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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芭蕉坪(选一)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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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蕉坪——取这个地名的人一定对芭蕉充满了喜爱。在这个名不符实的地方,数来数去也不过二三处芭蕉,但是为了纪念取名人,人们至今还唤这个村落为“芭蕉坪”。
  我九岁跟着父母搬到芭蕉坪居住。九岁之前,我住在毛坡。毛坡,听名字感觉是个荒凉的不毛之地,它也确实处于一座大山的半坡上,我最早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
  毛坡并不荒凉,那里有泉水,有茶林,有松树和野杜鹃,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类鸟雀,有鸡粟子和野地瓜,还有雨季天找不完的菌子。我喜欢毛坡。
  芭蕉坪,从字面上想来极其诗意,仿佛它就是一个隐在人间的仙境,里面住着许多神仙。实际上,它和毛坡一样普通,与毛坡的唯一区别是,它不处于高山或半坡,而是坐落在一个峡谷里。前后的山像扇子一样张开向上,直入云霄。
  二十年前的芭蕉坪满处都是油桐树,油桐花开的季节,村中老少都喜爱到桐林边坐着闲聊。那时村里还不通公路,也没有电灯,天擦黑时,每家门口都有一个大的火塘,火塘里燃着柴火,柴灰里藏着几只土豆,火光映着桐花,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妙感觉。如果桐花已经谢去,而月光正好,那么,火光又映着月光,在夜晚的风声里夹杂着人们细细的说话声和山间的夜鸟声。
  我初来芭蕉坪,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少年,每天的时光都耗在村前的小河里。我的父亲,当时三十三岁,比我如今的年纪大两岁。他是个浪漫的人。在芭蕉坪,他可能是第一个会跳交谊舞的人。他的浪漫思想在当时的农村半点也不受欢迎。比如我的母亲,时常感叹自己嫁了一个怪物。
  我父亲在我母亲的眼里是个游手好闲的臭男人,她说,她是为了我们三个孩子才凑合过日子。按照她的本意,她是可以远走他乡,再也不看见我父亲那张“狗脸”。她用各种各样的绰号去形容他,彝语的绰号和汉语的绰号都有。
  我父亲是个满身绰号的人。但他不一定是游手好闲的人,至少在他四十岁以后不是了。
  在我看来,我母亲实在是个不懂温柔的女人,她唠叨,做事风风火火,性格急躁。我父亲也给她安了一个绰号,不常喊,但是一喊,她必答应。她虽然绰号少,但一个也够用了。那绰号怪毒辣的。
  搬到芭蕉坪之后,父亲和母亲很少再吵架,大概是住在这里的夫妻都不怎么吵打,受了别人的感染。在毛坡,我的父母是彼此的仇敌,他们性格尖锐,吵得动手动刀,恨不得将对方大卸八块。我时常做噩梦,在夜晚的竹楼上醒来,没有月光,没有雨,没有风声,只是无尽的黑,我感觉自己是个孤儿。
  虽然我的父母吵架很少迁怒孩子,但是在九岁之前的幼稚的眼里看来,自己就像一只孤鸟,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人世了。
  我是因为父母搬到芭蕉坪很少吵打才喜欢这个地方的。我觉得这里的风水适合夫妻居住。它落在峡谷里,像一个安稳的窝。在我的记忆里,最美的芭蕉坪应该是三月时节——我十岁那年的三月。
  十岁那年的三月,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只在河边搭了一座草棚,一家人像鸟一样栖在里面。我的弟弟近六岁,妹妹一岁多,说话还不清楚,走路常摔跟斗,性格霸道,用她仅会的几个单词打小报告。我时常打她。
