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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大地笔记之小暑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小暑
小暑——
    每年7月7日或8日太阳到达黄经105°时为小暑。暑,表示炎热的意思,小暑为小热,还不十分热。意指天气开始炎热,但还没到最热,农作物都进入了茁壮成长阶段。
进了小暑,菜园一早一晚都会蒙上一层蒙蒙的雾气。那是泥土和庄稼、蔬菜呼吸吞吐排放的空气。植物的叶子开始繁茂起来,长得大大的,颜色也由嫩绿变得深绿;茎秆粗壮起来,腰杆挺拔得倔强,粗粗的纤维透过薄薄的皮膜就可以看得见;一切的根茎舒展开来,在几场夏雨之后,土地变得热腾腾软和和的。地瓜开始迅速地爬秧拖蔓,已经把土地遮得严严实实,我掐了些嫩地瓜叶,弄面搅拌了蒸了吃,成为餐桌上备受欢迎的野味;割了麦子的麦茬,在雨水的浸泡下开始发黑、慢慢腐烂,化作秋泥,点种的玉米苗已经有脚踝高,两三个叶子中间卷着个喇叭筒儿,像朝天吹;西瓜已经长得足够大,我摘下了一个,已经红瓤,再过些天,就会熟透了;辣椒细细的,绿绿红红,悬挂在辣椒叶子下,像丝线,看了就让人口舌生津,炒或者腌,吃起来那味道一定够足的!
除了这些植物们,除了这些高高矮矮开花结果的花草们,在我的田园里,还有一些小动物们。有在冬天的时候就在这里做窝的田鼠一家,有柳树上的喜鹊,有飞来飞去跳跳落落的麻雀,有藏在麦垄里孵卵的鹌鹑,有大张飞蚂蚱,有夜半蛐蛐鸣叫的蟋蟀,还有许多不知名字摇头晃脑的昆虫和健美俊俏的蚂蚁……它们都是我的朋友,与他们相处的日子,我感到了舒展、快乐和纯粹。
大地上的活物们,和我一样,我们依赖土地而生存,我们都是大地的衍生物。
【麻雀】
我观察这种小鸟由来已久。我喜欢看见它或它们缩着脑袋,蓬松着灰麻的羽毛,停在窗前的柳树上,或者在阳光班驳的天井的泥地上跳跃。它们灰褐色的伶俐的小脚跳来跳去,雀跃着。对,就是这一个词,带着调皮,带着灵动,让我的心也牵动着。有时候它们歪着小小的脑袋,东张西望,孩子一般讨人喜爱。让人觉得温暖。温暖。这是麻雀给我的感受。朴素。这也是麻雀给我的感受。好象一个庄稼孩子一般,总起来是让我觉得塌实的。
它们喜欢成群结队的,三五只,七八只。扑啦啦飞起来,又落下去。骨碌碌的眼睛充满了狡黠和警惕。麦天的时候,我们的新麦摊在场院里,金黄的麦粒让它们垂涎。麻雀们就藏在沟渠旁边的草丛里,土屋破旧的屋檐下,或者不远处的树丫上,下来偷粮食。我拿了一个草帽、一本书或者一张报纸遮了颜面,躺在树阴下装睡,我看见它们试探着走近了。先用喙噌一下麦粒,然后慌忙抬头,看我的反应。看我依旧雕塑一般安然,它们就大胆了,有一只竟落到我的草帽上来了。噗地拉上一摊屎。我于是猛地跳起来,手一扬,吆喝一声,它们哗的跳飞起来,像一群受惊的小鹿,惊恐的眼神,让我不安起来,我就知道了什么是惊弓之鸟。它们真是一群可怜的孩子呀。
少年的时候,我家谷地里是绑了一只稻草人的。我父亲把一根棍子插在地里,绑上稻草,再分别插上两只胳膊,手里扯上两块红布,风吹过来,像招展的两面红旗。而还是要在稻草人的头上戴上一只草帽的,似乎这些贪食的麻雀只害怕戴草帽的老农。但我家的谷子还是少,一片一片的谷秕子筛落下来,我的母亲气的要哭,拊掌大骂,老麻,老麻,断子绝孙的老麻!麻雀们很快就和稻草人混的厮熟了,它们飞上稻草人破旧的草帽,放屁,拉屎,调情,交配,肆无忌惮。稻草人还是那样呆笨的样子,木偶一般。我的父亲就气坏了,于是假扮了稻草人站在谷地里,手里扬了一根竹竿,头上还是那只落满白色鸟屎的破草帽,一动不动。麻雀们又来了,呼朋引伴的,落到草帽上拉屎,调情,却没有发觉在草帽下面我父亲是抽着一只卷烟的,我父亲脸上同样有了狡黠的微笑,猛地把手一伸,扑啦啦,抓住了一手鸟毛。老麻们丧胆般飞逃了,多时再不敢回来。
