子。
  外婆像一块吸水性能极强的海绵,把所有的苦水都吸进了内心。外婆的忍耐能力是我们所有亲人当中最强的一个,这一点许多男人也望尘莫及。特别是如今生活在太平盛世,仍然愁肠百结,唉声叹气,房子倒是越住越大,心眼却越来越小。
  
  4
  每次批斗,外婆都会有新的罪行被揭露。某个黄昏,外婆到镇上买煤油,回来时走的是一条小路。外婆看到供销社老陈的瓜棚下挂着几只拳头般大小的青南瓜,这种普通的农家蔬菜,其实自家的菜园中也有,但不知何因,她竟一时兴起,忍不住伸手摘了一只。外婆正准备将小南瓜藏进布袋时,在不远处菜地里锄草的老陈看到了,他风快地冲过来,一把揪住外婆,大骂:你这个贼婆!地主婆!真是胆大包天,敢偷老子的瓜……
  这事对于外婆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从此地主婆头上便多了一项罪名,贼婆!批斗的时候人们下手就显得更狠了。
  让外婆吃了更多苦头的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嘴巴,二是相貌。她矛盾的性格表现在这里,多数时候她属于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快言快语,直抒己见。有时她又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真是该说的她偏不说,不该说的,她不受大脑支配,一不小心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比如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好不好,某位妇人偷了某位汉子,她总会当着别人的面,竹筒倒豆子一般。她不知道隐藏,不知道拐弯抹角。
  祸从口出,外婆终于给自己招来了好几顿毒打。一次散了批斗会,她摸黑从外面回来,路过村口张寡妇家时感到口渴了,想进去要口水喝,她刚一踏进门便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大队支书正衣衫不整地从张寡妇的屋子里钻出来,当时支书出门时用力咳嗽了两声,这算是有意提醒她了,但外婆偏偏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几天后一不小心把事情抖露出来了。结果当天晚上支书就手握竹烟杆,对着外婆的脑瓜擂鼓一样,狠狠敲了几下……
  外公过世好几年了,外婆并没有改嫁的想法,也很少有男人对她动心思,谁也不想睁着眼睛跳进火坑。看着她日子实在难熬,后来在亲友的撮合下,让外祖父的大侄子,也就是外公的堂弟上门招了亲。
  男人入赘后,外婆倒是轻松了许多,不过批斗时还是喜欢把外婆推上台,新来的男人还没有急着动他。两年后,外婆又生了一个女儿。此时,外婆身边已经是三个女儿了。一个家庭,经历过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情况显得特别复杂,加上外婆这种直炮筒一样的脾气,想处好这种关系几乎不太可能。三个女儿都不是同一父母所生,而且性格相差甚远,特别是大女儿,父母均已离世,对自己称呼为婶婶和叔叔的父母,根本谈不上任何感情,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并不是这两个人的血液。
  外婆为了缓解这种关系,给大女儿找了婆家,几年后母亲也送出去给人当了童养媳。家庭负担减轻了,又有男人撑着,日子好过了许多。男人是棵挡风的大树,站在树下,外婆感到不再像从前那么风雨飘摇了。如果命运能顺着这样的轨迹行走下去,那么外婆一生也就不至于太过孤苦、太过动荡。可是谁知外婆五十五岁那年,男人又一病不起,没多久便离开人世。
  第二个男人过世之后,人们对外婆的态度更加冷漠憎恨起来。本姓本族,左邻右舍都视她为扫帚星,无论男女老幼,对她都是恶言恶语,冷脸相向。特别是大队支书,一直怀恨在心,批斗会上对外婆出手一次比一次狠。寒冬腊月,把她派到水库工地上劳动改造,既要上工挑土,又要到食堂帮厨洗菜。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洗菜刷碗,手指冻得又红又肿,人们对这些视而不见,没有哪个人会对她产生半点怜悯,对于地主婆个个都显得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工地上阶级斗争抓得更紧,隔三岔五就把地主富农分子揪上台去批斗一次,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每次批斗都把外婆当成典型,让她脖子上吊块纸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婆黄凤梅!
