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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在农事中长大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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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写一些农事的文字,没有新意和不好的地方,请大家轻拍

  
     春耕是真正的开始

      春耕才是农事的真正开始,此前一切顶多算热身,当不得真的。
      那时春耕是父亲一个人的事,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呢。村庄每年最热闹的季节就是此刻了,男人们在田里大声呵斥,看起来似是吆喝牛,其实是打发自己的寂寞。一个人整天埋头干活,不说点啥,如何打发漫长的时光呢。在大田垄还好,一边耕田,一边可以与旁人相互交流一下这年的农事安排,隔三差五,还讲几句粗野的荤话。如果是在偏僻的山坳,那场景你想想看:周围青山如黛,只一牛一人在其中劳作,众鸟空鸣,拨人心弦,那心境是何等空无呀。然后再想想,除了田里泛出的泥浆味,空气中植物芬芳,四周杂树开花,大山一身斑斓,人几乎是被陷在里面的,这时如果不吆喝几句,孤独会沁到骨子里去,要人老命。吆喝一声,骂几句牛,顺便自言自语一番,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就流走了,活在不知不觉间也就干完了。
      父亲耕田时喜欢叫我跟着去,说是耕完了田,帮忙看牛。可牛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里干活,根本不需人看护,他是在找借口而已。本以为寂寞只小孩才有,没想到大人也这样。别看父亲平日脾气刚烈,很强大的样子,一派大男子主义形象,居然也有需要别人的时候。父亲吆喝牛时样子特别凶,喉咙粗大,轰隆隆的像打雷,让人听着害怕,且怒目圆睁,眼里透着一股杀气,他当过兵,容易让人联想到军人冲锋陷阵,与敌搏杀的情形,但他的鞭子总是举得很高,却放得很轻,跟我闯了祸时他打我的时候一个样。别看我们家的牛平日那么野蛮难管,处处跟我作对,却被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有时候挨了当头鞭,也只回头看他一眼,低眉顺眼,半点脾气也没有,可见一个人的威风是多么重要。
      他耕田时我就在一旁玩,拔田头的野蒜回家煎蛋,那东西实在太香了,过了元宵节就开始长,临近清明几乎遍地都是,这辈子恐怕很难再吃到那样好的东西了,真的……有时无聊就去摘嫩樟叶做口哨吹,或者到隔壁田里抓泥鳅。刚翻的田沉静几天,太阳一出,便有泥鳅肆无忌惮三五成群地出来游弋。那种田表面有一种毛茸茸的酱状物,看起来像豆腐,摸上去却像酸奶般柔滑,软软的很薄的一层,再往下便是硬泥块,泥鳅只能在软层里玩耍,人去捉,它就无处可逃。总是这样,父亲一块田耕完了,我也捉到了十根八根泥鳅,恰好够自己一顿菜。再就是拨土狗,似乎勉强也算一种农事。土狗们都长着一对大鳌足,锯齿般锋利,身形灵活,个头跟没长翅膀时的蚱蜢差不多,胖乎乎的,玲珑可爱,可没人喜欢它们,因为它们一天到晚在田埂上打洞,专搞破坏,一田满水半天就“逝于土狗之穴”,庄稼人无不想杀之而后快。可是,捕捉土狗并非易事,弄得全身是泥却总是收获聊聊,怎么看都觉得更像一场游戏。
       玩耍的日子转眼到了头,此后每到此时再也不能置身事外,父亲找到一件适合我干的活,他总是能找到这种活。
      犁田时,会有一些紫云英和油菜梗逃过耙齿间的缝隙逃残存下来,它们不甘就这样被拦腰斩断压在泥下,零零星星从水面探出头。我的工作是把这些家伙踩到泥巴里,沤成有机肥,不然,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死而复活,在不久的将来插田时成为禾苗的大敌。