我的前面又落下了一只麻雀,就一只,我不知道它为什么离开了它的妻子儿女,到我的眼前来。我微笑着观察这一只小鸟儿,夏天的阳光照耀着它,那么安详,它缩起脑袋,蓬松的羽毛像一只小鸡,一下一下地跳跃着。有时候它就歪着脑袋和我对视一番,它一点也不怕我。我细细地喘着气,生怕惊扰了它。它低头觅食,是不是饿了?我想反身给它取一点面包屑吃,可就在这时,它一转身突然就飞走了,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突然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天黑下来了。
【蚂蚁】
在土里生活的小虫子,我最喜欢的是蚂蚁。蚯蚓让人有些悚然,而屎壳郎则名声太坏。那么,这种细腰长身的小动物,就让我觉得俊俏而可亲。我曾长时间观察过这些忙碌的成群的小蚂蚁,它们或在地上跑来跑去的觅食,或者蜿蜒一队爬到树上去,我就在闲聊无事的时候痴呆呆盯着它们不动,看着它们一片草可以拿来当世界,一棵树可以当高山的自在,甚至慢慢生出艳羡的成分来了。
不知许多年以前的庄周有没有观看蚂蚁的体验,他却是看过水,看过鱼的。我喜欢这个散淡的老头儿,对,名字也好,庄周。真好。我也是一个庄周般的闲人,虽然并没有他的思想。我在午后总是对午睡很吝啬,我老是不舍得睡觉。我就端了小红泥茶壶蹲在树阴下看蚂蚁吧。黑色的蚂蚁我见的最多,偶尔可见红色的,却是一律米粒般小,而且嫩,而且多。大蚂蚁也见到过,却往往是独行侠。我在园里拔草,它就呼啦啦跑过来,像一个指甲肚般的大蜘蛛。让我吓了一跳。这里说出来,不知是不是耸人听闻。我当时是颇以为是个蚂蚁精之类的东西的,现在看来也许是聊斋看多了的缘故吧。
我对蚂蚁充满了好奇。它们健康而且修长的身体,灵敏的触角,它们的语言和爬行的速度。这对于我都是一个谜语。我有时候很想变成一只蚂蚁,钻到门前的草坪里,那可以算作我的原始森林了,或者爬上那个园子旁边的小小山丘,我钻进最细小的土缝里去,那是何等的自在。当然,我更好奇的是蚂蚁的洞穴。我曾经拿小铲子挖掘过数个蚂蚁的洞穴,就像我曾经用铁锨挖掘过无数个秋日田野里田鼠的洞穴一样,但是我都没有成功。蚂蚁的洞穴太过细小,我把它们都挖坏了。我只有想象,它们是否也有自己的建筑师?是否也会和人类一样建造三居室或别致的别墅?法国著名昆虫学家(名字忘记了,我总是记不住外国人的长名字)拍了一个反映微小生物的片子《点虫虫》,在那里我清晰的看到了这些可爱的土里群居的小动物们。它们的身躯在显微镜下庞大起来,好象一个男人的手指一样壮硕。我看见了它们的眼睛,闪光的眼睛,还有纤细的触须,柔软颤抖的触须。我看到了那些男蚂蚁女蚂蚁(当然是猜想),还有老人和孩子。还有乳白色的蚂蚁的透明的卵,幼小的孩子。可爱的孩子们!它们睡卧在母亲铺好的柔软的洞穴里,后面是装满麦粒的仓库,那样安详。
下雨了。蚂蚁忙着搬家。天不时就要下雨,而蚂蚁一生就要不停的忙碌着搬家。从低处到高处,从天井到屋檐下,从土里到茂盛的树洞里。我从它们门前走过的时候,我总要停下步子,给它们问候一声;我总要对我自己说,我要为这些小生灵们祈祷,愿它们快乐。
我不知道蚂蚁听到了没有,但是我知道我热爱蚂蚁。
【燕子:黑色圆舞曲】