  台下人都说这是个万恶的地主婆,命硬如刀,天生就是个杀夫相,接连克死了两个男人。人们把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转化为阶级仇恨,大有将外婆批烂批臭,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势头。
  那段日子,外婆见不到天日,但是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外婆的忍受在某些事情上还是有限度的,能忍的她全忍了,不能忍的决不苟且。无论是谁,只要触动了她那根痛感神经,她就会不顾一切,霍出去跟人玩命。
  
  5
  春上种菜的时候,因为两只下蛋的母鸡毁坏了队长家刚出土的菜苗。队长婆娘回来二话不说,一棍子便打死了外婆下蛋的母鸡,结果两个女人大吵大闹起来。
  开始也就是一般性的对骂,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后来队长婆娘感觉自己没有占到住上风,于是语气一下便变得恶毒起来。他骂道:“你这个地主婆,孤老鬼,贫婆×,犟么嘴呀!你是个绝后的货,你争这争那,你争个啥?你争块棺材板!你死了灵牌都没人端,两间破屋都要分给别人家呢!”
  外婆吵架本来也算个高手,可是被队长婆娘这么一顿羞辱,身子立马就僵住了。她感到队长老婆的话带着一股寒气,直往骨髓里钻。外婆牙关紧咬,一股浊气壅塞于胸前,就像鸭子吞田螺,抻长脖子,憋得半晌发不出声来。那女人见外婆被噎住了,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恶毒的话像炮弹一样攻打过来。
  外婆的脸起先是死白,接着乌青,最后就像棺材内扶起的人,一片寡白。她怔了会后中了魔似的,突然头发一甩,母兽一样疯疯地窜了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队长婆娘的头发,然后劈头盖脸就是几掌,队长婆被外婆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队长婆后悔自己一时轻敌,小瞧了这个被人踩进了烂泥坑里的地主婆,她根本不相信地主婆会有如此胆量,会搞突然袭击,居然胆敢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人民群众。外婆把队长婆娘撂倒在地,扯脱了一把头发,呸了她一脸的唾沫,然后扬长而去。
  队长婆娘可是泼辣尖酸出了名的泼妇,外婆敢对她下手这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出工归来的队长开始过来收拾外婆了,他一手揪着外婆的头发,一拳打翻在地,然后抓住一只脚,朝村口倒拖,他要把外婆拖到晒谷场上慢慢收拾。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尽管队长大呼小叫,上窜下跳,忙乎了一阵,却只招来了几个老人和孩子。人们稀稀落落站在不远的土坡上张望,女人借故做饭,缩在灶房里直乐,终于有人为她们出气了。批斗会还是没能开成,队长很扫兴,他不明白,这些出工归来的社员怎么突然失去了阶级立场,不听他的调遣了!