这件事,小孩子干是干,大人干也是干,父亲认为,让他去做是大材小用,他要把更多的时间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说起紫云英真是于心不忍,长了漫长一个冬季,就那么一点单薄模样,又矮又瘦,纤细的身子,如烟般纤细,好像在生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挨到春天,终于繁茂浩沛起来,葳蕤壮观,厚厚的一层,叶也绿了,花也开了,蜜蜂也熙熙攘攘地来了,可一下就没了,犁一遍,耙一遍,转眼全军覆没,剩下的还要踩到泥里去……真是大煞风景,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么好的东西做绿肥呢?每次把那一星花和叶踩下去时,脚底就会传来一阵酥痒,好像踩的是自己的小心脏。尤其是当燕子从水面掠过时,燕子喜欢沾人气,人一边劳作,它们也在一边嬉戏,把一块小小的田当成了湖泊大河,不时起起落落,如果它们衔着泥,在露出水面的泥块上点一下就飞走了,如果没衔泥,则会亲吻留在水面上的紫云英。是的,的确是亲吻,一切发生在咫尺之间,我看得一清二楚,它们轻轻触碰即走,像对美好事物的致敬,那动作如此深情而具有仪式感。可就在它们亲吻之后,我就要将那些紫云英像烂泥一样踩到水底去了。我就走了神,眼神飘忽,身形缓慢,父亲看了就说:“走路慢是想踩死蚂蚁,难道水里也有蚂蚁?”他哪晓得我的心事。
      有的田要三犁三耙才能蓄水,否则一田满水,不到两个小时就漏完了,只剩干涸的泥土裸露在外,而春水涨上来的时间是有限的。这个时候,父亲必须在一块田里牛不停蹄忙碌一天,连回家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只好让我去送。几块腊肉和猪血丸子,加上生腌的蒜苗,这是每年春耕时父亲离不开的三样东西,因为这,每年冬天,母亲都要将制作腊肉和猪血丸子作为头等重要的事来办。
      鸭塘那块大田,村里人都知道,向来以漏水著称,以往分到谁家谁都不乐意,可抓阄分的,不乐意也不行。父亲生怕天黑也犁不完,水要是干了,此前的功夫也会随之白费了,一切得从头再来。到中午时他第二遍才开始,所以丝毫不敢松懈,便吩咐我回家吃饭,然后再给他送。等我吃完饭提了菜篮来,他第二遍还没犁完,我只好坐在一旁等。太阳暖洋洋的,春风和煦,我看了一会儿,心神松弛而厌倦,竟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感觉田里没了声响,才醒过来。父亲也不叫我,自个儿端着碗在吃饭,牛已卸了轭,在不远处埋头吃草,此刻,人困牛乏,各得其所。我发现父亲的碗屁股下沾了很多红蚂蚁,手边也有,密密麻麻地蠕动着,有的甚至爬到了碗的边沿,它们想必是刚刚放在地上时,闻了菜香吸引来的,可父亲居然没发现。我本想叫一声,告诉他这一切,可又怕他骂我,连一碗饭都看不住,他平常最爱骂人,令人不得不有所顾忌。他坐在一块用铺了黄荆条的石头上,一边缓缓扒碗里的饭,一边看看牛和我,眼里流露着一种疲惫之后的满足,视线完全没留意眼底,对碗上和手边的蚂蚁毫无觉察,有些蚂蚁一定被他当成美味给吃掉了。
      多年以后,父亲说到此事,说他这辈子养儿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便是我给他送饭的那一回。难道我们父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回忆了么?我努力回想着,竟找不出来。等我稍稍长大并开始懂事后,我们父子的关系便开始紧张起来,矛盾重重,再没有缓和的一日。不知道这是做儿子的不对,还是做父亲的失败,也许都是。一切成为定局,现在唯一可做的是,等将来自己有了儿子,希望他可千万别像我一样,年少顽劣无知,长大又一事无成……


      舐犊之情

      是犁庙门前那块田时发生的事。
      我以前说过,记事起家里只养过一头牛,黄牛,母的,一直养到它老的那天,下不了牛犊才卖掉,前后大约  十年。之后我离开村庄,家里再没养牛了。
      按理,我叫它一声牛兄也毫不为过,因为我俩几乎同岁,且又一块儿长大。它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是个孩子,等我成年,它已经是村里令众牛敬仰的前辈高牛了,俨然有仙风道骨,更有牛子牛孙散播各处,生根发芽。可它终究是母的,换做人就是个女人,除这一点外,它处处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气质。顶架所向披靡,名头一时无二,耕田也一把好手,丝毫不逊牯牛,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大概就因为太好强了,有时有孕在身也不注意,时刻不甘牛后,要与他牛争一时之长短,喜欢意气用事,结果,产下来的牛犊免不了有死胎出现。有一回它竟连续产下两个死胎,这件事让全家都很愤怒,它给这个家来带来了重大损失,一头牛犊卖的钱,可抵我一年学费,父亲不顾它此前立下的汗马功劳和卓越表现,开始考虑是否卖掉它换头老实点的。它呢,也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很争气的样子,那年刚开春就产下一头体格健壮、活泼乱跳的小黄牯,算是对自己的一场自赎。