夏天潮湿的傍晚,在野外的天空,充满了这些跳黑色舞曲的身手轻捷的燕子们。它们适宜在夏天里飞翔和舞蹈,饱满而又娇小的身躯,成群成队地在空中,在沟渠边,在柳丛里,或落或飞,叽的一声就划出去老远,清脆的鸣叫像一根细细的粉丝伸进耳朵,让人在躁动的春天里获得一片惬意的宁静。
这种黑色鸟儿是一种特殊的鸟儿。我们故乡的人们全都喜欢它们,包括那些以掏鸟窝为乐的孩子们,他们从来不会擅自聪明地爬上屋梁伸手去掏它们的幼崽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喜欢那些鸣叫的漂亮或不甚漂亮的鸟儿,麻雀,喜鹊,苇喳子,甚至包括鸽子。他们会把这些鸟儿抓出来,装到笼子里,或者用一根麻线绑起来,牵着它们到处飞翔逗乐。但是,任何一个孩子,决不会去抓一只燕子,他们敬重燕子,把这些古诗当中出现的黑色的精灵们放到心里去爱,保护它们,甚至会不顾大人的呵斥,爬上房梁为这些燕子们挂上一块硬纸片,以免那些带着稚嫩黄嘴的燕雏儿掉下来摔着。他们从小接受爱护燕子的教育,知道那是一种专吃小虫子的益鸟。
其实,我觉得喜欢燕子更在于它的美丽的纯黑的羽毛,和它饱满灵巧的身段,以及,那些燕子们用自己的青春带来的夏天里盎然的黑色的圆舞曲。那也许是鸟类中最漂亮的舞蹈,成群的燕子,苍白或蔚蓝的天空,夏天里的气息浓浓的,成群的燕子,纯黑的燕子,掠过天空,给略显单调的夏天带来灵动的一抹,好似平静的大海上飘过的一片风帆,好似单调的底色上一点俏皮鲜亮的颜色。
没有绿叶的陪衬,就没有炫耀的肤浅,不像蝴蝶那样斑斓,却自有自己的沉静的气质在里面。它们的舞蹈就是纯粹发自内心的,发自生命一种展现了。是蓬勃的生命的舞蹈,那是一首生命之轻歌。
黑色的燕子,黑色的舞蹈,黑色的深沉的表白。
【鸽子,鸽子】
在田野,什么鸟儿都能遇见。有时候,就会飞来一群鸽子,不知是野的还是家养的。我把残余的麦粒撒给它们,看它们咕咕咕地啄食,是一种幸福。
那是一群白色的精灵,它们的存在让人觉得温暖,抚摩它们肯定会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这些鸽子们随着夏日傍晚的炊烟一起升落,在村庄的上空盘旋,在你的身边迈着零星的步子,让人倍觉亲切。它们大片大片的落在站满高粱的田间地头,或者落在贫瘠的屋檐上,屋顶上,咕咕咕咕地叫着。
一把任意的粮食就可以让它把你引以为朋友,饱满的麦粒,通红的高粱,撒在整洁的地面上,它们一边啄食一边回头冲你咕咕地表示感谢。它们还会落到你的肩膀上去,用它稚嫩通红的喙去亲吻你。你用手把它们捧在手掌上,观看它玲珑的小巧的脚趾,那是一双如何晶莹美丽的脚呀。这就是可爱的田园的鸽子。傍晚的时候,从某家某户门筒子下草窝子里飞出来,如此亲近地与你共度寂寞的傍晚的时光。
你可以想象,或许最美的是那大雪飘落的傍晚。橘黄的如豆的灯光,透过门缝洒落在屋外厚厚的雪地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红的炉子旁叽叽喳喳地说话。那些大门筒子或者马厩房檐下的鸽子们,咕咕地叫,欢快地叫。它们偷偷听你们的谈话和偶尔发出的欢快的笑声。在那过去的无数个绵长的夜晚,在那大雪飘飞的充满寒气的傍晚,一群与人同居的鸽子们就这样陪你度过。
它是鸟群中唯一一种被人青睐的鸟儿。它们拥有自由,活得潇洒,有人们给筑的巢穴,有人们给泼洒满地的粮食,甚至那一间生出小雏的寒屋里有主人给升起的冬天里的一把炉火。它们不会像鹦鹉一样被主人关进笼子里,它们也不会像一只麻雀一样被主人的孩子用麻线栓住腿脚捆绑在窗棂上。它们成群结队地和人平等的相处。难道是因为它身上那一片片纯白颜色的羽毛?还是它温和的性情,善解人意的表情?