  队长的气全撒到外婆身上了,外婆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她一声不吭。外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后来队里派人催她出工,说再不出工就要把她揪出去示众。外婆迫于压力,只好咬牙撑着伤痛,一瘸一拐上工……
  与队长老婆干仗之后,外婆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并没有获得半点胜利者的快意,反而像经霜的茄子,一下子就蔫软了起来。外婆的伤害并不单对她的肉体,而是深入了她的心灵。
  在乡村,一个寡妇本来就低人一等,再加上地主婆的名份,这就更低了好几等了。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外婆只生了两个女孩,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家庭在当时的乡村被视作绝后户,死了没有人能续上香火血脉,连一些破烂家产也常常被外人瓜分。这一点对外婆来说倒是致命的打击,它对外婆的刺激远远超出了此前任何一次,包括丧偶、批斗和挨打。很长一段时间,外婆都没有缓过神来,想起这事就心中发冷,牙齿打战,如鲠在喉。
  外婆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年近六旬的老寡妇了,想生育已是下辈子的事,不想成为断香火血脉的绝后户,唯一的方法只有找个儿子过继门下。
  外婆决定借用移花接木的方式来获取儿子。那段时间她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亲友关系,四处打听,终于在磨坑大山沟里找到一个愿意过继的儿子。外婆欢天喜地,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为了把这个年满18岁的男孩接纳门下,请老先生在红纸上用半古半今的文字写了过继帖,给儿子取了学名:德世。寓意为祖德流芳,薪传百世。
  6
  儿子的到来让外婆感觉日子有了奔头,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平时不管如何挨批挨斗,她都心存希望,甘愿忍受,回到家里心里感觉暖烘烘的。繁重的农活之后,她还要回家洗衣、做饭、种菜、喂猪。儿子20岁那年,给他娶了房媳妇。这个媳妇同样是从大山里娶来的,那个时候山里是吃红薯度日的,能够嫁到平原地带,嫁到种稻谷吃大米的地方,自然算是高嫁了。所以女方也没有嫌弃什么地主成份,想着毕竟是从糠箩跳到了米箩,怎么想着都合算。
  外婆过继儿子后其实没有享过一天福,反而生活质量不断下降。因为儿子结婚后,接二连三地生儿育女,有了孙子外婆甭提有多高兴了,盼的就是人,现在有了人,她觉得自己终于为这个家庭续上了香火血脉,所以整天洗着屎片尿片,心里头也是乐呵呵的。
  儿子第一胎生的女孩,孩子生下没有奶,靠米浆喂养。外婆一天数次转动那块沉重的石磨,晶莹剔透的米浆像乳汁一样,从磨盘的齿缝里汩汩溢出,然后用纱布过滤,上笼蒸煮,几个小时一次,不厌其烦地干着。特别是冬夜,天寒地冻,一个晚上要起来五六次,外婆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小孙女是外婆一手带大的,眼看着开始咿呀学语,稚动稚气地喊着奶奶,外婆眼睛都笑没了。很快儿子又生了二胎,二胎是男孩,外婆更是如获至宝,喜笑颜开,悉心照料。孩子一个个长大,家庭矛盾也随之而来,看似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积压久了也就生出怨气,外婆与儿媳的关系不断恶化。
  外婆那张嘴直来直去,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偏偏儿媳的嘴巴天生曲里拐弯,骂人都像唱歌。平时说起事来跟翻书一样,一览千章。如果儿媳妇有点文化,那写出的文章一定是妙语连珠,火花四溅,相信每篇都是文采出众的锦绣华章。
  较量过几次,外婆知道不是儿媳妇的对手,只好甘拜下风,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村里人给儿媳妇取了个形象的外号,“线车子”,为了顺口,后来干脆省掉了线字,直呼车子。意思是她嘴巴像纺线的车子,一天到晚呼噜噜转个不停。
  车子媳妇喜欢串门,别人知道她们婆媳不睦,于是不怀好意者故意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结果不出两年,婆媳就天天吵嘴,摔盘砸碗,最后外婆被逐出家门。工于心计的儿媳来了个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外婆本来会这么轻易就出走的,但她不愿断子绝孙,只能痛在心里,既然引狼入室了,就只好哑巴吃黄连。俗话说:田要深耕,子要亲生。成年后过继的儿子,没有半点血缘亲情,说叫儿子顶多图个名义,在生老病死上终究是靠不住的。
  车子儿媳颇有表演天分,她向外展示的绝对是一个贤慧孝顺的形象。外婆说要离家时,她站到门外,大着嗓门拼命挽留。她不同意外婆出走,就是讨饭也要她呆在这个家里,要不外人会怎么说她?!她可不愿落个赶老娘出门的恶名。
  外婆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对老天说:这是我自己要走的,是自己不愿待在这里了,与任何人无关!