牛犊下了不到半个月便赶上了春耕,我们很担心它的身体,父亲在下田时不像往常那样严厉,抽打呵斥比平时少了很多,还嘱咐我特地给它加料,以保证营养和奶水。
      那天恰逢犁庙门前的田,庙门前,其实也就是我们家对面,据说那里以前有过一座尼姑庵,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除了名字,一砖片瓦都没剩下。牛在田里背着犁轭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停住了,抽它打它,吆喝它,纹丝不动,把一切当成了耳边风,再催,竟狂躁不安起来,并发出暴戾的长啸,震撼群山,摄人心魄。它这是怎么了?细察之下,才搞明白,原来是小牛犊先在栏里叫起来,它听见牛犊的叫声后,才有这样的举动。说来也怪,牛犊关在栏里,不知道它妈就在附近耕田,怎么无缘无故叫起来了呢?想必是饿了,要喝奶了,跟婴儿一样,一饿就哭泣,属于自然反应。  
      于是,一时间母唤子,子喊娘,一声声,母子情深,你来我往,哪里还犁得成田。它已乱了阵脚,心思都飞到儿子那里去了,三步一停脚,五步一回头,再也不听父亲驾驭,鞭子也完全失去作用。看来到底还是雌雄有别,平常看它像个男子汉一样,这时候终于表现出一个伟大母性的本质。那些牯牛只图自己一时快活,播了种,才不管谁是谁的儿,谁是谁的爹,自己舒服了便拍屁股走人,不需负任何责。父亲没办法,只好让它回去喂了奶才来。轭刚一卸掉,人还没来得及赶它,它就自己飞奔起来,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哞叫,好像谁要对它儿子不利似的,一直奔到栏门口,才回头看我,用急切的眼神乞求给它开门。栏门打开后,母子便朝着对方热情地跑去,真是太热情了,热情得不得了,就没见过动物之间这么热情的,要是它们长了手的话,肯定会来一个忘我的拥抱。可是小牛犊只热情了那么一下,在被母亲舔舐几下后,迅速找到了自己的终极目标——奶盘。它用小脑袋使劲地撞那个地方,好像在跟敌人拼命,母牛任由儿子在身下闹腾,又撇了脖子看我,半眯着眼,里面有一种满足,也有一种对疼痛的忍耐。喂奶很疼吗?我很想问问它。
      可是……喂了奶来,那小牛犊依然在栏里叫,而且喝足了奶以后叫得更有劲了,精力充沛,绵绵不绝,好像身体里某种东西被催发出来,从此不可遏制。而母牛呢,也在田里犹豫着不走,不停抬头叫唤,那声音,人听犹怜,把心都撕扯碎了,饶是父亲这种铁石心肠的刚烈汉子,也不禁动容,露出难得的温情一面,他简直不忍心下鞭子去抽打它,催促它,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耐心地对待任何事,换做是我不听话,他的鞭子肯定不会吝啬的。然而,田一定要犁完,不能又放它回去喂奶,而且就算再放它回去,恐怕也无济于事,依然会是这种状况。
      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按我的提议,父亲决定把牛犊放出来,让它就在一旁呆着,母牛耕田时一眼看见了牛犊,可能就会消停下来,会变得踏实。没想到,这下可闯祸了。那牛犊竟一跃而起,直接跳到田里,围在母牛跟前一同走起来。它生下来还不到半个月呀,人可是要好几年才能走路呢……真担心发生什么闪失,好在它看起来健步如飞,没任何问题。只是这样一来母牛更加无心农事了,方寸大乱,一心顾着牛犊,完全不按犁路走,简直是漫无目的乱犁一通,有的地方犁反复过了好几遍,有的地方连边都不沾。父亲束手无策,连骂我出的什么骚主意,可是……虽然这样,乱犁一通总比不犁要好吧,牛犊不放出来,它走都不肯走呢。
      牛犊跟在母亲身边,溅得浑身是泥,白色的胎毛涂成了金黄色,太阳一晒,蒸汽腾腾,如云如雾,只眼睛和鼻子尚保持原样。它在田里走着,茫然,急躁,而又无助,完全不知道母亲在干啥,背着个什么东西,而人为什么也在田里瞎转悠。它更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只会增加母亲的负担,它给母亲带来的阻力远远超过了来自牛轭的力量,它想帮母亲一把,却适得其反。它初涉人世,不懂得怎样才能为母亲分忧。