曾经,在蒲苇桥故乡的任意的一个傍晚,我漫步在整饬的田埂上,漫步在收割之后深秋的斜阳里,身边不是有一群白色的鸽子,温暖的鸽子扑啦啦飞起或落下,那该是多么让人温馨的事情呀?
【麻雀2】
    以前的时候,曾为麻雀写过一篇小文,再翻出来,让诸君看一看我遥远故乡蒲苇桥的麻雀。
麻雀姓不姓麻
麻雀是一种鸟。一种蒲苇桥故乡憨厚朴实的鸟儿。
它们常常成群结队地盘旋在我们村庄的上空,落在我们家的枣树上或院子里,在冬天的阳光下,光秃秃的枝桠和天空举着这么一群小鸟儿,十分显眼。我小时侯不知道它们叫什么,老师说,它们叫麻雀。我说,那麻雀是不是姓麻?老师哈哈地笑着说,是,是,姓麻,我们喊它们老麻。这些老麻们就这样成了我和黑皮的朋友或敌人,像一条狗一样走进了我们的简单但快乐的生活。
在长满青苔的老青砖垒就的墙头上的缝隙里,在泥坯茅草搭就的破房子的屋檐下,在隆起的屋脊中椽檩和高粱秸漏出的空穴里,老麻们就住在那里,养儿育女,一天一天地过着日子。
五月端午,老麻的子女们已经出生,不时在那堵土墙缝隙里探头探脑,唧唧地鸣叫。黑皮站在我的肩膀上,拿一个枝桠在鸟窝里搅,就搅出了一团乱草,搅出几声稚嫩的鸣叫,搅出几只带着麻点的鸟蛋,搅出几只黄嘴角的小雏儿来。这时,我听见老麻们跳跃在身后的枣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狂躁地骂,怕黑皮擒了它的孩子,点了天灯或裹了泥巴塞进火塘里蒸了揭开泥皮吃那冒热气的白肉。待黑皮带了惊喜伸手到鸟窝里去掏,突然就“娘哎”一声掏出一条红斑黑芯的家蛇来,撒手扔了,从我的肩膀上跌落下来,摔了屁股生疼。黑皮就和这老麻结了仇怨,见则必捉,也和这花蛇成了仇敌,遇则必杀。
老麻好在谷田里撒野。金黄的谷穗铺成波浪,成了老麻们的运动场,呼啦飞起,又呼啦落下去,一会儿就啄出一片谷糠来,那就在谷地里栽上几面小红旗吧,呼啦啦地迎风飘扬,想吓一吓这些可恶的老麻们。但老麻们不是日本鬼子,老麻们不怕这些鸟旗,老麻们怕的是黑皮这样的可以灭它九族的半大小子。那就扎上几个稻草人吧,手里举着扫帚,作赶鸟的形状。老麻们刚开始是怕的,一边啄食一边拿眼睛偷觑,随时做好了欲飞的架势。待有风吹草动,或一只布谷飞起,或一只兔子跳走,或一点风吹谷叶的声响吧,那些老麻们就轰地飞起来,它们是真的怕了那稻草人了。呼啦啦旋转一番,又试探着落下来,那些拿扫帚的仍呆呆地不动,老麻们就终于知道那是些木偶样的稻草人了。
老麻们就生了歹心,要气一气这谷地的主人了。就落到那个草帽上拉滩屎吧。就呼朋引伴,呼啦啦飞过去,刚落定,那草帽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嗖,抓一身鸟毛,出一身冷汗,原来竟是黑皮!