  车子媳妇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要让大伙看看,自己可是挽留过她的,是她执意要走,她要走我也就没有办法啦!
  7
  促使外婆出走的还有一个原因,一天晚上,外婆刚刚忙完家务,准备收拾一下进房歇息,突然听到门板咚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黑影带着一线风冲了进来。黑影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打,拳头雨点一样落到外婆的头上、脸上、身上,外婆很快就被打晕在地。
  把外婆被撂倒了仍不解恨,黑影还在外婆身上狠狠踢了几脚。从里屋听到有异常响声,外婆那儿子才端着油灯,慢吞吞地出来,抬头一看是一脸愤怒的队长,见队长边打边骂:让你这张臭嘴嚼蛆,烂舌头,今天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地主婆……
  儿子眼睁睁看着外婆挨打,竟一声不吭,手里端着灯盏,还轻声劝队长息怒。队长觉得收拾得差不多走了,这才转身出门。儿子把外婆扶起来,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外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外婆被打伤后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她被这顿从天而降的毒打弄晕了头,她不明白队长为何会对她下这般毒手?想想自己也没招惹他。外婆哪知道这是家鬼串了外邪,笑里藏刀的儿媳从中作祟,把她当年看到队长偷队里稻谷的陈年老事给抖了出来,外婆己竟忘了自己与儿媳妇曾聊过这事。
  外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车子媳妇却一改从前,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细心侍候。外婆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心里迸发出来,她决定自寻活路——嫁人。
  一个老太婆,去哪嫁人?这话说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没想到外婆还真把自己给嫁了。天上的金童配玉女,地下的瘸驴配破车,老太婆虽老,但自有老头子需要。
  挨打之后,头还肿胀得十分厉害,她便来到了我们家,不久就找了一个老汉。老汉有儿子,有媳妇,家庭情况有点复杂。只能生存于简单之中的外婆,显然适应不了这种复杂状况,只呆了一年多一点,又弄得矛盾百出,再次黯然离开。
  不久又找了个老头,没过多久又分开了。用现在流行在青年人之中的话说,外婆也算是闪婚一族。有人背地里骂外婆是老风流!说她是头嫁一碗水,二嫁一碗油,越嫁越风流。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了,风流个啥?只是被逼无奈。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开了儿子,走出了那扇大门,就是抛尸露骨也没脸面再回去了。
  接着外婆又找了个老头,这一次算是找对路了。老头一生单身,上无兄,下无弟,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最关键是老头脾气好得出奇,像个糯米果,一个面团,外婆说圆就圆,说扁就扁,不管怎样揉搓,听任安排,大小事情均由外婆说了算。
  嫁给这个老头,对于外婆来说算是苦尽甘来。老头非常勤劳,家里什么都有,黄豆、稻谷、玉米、红薯,还养了一群羽毛鲜亮的母鸡和鸭子,猪栏里有两头肥猪。两个老人快快乐乐地过着幸福日子。平时吃不完的粮食就拉点上街卖,卖回来的钱一分不留,悉数交给外婆。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让两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嗅到幸福的味道。