然而,毕竟是牛犊,没走几圈它就累了,不得不爬上田埂,瞪着眼睛喘气,不解地看着田里的一切,间或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
      那天父亲不得不草草了事,很多没犁到的地方,只等以后用人工解决。
卸了轭,它们母子再度重逢,情景和在栏里吃奶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样子。这时母亲已经很累了,它犁了一天田,但它知道作为牛犊的儿子更累,它第一天下地就走了这么远路。
      草地之上,春光之下,母亲伸长舌头去舔牛犊身上的黄泥浆,动作缓慢有力,神态细致安详,像舔着某种美味,跟人吃冰激凌似的,只差没发出“滋滋”之声。望着这一幕,我心底顿生一股暖意,同时,有一种温热之物使眼眶变得湿润而模糊起来。
     那天我学会了一个词,什么叫“舐犊之情 ”。


      田有多少种插法

      在蒿村,“会说话就会骂娘,能走路便能插田。”这话有点夸张,但一个孩子长到七八岁,无论如何也要下田了。
      第一次下田是在黒冲,我的职责是团边,就是沿着田埂插一圈,据说这是学习插田的第一步。记得那天,田里的水蓄得太深,而秧苗还不够高,插进去便没了顶,只剩两片叶子浮在外面摇荡,喊救命似的,样子岌岌可危,远远看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它们这个样子能长活么?不会被淹死吧?我有点不太相信。哈哈,你三泡水牛屎高长得大么?他们这样笑话我,难道鱼会被水淹死?有什么好笑的,我只不过好奇问问,谁没有第一次。那天的深水给第一次干这件事的人制造了很大麻烦,可我居然顺利无阻地完成了。然而,父亲见了却很不高兴,说:“你看,这小子天生就适合种田!”他的话实在有问题。插得好,说是种田的命,将来不会有大出息;要是插得不好,又会说人太笨,上回细狗爹就是这样说细狗的,总之,他们一定会有一个不满意的说辞。为什么不反过来想呢?插得好,说明这个孩子聪明,不会插,那是因为他将来是干大事的,干不了这种小活……
说到干农活,我似乎很有些天赋,比写作有天赋多了。到今天,算是读了不少书了,也试着写了一些,却毫无头绪,连文学的门都没摸着,而插田,两三回便掌握了其中诀窍,我觉得自己真很适合做农民,可命运却莫名其妙地将我推到了书桌前。不到十岁,我的水平就跟普通大人差不多了,只是腰杆太嫩,经不起佝,忙活一阵就要双手叉腰休息片刻,并时不时不自觉地将肘子放在膝盖上,这样一来很容易歪了路线,导致疏密不均。行距稀了,母亲就会说:“拖板车!”密了,则又说:“赶集呢!”她居然将三件完全不同的事形容在一块,也算是一种本领了。要是让她来干写文章一定比我生动百倍,我们的命运完全弄反了……
      在我们家,除父亲以外,我、哥哥,还有母亲,三个人都是好手,可一接头就出问题,总差那么一点,每一行歪一点,到最后,歪着歪着就“耍起龙”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田,无缘无故拐了几个大弯,像女人的腰。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就好像几个人正步都迈得很好,可站成一排走就不行,大家的步子节奏各有不同。
      幸亏不在大田垄,不然别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会人尽皆知,沦为笑柄。在大田垄,所有人插田时动作都非常谨慎,插一段距离就要检查一下,眼观六路,一丝不苟,既要速度快,更追求质量,那时,插田既是农活,也是一件面子工程。大家都卯着劲,暗地里比着,等到忙完,要到田埂上转转,看谁家的活干得最像样。其实,要我说,歪就歪了嘛,插得快才是硬道理,禾歪,谷子又不会歪,米又不会跟着歪……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不能当饭吃,田里不会多打出一担谷来。条条大路通罗马,凭什么非得按他们的办法来?可他们觉得田就该这么插,非如此不行,人要穿衣,禾要成行。后来到常德参加工作,这里是洞庭湖平原,发现当地人都是用机器抛秧,就算不用机器的地方,也并不讲什么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快当怎么插,只求个大概,毫无条理可言。这里的田千亩万亩,根本没时间追求这些,如果那样的话,得多没效率。只恨当时不知道这些,不然,我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也说不准呢。