晒谷的几天,奶奶每日拿根棍子坐在谷场边哄老麻。手一扬,一飞;又落,又扬,奶奶腿脚不便,坐着并不动弹,老麻们试探再三,终于不再害怕,胆子就大起来。黑皮就想了高招,在旁边撒一片肥谷,支一只竹筛子,拉一长绳,躲在谷垛后窃笑。老麻们不知是计,一个个自投罗网,待哗啦一声筛子落下,老麻们就成了黑皮的囊中之物。
黑皮曾捉了不少老麻,就这样。
我也捉过不少老麻,就像黑皮这样。
那些老麻们,是不是还像黄二家的那条被我踢过一脚的老狗一样恨我呢?那是一条很记仇的老狗,已经老糊涂了,但还记得我狠狠踢过的一脚,多年之后,我到黄二家里去借一只木锨,还被它冷不丁咬了一口。
【喜鹊与回忆】
在我的南坡田园里,高高的杨树梢上,有一个喜鹊窝。那是这片土地上,除了田鼠一家,另一个美满的家巢。里面有一对喜鹊夫妻,还有两只喜鹊孩子。它们一家鸟常在树枝上欢叫,带给我“喜上梢头”的美好隐喻和淡淡哀伤的往事怀念,因为,少年时,我和一只喜鹊亲密过——
一只喜鹊的故事
我少年时候,曾经和弟弟养过一只喜鹊。十多年过去了,这只喜鹊早已经不在了人间,而我和弟弟对它的思念,却始终没有断掉。这些日子,漫步在田园,看到那高高的白杨树稍上隐约可见的硕大的鸟巢,聆听着在树枝间跳跃的几只喜鹊的鸣叫,竟然又回忆起当年我们共同饲养的那只叫“哈儿”的喜鹊了。
那时候我的弟弟尚小,还不足上学的年龄,而我也只是刚刚上了初中,平日里寄寓在乡中学简陋的集体宿舍里,周末的时候才得以回家睡上一个夜晚。记得那一个周末,我回家来,刚停住车子,我弟弟就从屋里捧了一个鞋盒子出来,那只叫“哈儿”的喜鹊便藏在里面。我看了很惊喜,说,怎么有一只喜鹊?弟弟说,我在村后的杨树林中救的。我更惊奇,说,你救的?弟弟便说了原委。---这原来是一只落难的雏鹊儿。我弟弟和一帮子不上学的小伙伴在杨树林里玩耍,那日起了大风,杨树梢上的鸟巢被刮得东倒西歪,就有一只小喜鹊跌落下来,落在了弟弟脚下。按常理讲,几丈高的杨树,幼鸟儿跌落下来,应当当场殒命;巧的是这个喜鹊虽尚不会飞翔,可是也羽翼渐丰,跌落的过程中,想必是肉乎乎的双翅拼命地扑腾,又借助大风的摇摆,转着旋儿跌落下来,才不至于摔死,只是损伤了一点翅膀。我弟弟自然高兴,把它捧回家中,细心照料,一个星期的工夫,等我回家的时候,已经伤病痊愈了。我弟弟把它从盒子中拿出来,轻轻朝天上掷,它便借助着抛掷的力量也能在空中滑翔几米远,或者落在地上,或者落在屋沿,或者就落在我家开花的压低的梧桐树上,双脚紧抓树枝,身子前仰后合地来回俯仰,好似刚刚站上钢丝的杂技运动员。
我和弟弟被它的憨态逗引,于是不停地抛掷让它学飞,它每飞一次,都要发出一声“哈儿”的叫声,仿佛初学发音的幼童。我和弟弟便给它取名为“哈儿”,我们唤它的时候,就“哈儿”一声,“哈儿”一声地起伏不止,它也似乎有了灵性,听懂了似的“哈儿”“哈儿”地作回应,于是,它便有了“哈儿”这个怪名字。我的父亲听见了,出来说,孩子们,喜鹊是一种好鸟儿,你们要好好照顾它。谁家有喜鹊落在枝头鸣叫,那谁家就有好事哩!“出门见喜”,“喜上眉梢”嘛!我的父亲原来是乡村小学的教师,他有学问,我们就都信了他的话,盼望着喜事接连不断的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也“哈儿”“哈儿”的喊得更起劲了。