  那几年外婆确实是过上了舒心的日子,换了地方,换了生存环境,批斗的频率也大大减少,在人前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了。
  外婆最后嫁的老头子叫大为,我们喊他大为外公。老头很和善,对我们也很好!我上初中时他多次饭菜给我。那些菜里有很多腊肉和油豆腐,当时一群同学见了直流口水,全部围上来抢着吃。
  可是外婆却在大为外公面前换了一副嘴脸,首先在生活显得并不关心,总是对他大呼小叫,往往因一点小事就不停地呵责。
  好在老头耳背,对外婆的喊叫、唠叨,甚至咒骂充耳不闻,从不计较,他像头老牛一样,依然勤勤恳恳地劳作。外婆只要守在家里,做好三顿饭就行了,老头子柴到灶头,水到缸。
  后来老头子的眼睛突然不行了,开始只是迎风流泪,视物模糊,勉强还能在外走动、劳作,只是有时去菜地锄菜,把草留下,把菜苗当草锄掉了。再后来行动都显得困难起来,在家里走动也只能依靠棍子摸索。请医生来看过几次,说是严重的白内障,要赶紧到大医院动手术,否则将双目失明。
  老人不愿去医院,只好这样拖着,直至完全失明。老头双眼失明后,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就过世了,想想外婆的命也真够苦的。
  大为外公过世之前,我和姐姐去看过他一次,我们去时他正在吃饭,已是初夏时节了,瓦罐里的霉豆乳已经生了蛆,他用筷子摸索着,挟了一块腐乳,我们看到上面有两只白蛆正翘着肥嘟嘟的身子在滚动。我大喊:“外公!这霉豆腐不能吃了,生蛆了!”平时耳背的老头,这一次听竟然听到了,他平静地说:“不怕,横顺我也看不见。”说完抖动着双手,将筷子头上活生生的白蛆送出了嘴里,然后就着米饭叭叽叭叽地嚼着。见到那一幕,我回来好久都在恶心。
  大为外公过世后,外婆有了上千块钱的积蓄。此时再次成为孤寡的外婆,又产生了先前的想法,当然不是嫁人,而是过继儿子。
  小姨多次反对外婆过继儿子,说这么想儿子,她有五个儿子,可以由她挑一个。可外婆对小姨五个儿子好像没一个中意的,说她的儿子在街上长大,娇生惯养,还是托人从一个远房亲戚家找来一个儿子。
  外婆又一次走上了求子的迷途,也许多年前队长老婆那句断子绝孙的话,深深刺伤了外婆,以至她一生都放不下这个心结。她憋着一口气,不弄个正儿八经的儿子回来,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8
  外婆过继的儿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来了之后不仅不愿干活,而且还吵着要帮他结婚。外婆哪有能力?但是还是在尽量在努力,可是这个时候的姑娘开始挑三拣四了,不但重人品,还挑家庭。
  外婆这样的家庭有谁愿来呢!儿子便说要出去招亲。外婆来气了,刚过继的儿子,又出门招亲,这不是光山栽了树,栽树又光山了吗?儿子听说不让招亲,于是就天天吵着要外婆给他钱。外婆先是不给,后来实在没了办法,便给了一点,这一给就成了无底洞,隔三差五就纠缠外婆。手上有了钱,他便到处找快活:打牌、抽烟、喝酒,后来相中了邻村一个死了老公,留下三个孩子的寡妇。
  外婆那点钱原来是整天放在身上的,后来她知道这儿子贼眉鼠眼,天天盯着她的口袋,说不准哪天晚上睡过了头,这钱就不翼而飞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外婆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知道自己在精力上耗不过年轻人,老虎都有打眈的时候,于是把钱偷偷地塞进墙缝。外婆以为这么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其实她的一举一动,全在这个过继儿子的掌控之中。
  外婆太相信自己的藏匿方法了,等她发现钱丢了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钱不多,但那是她多年的积蓄,是她救命的钱、养老的钱。现在一分不剩,全都被人拿走了,外婆伤心欲绝,从此人就像傻子一样,说话语无伦次,不是哭就是唱,可是有啥用呢?过继儿子见外婆疯疯癫癫的,干脆屁股一拍走了人,搬到寡妇家同吃同住去了,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外婆尽管老糊涂了,但过继儿子的想法却一点不糊涂,她还在坚持,自己到了这副模样,她还不愿放弃。