      据母亲说,村里上辈人,柚子满满的田插得最好,因为这,还娶了个老婆回来。我对此将信将疑。柚子满满上了年纪,他们家早就不需要他亲自下田了,母亲这样说,毫无对证,无非是想我更有长进,激发斗志而已。可后来,偷偷打听,发现这事竟是真的。那时还在搞集体公社,各个村子每年会联合举行一些农业技能竞赛,其中就有插秧比赛。那一年我们村推举柚子满满去参赛,结果,他插得又快又整齐,勇夺第一,柚子婶婶当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活动结束没多久,她便从杨家寨嫁到了我们村。可见田插得好也是有出息的,不像父亲说的那样,连老婆都能娶到,还不算出息么?父亲干农活绊手绊脚,文章写得好,报告做得到位,可有什么用,一名优秀的农民并不需具备这些。
      大概十四五岁,我的插秧水平在村里已罕有对手,见过的人无不竖大拇指,初中到高中那几年,家里种了十几亩田,我一个人几乎要插一大半。有一回听人说下村石门谁谁谁的儿子,非常厉害,从来没这么厉害过,是他见过的插田最快的人。我一听心有不忿,一下就来了劲,悄悄跑去看。那人显然是夸大其实,说云就是雨,也算快,但跟我比起来,恐怕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便心有小得意。遗憾的是,始终无缘一见柚子满满的雄姿,但他的三个儿子水平都很好,由此推测,他当年肯定是厉害的。
      然而,插田终究愁人,尤其是春插,玩了一个冬天骨头还没松开,突然就要干大事了,一点也适应不过来。要是帮别人插田就不一样,尤其是去同学家,主人家将前来帮忙的人视为座上宾,礼敬有加,糖果菜肴准备着,都是平时在家里很难吃到的。那时候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一个个你追我赶,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得了几句夸奖更是飘飘然。加上同学间的情谊,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一点不觉得累,有时没过足瘾就插完了,甚至有点意犹未尽。同样是插田,在自己家和别人家,感觉真是天壤之别。
      哥哥去上大学的那年夏天邀了几个同学来家里帮忙,其中有一个女孩,经我细心觉察,断定此人必是他女友。女孩是县城的,袖子一搂,便露出藕节一样的胳膊和腿,白皙耀眼,一看就知道平日里不干活,养尊处优惯了。但我万没想到,她竟会将秧苗插到田埂上去,可把大家笑死了,她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不应该这样的么,田埂还有那么宽不是都要插满的么?”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我们大家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怎么解释给她听。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
      我现在也是城里人了,将来儿子一定会跟她一样,不明白这,不明白那,对乡野的一切都觉得好奇。可是,我们谁也不比谁更崇高,谁也不比谁更无知,他不懂我的蛇鼠青蛙,正如我不懂他的高级玩具。原以为城里人一定会生活得轻松幸福,如今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依然是个劳作者,仅仅换了块地方而已,从务实到务虚,   从看得见的田到看不见的田,有时这块看不见的田更累人,也更累心。
      每次外出坐在车上,看见窗外明亮的阳光和浩沛的绿色,心情便也明亮起来,我是该出来走走了,整天窝在一屋子书中能捣腾出个啥呢。碰见一晃而过的那些庄稼,忍不住想惊叫,血脉深处,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庄稼的亲切感时时会从深处涌上来。真的,一直觉得自己适合做一辈子农民。我做农民做了十几年,期间除了读书,任何农活都操练得非常熟练,比操纵文字熟练千倍百倍,可怎么就没继续做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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