喜事很快来了,我的父亲很快被摘了帽,平反了。不仅平反了,而且还恢复了乡村教师的身份和职务,父亲又可以领工资了。我们都十分高兴,尤其母亲,去集上割回来半斤猪肉,用白菜粉条剁了馅子,包了一顿水饺犒劳我们。母亲给父亲夹水饺,说,你吃,你吃。父亲竟然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我和弟弟把“哈儿”也抱上饭桌,硬是给它喂进去了一个水饺。父亲和母亲不但没有弹嫌我们,而且也说“哈儿”是我们家的功臣,正是因为“哈儿”的到来,我们的父亲才从牛棚走了出来,摘下了扣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走资派”的大帽子。这是第二个星期我回家时候的事,这时的“哈儿”已经会飞了,我弟弟把它掷出去,它便盘旋着在院子上空飞一圈儿,末了落在院子的梧桐树上,哈哈喳喳地叫个不停。我弟弟伸一伸手,喊一声“哈儿”,它便仆人似的听话,从树枝上飞落下来,带着梧桐树的花香,落到我弟弟的手掌心里去。弟弟双手托着它,掌心被它抓挠得痒痒酥酥的,说,哈儿,哈儿,你轻点儿呀。
我也很快与“哈儿”混得厮熟,让它落到我的肩膀上来它也照落不误,于是我和弟弟就更得意,肩膀上驾着喜鹊,招摇过市,唯恐我们村上的其他人不知道我们喂养了一只听话的喜鹊似的。其他的孩子们都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和弟弟的身后,我们便带领他们去田野里捉蚂蚱。喜鹊是喜欢吃“活食”的,那些蚂蚱成了它的美味,它叫得更欢了,我们每到一处都赢来大人们的夸奖和欢迎,他们说,看这俩孩子,多么招人喜欢!他们喜欢喜鹊儿到他们家去鸣叫,他们说,喜鹊叫,好事到。只是他们更加憎恶乌鸦,我曾看见村上的刘四拿了坷垃去掷乌鸦,疯了似的把乌鸦赶出了村外还不罢休,他说,狗日的乌鸦,让你叫!让你叫!你到别村叫丧去吧!刘四家原来是富农,后来他的父亲被批斗致死,母亲也随之病死,只剩下刘四自己蜷缩着忍受了许多人的白眼,他痛恨乌鸦!谁不痛恨乌鸦呢?乌鸦不仅叫声难听,而且还和丧气联系紧密,哪里比得上俊美而且叫声漂亮的喜鹊呢?刘四看见我和弟弟,便涎了笑,说,小涛,小波,把你们的喜鹊带到我家也去叫叫吧?我和弟弟看他可怜,就带着喜鹊到他家叫了一回,他高兴得要跳起来,到屋里摸出了糖给我们吃,我们哪里敢吃,要知道,那时候他还是“不可教”子女呢!
“哈儿”就这样陪伴着我们,我们快乐它便快乐;它快乐,我们也便快乐。而“哈儿”真是一只善良的鸟儿,它不仅不怕我和弟弟,而且连其他人也不怕。谁一唤它,它便可以落到他的手掌或者肩膀上去,拿喙去亲吻他们的脸或嘴,它喜欢和人交朋友哩!它真是一只真诚的鸟儿,它与谁也不陌生,在它眼里,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没有一个坏人吧?这是它的本性,还是因为是人类救了它的性命?
  然而,好景不长。那一日,“哈儿”失踪了。我那时候在学校里上学,不知道“哈儿”的消息后来听说,“哈”是在那一天早晨突然失踪的。弟弟起来唤它,它不答也不应,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弟弟觉出了不妙。于是弟弟发动起小伙伴都来寻找“哈儿”,他们不停地叫喊着,村前村后的树林里都找了,也没有见到“哈儿”的影子。我的弟弟急哭了。他回家把那只黑猫轰了出来,黑猫的嘴角什么也没有,连一只羽毛也没有,可是我的弟弟偏认准了是它祸害了“哈儿”。要不的话,它能飞到哪里去呢?一定是它!弟弟用一根绳子把黑猫吊起来让它招供,眼看都要把黑猫勒死了,黑猫还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喵喵地冤个不停。
红林跑过来,对弟弟说,小波,小波,找到“哈儿”了。不是黑猫干的!弟弟听了手一松,黑猫顺势逃跑,弟弟焦急地问,哈儿呢?哈儿在哪里?红林压低了声音说,喜鹊被村长家秋山给捉去了。秋山?那个无恶不做的小坏蛋?!