  十岁那年的三月是我的,也是我父亲的。除了父亲和我,别人都不在乎那个三月。三月对别人来说很平淡。
  浪漫的三十四岁的父亲搬来新地方一年,他对芭蕉坪充满喜爱。他在冬天砍下几根竹子,破开泡在水里,过一些时候捞起来,编成了一张竹坝(撮箕模样)。等到三月,那时河水醒过来了,水里的鱼也醒过来了,它们游在水里,却十分精明,想吃鱼的人要费很大功夫才能捉住一两条。我父亲就是在那个时节把竹坝支在河里的。竹坝像一只手,白天黑夜都用一个姿势接在那里,等鱼滑进它的掌心。
  我的任务是每天去看竹坝,初时可以捡到几条小鱼,当然有时看晃了眼,错把水蛇当了鱼,吓得魂飞魄散。逐渐的,鱼的影子也见不着了。鱼学会了拐弯。
  “不务正业”的父亲和我,在那个三月天天等鱼进坝。可是竹坝只伸出一只懒汉的手对着河水的上游,连只虾也接不着了。我母亲很气愤,她天天念叨要把竹坝扯去烧掉。
  父亲在那个三月的忍耐力相当强,在母亲的怒骂里居然没有反驳。他说他要致富,他要靠鱼给他带来财富。“多接一些鱼苗,再挖一块鱼塘,养一塘子鱼,娃儿的学费就不用你操心啦。以后我们住进大房子。再买一架拖拉机。”他自信地跟母亲解释。
  大概独木桥上方的风水好,父亲移了竹坝支在那里后,确实接到许多鱼苗。但是放牛的张老头子笑得腰也直不起来,他说父亲这样接鱼苗,怕要一百年才能凑够一塘。他说:“你花几个洋钱,去外面进些苗子来喂不更快吗?”
  父亲没有撤去竹坝。竹坝是我一个人的了。他很快在河边挖了一块鱼塘,买了一些鱼苗放在里面。在鱼塘的左边,撒了一片草籽,那青草长得和蒜苗一样好看。
  第二个三月来的时候,我已经十一岁,鱼塘里的鱼长得很快,父亲看着他的鱼在那里赞美:“还是芭蕉坪好,能喂鱼。”
  为了养鱼,我每天要帮忙砍草,我的食指因为一边背书一边砍草,一心二用砍掉了很长的一块皮,由此留下一条丑陋的疤。在我长大以后,漂泊在某个城市,常有眼尖的人因为这道疤而断定我是农村来的孩子。这道疤成为我身份的一个标记。我起初不爱它,尤其在我遇到我的爱情时,曾窘迫地藏过这道疤,但是多年过去,我越来越爱它,当我摸着指上的伤痕,仿佛又看见那些活着的鱼,它们在父亲的眼里游出一丝又一丝的希望;在芭蕉坪巴掌大的鱼塘里,它们曾经给了我父亲无限的憧憬——他以为,我们的前途会如鱼得水。
  同样的三月,一个是希望,一个是绝望。我的父亲在第二个三月里遭遇了他人生的低谷。他的鱼遭了一场山洪,死的死,冲走的冲走了。鱼塘像噩梦一样,塘子里满是泥浆和草渣。我的竹坝——支在河里的那只手——不见了;它像受了惊怕一样缩回到无影的背后。
  我深记得那个晚上,狂风暴雨,山谷里响着石头滚动的声音。村里没有一盏灯火,父亲和母亲在山洪来时喊着我们的名字。
  “到山包上去,到山包上去。到高一点的地方去——”那个晚上反复响着这样的喊声。
  母亲抱着妹妹,牵着我和弟弟,打了一把伞瑟瑟发抖地坐在山包上。她一句话也没有,呼吸很重,好像是一种沉闷的哭音。
  我看见电筒的光闪在暴雨里。我听见这样一个声音响在暴雨里:“完了!——完了!——”
  我的父亲始终不肯走到高处来,他仿佛是一尾鱼,在暴雨里闪着鳞光,翻腾着。我母亲在山包上喊她,没有喊他的绰号,而是喊他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母亲用哭腔喊父亲的名字。我的头发是湿的,没有哭,没有害怕,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没有穿鞋子的双脚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感到一阵冷痛。雷声从我们的头上滚过去,父亲关了电筒,我远远地看见一个黑点在闪电下摸索着关闭鱼塘的闸门。
  暴雨过去后,鱼塘清理后,所剩无几的鱼艰难地活了一小部分。
  我们后来没再养鱼。我在十五岁的初一上半期辍学了,并在那一年的下半年出外打工。我也成了一尾鱼——山洪爆发后失踪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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