  后来外婆堂妹可怜这个受苦一世的姐姐,把自己的二儿子过继给了外婆。毕竟有一层血缘关系联着,总比找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过来更靠谱。
  这个儿子对外婆算是不错,带着媳妇儿子和外婆同吃同住。承包的几亩稻田也年年丰收,家里养了猪、牛、羊,还有大群的鸡。外婆终于满足了,她除了吃饱三餐外,没有任何要求了。为了不引发矛盾,平时她很少干预儿子的事情。
  外婆不爱动了,她大多数时候只是坐着,坐在厅堂的竹椅上一言不发。后来外婆的眼睛也患了白内障,从视力模糊,到基本失明。没事的时候,她就摸索到那堵墙壁前,颤抖着鸡爪一样的手指,在墙缝里拼命地抠着,一块一块的泥土被她抠下来,手指抠得流血了,她还在不停地抠……
  外婆双目失明后,人也变得木讷起来,衰老在她身上趁机加快了脚步,曾经肥胖的身体已经猛然收缩,,骨胳和皮肤之间没有了一丁点肌肉,只剩下皮包骨头,血管不再平直地顺着经络运行,而是鸡肠一样扭曲着。严重的地方,鼓得像蚯蚓,皮肤像失去了韧性的陈年草纸,感觉一碰就会破碎。就是这样一层草纸,它仍顽强地覆盖着蛇形的蚯蚓和伶仃的瘦骨,外婆的苍老好像是忽然降临的,我感叹生命真是一种奇迹。
  姐姐和我一同弯下身子,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四肢,外婆的四肢像枯藤一样僵硬,牙齿已落光,可能牙龈也已经发炎,口腔内呼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头发全白了,像一把沾满霜雪的枯草,零乱地垂在她头颅的后半部。眼珠像泥塑,盯着一个地方不会转动,她的眼睛看着是睁开的,其实这样的眼睛已成为一种摆设。眼睛确实像一扇透气的窗户,关闭之后风景顿失,那只悬挂在眼皮上的肉蒂也成了一枚被岁月风干的黑豆,已经收缩了一世的苦难与沧桑。
  岁月真是无情啊!看着外婆龙钟的老态,我明白了衰老其实就是衰败的过程,尽管同样有过青春靓丽的过去,可是当所有功能丧失殆尽,一具血肉丰满的身体,在时间的烟熏火燎中成为无法卒睹的模样,世间还有什么比时光更坚利更强大的呢?!
  姐姐问她想不想吃点啥?外婆摇摇头,没有发声。记忆中外婆永远都有一个贪婪的胃口,可是衰老也让她关闭了食欲的阀门。眼前的外婆形如枯槁,她对世界好像再没了任何兴趣,没了丁点欲望,剩下的就是一呼一吸的生命体征。
  外婆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无声无息地走了,享年87岁。外婆死后的第二年夏天,堂妹过继给她的儿子把外婆的老屋推倒重建了。翻盖时为节省成本,尽量利用原来的材料,因此拆得很小心,很仔细。在拆除那堵砖墙的时候,从墙缝中挖出了两个小小的红色布包。布包内分别包着五百元整钱和三百元零钱,那些钱十元、五元、两元、一元,甚至还有毛票和硬币。钞票在墙缝里不见天日,掩藏得太久了,已经潮湿发霉。
  9
  外婆的离世本应是她苦难的终结,当她入土为安之后,我们的心情也日趋平静。可谁能料想,2008年,一件更加不幸的事情再次降临外婆头上。由于无序开山采石,破坏了山体,春夏之交时的一场特大暴雨,引发大面积山体滑坡,外婆的坟墓随着飞沙走石的洪流,被大水冲得不知去向。闻讯后姐姐和小姨她们顺着河道找了几天,可是一无所获。
  如今,我们望着那弯自东向西逆流而去的溪水,默默无语。外婆真正与泥土融为一体,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苦水中浸泡了一生的外婆,有着无法想象的经历,看似非常漫长的一生,其实回忆起来就像流星划过天边,没留下一丝一缕的痕迹。现在外婆的名字湮没于无边的泥沙中,最后连上坟烧纸的机会也没能留给我们,这样的结局成为我永生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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