秋山大我弟弟两岁,经常欺负我弟弟;我弟弟打不过他,可是我弟弟也并不怕他,尤其是为了“哈儿”,弟弟什么也做得出来。那天弟弟是疯了,他在厨房里擎了一把菜刀就朝秋山家跑去,他说,快还我喜鹊!还我的“哈儿”!
不知道是菜刀起了作用,还是秋山自知理亏,在我弟弟答应了他玩半天之后,喜鹊“哈儿”儿又回到了弟弟的手中。一件物品失而复得,带给人的惊喜可想而之,我再回家的时候,弟弟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我,我一方面感动于弟弟的勇气和弟弟都对喜鹊的感情,另一方面,又为喜鹊儿担心---这个鸟儿它毕竟太善良了!它把所有人儿都认做了是朋友,它看每一个人都是善良的,它想着和每一个人亲近,无论熟悉的和陌生的,它不知道人群里不像鸟群里,人群里藏着许多险恶的、歹毒的甚至披着羊皮的狼呢!
  一个月后,“哈儿”再次失踪。厄运到来,父亲又被拉去交代罪行。虽然此去时间不长,而且又被顺利放了回来,可是我们的喜鹊“哈儿”却真的失踪,永不再来了。上次喜鹊失踪之后,我就告诫弟弟是不是把“哈儿”关进笼子里,否则的话,“哈儿”很可能会再次被别人抓住,而再次失踪是否可以失而复得实在难以预料。弟弟沉默着,不说话。他知道,那样的话,“哈儿”将面临着失去自由。
看来,弟弟并没有把“哈儿”当作囚徒关进笼子,他给了“哈儿”自由。既然这样,哈就存在危险。果然,又一个傍晚,哈儿飞出去后再没有飞回来。弟弟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等了一夜,哈儿仍没有回来。第二天,弟弟哭着喊着满村上去找,没有找到;第三天,弟弟发动他所有的小伙伴去找,仍没有找到;第四天,弟弟偷偷爬墙头到秋山家查看是不是“哈儿”还在他家藏着,结果仍然没有找到……“哈儿”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弟弟也茶饭不思,迅速地瘦下去。
又过了些时日,弟弟听说我们村上的一个人在彭庄见到过一只驯熟的喜鹊,可能就是“哈儿”。我的弟弟听了顿时看到了希望, 一个人径直到彭庄前去讨要。彭庄离我们村三里路,而且彭庄的人素与我村的人不合。弟弟这次去,结果可想而知。据说,他找到了那一家,见到了那个抓住“哈儿”的孩子。开始的时候,那个孩子根本不承认,后来,终于承认说是“哈儿”死了。
活要见鸟,死要见尸。弟弟坚持要看一看“哈儿”的尸体,可那孩子迟迟不肯说出“哈儿”的尸体在哪里。弟弟就在那里纠缠不走,只到那家大人不得已硬捉了弟弟给送回来。送回来,弟弟也没有甘心。他还是每天跑到彭庄那户人家附近去偷看,他试想着有一天被他发现“哈儿”的藏身处所,然后,偷偷把哈儿偷回来。就这样,弟弟坚持了有一星期,一点也没有见到“哈儿” 的影子,他才相信,“哈儿”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那一年,弟弟都很失落;不仅弟弟,连我和父亲、母亲,也都很失落。我知道,父亲失落的,不仅仅是一只喜鹊的失踪,他失落的也许还有那些失落的人心。
多年之后,我和弟弟都已经长大了,我们仍然为一个问题感到疑惑,那就是:为什么一只喜鹊可以如此善良地相信每一个人,亲近每一个人,而人,却不能呢?
弟弟来我的田园找我,我们散步在高高的白杨树下,回忆着那只喜鹊和关于喜鹊的故事,我看见弟弟也已经是一个快要做父亲的年纪的人啦。而当年他寻找喜鹊的那种坚毅,还隐约闪现在他的脸上,只是,那脸庞更黑了些,也更成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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