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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从隧道里来来去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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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透了。
       夜雨中的城市像一大堆浸泡在水里的海绵碎块,碎块大小不一,都是直棱方角的。
       未带雨伞。眉毛和睫毛也不能充当雨篷和房檐,雨水入眼,因而,所有的光源都光芒四射,都现出雏菊花瓣四方怒放的样子,根本不像遥远的星光。看不清有多近,也看不清有多远,都被放大了,像车流如织的隧道那样渐渐显出明确的透视感,纵深效应笔直、深远。
       有人在很久以前就隐藏在这个城市里了,另一些人在努力寻找。地处北方,干旱的时间太长,隐藏者的生命好像格外与水密切相关,好像因为长时间严重缺水而早就休眠了。如今,城市在早来的雨季里湿透了,那些人应该像长期休眠的蜗牛终于熬到雨季来临而复苏了吧,应该把头探出“蜗壳”了吧。无法知道藏起来的那些人或那个人心存何想,但每一个寻找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无数寻寻觅觅者当中最执着、最认真的。
       知道会下雨,但就是不想带伞,累赘。再说,淋与不淋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内心是和雨季中的城市一样潮湿的,虽然那里是最需要保持干爽的地方。
       雨不停,冒雨夜行者觉得已经置身于一片汪洋了。自己更应该是一只船,没有缆索,也没有舵,仿佛也弄丢了桨,更弄不清是否真的脱逃于一个荒寂的野渡。但知道自己一直在漫无目标地漂荡。
       不想岸,因为没有必要停靠。但有岸,就在隐藏的人所在的地方。
       地震发生的时候,房子曾经又蹦又跳,扭捏、摇晃,同时发出瓮声瓮气的怪叫,奇怪的是那房子最终并没有坍塌成废墟。多年过去,现在,关于地震的传闻再次入耳,并且频频入耳,也频频入眼——地震将作的各路消息在微信中疯传。听到了,看到了,宁可信其有。说不定在下一次地震中房子会变成真正的废墟,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自己将在何处、将是什么样子。在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一定要设法躲避、出逃。
       在另一个相对安全的居处安顿好家人,自己一如既往在固定的时段独自出门,行走不辍。
       双腿双脚那么湿重,仿佛同样灌满了冰凉的雨水,而天上来的雨水依然毫无商量地持续流入眼睛,这样,看到的城市太像吸足了水的海绵碎块,堆积,拥挤,低者阻途,高者障目,唯有路灯和车灯光芒四射,照亮路途,也把幽闭、拥塞的视觉空间打通、取直。在一瞬间的错觉中,那些光源都变成悠长的隧道,都畅通无阻,又深又远,唯有光的脸庞与触手来到眼前,并开始把水淋淋的独行者轻轻触摸、蹭碰。
       “这个城市其实是站着的废墟!”许多人都这样说,不过,有声的语言总是到此为止,无声的语言还在四处传播,并且朝着光源的方向传播。很纠结,很悖谬,但诸如此类折磨人的悖谬总是再无下文。雨季提前来临,所有的惊惧和担忧都被浸湿了,冷去了,破损房屋被要求刷上一层厚厚的涂料,算作经过修缮了,因为所有人都得到鼓舞,将会受到一笔可观的维修费。令人惊魂不定的墙壁裂缝不见了,如同所有危房住户不得不缄口不言了。所有的人开始竭尽全力应付另一种突如其来的日子。
       现在,地震的谣传再次出现,宁可信其有——没有办法不相信,谁敢拿自己和家人的身家性命当儿戏!这地方不能继续居住,必须想办法离开,虽然实际上根本不可能离开。那就千方百计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核心意思都是希望关于地震的谣传仅仅只是谣传而不会变成令人惊悚的现实。
       出门了,正是城市大气湿度接近极限值的时候。隐藏起来的人现在应该出来了吧。还未出来。他们,或者她们到底藏在哪里?太想知道,但又不想主动探问,比如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决计隐藏起来的人大多会改换电话号码的,那么,电话打给谁,短信发给谁?代表通联方式的那些根本不懂人的情感困境的数字符号如今变得更加没有意义,仅仅是一些干尸一样的数字符号。
       那次地震所致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日后时常想起、说起,每一次都让惊魂未定者们心有余悸。当记忆的梳理功能把地震事件逐渐还原到事件现场状态的时候,那种令人无法自持的惊恐再次从心头袭来,开始感到晕眩,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这样水淋水滴的城市,到底是这个世界的,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怎么也判断不出来。更加晕眩,冷汗直冒。赶快用另一件事情来终止这样的恐惧与迷茫,比如起身出门,比如和别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抽一支烟喝一口茶,比如借助酒精的力道把自己和别人都麻醉了,而那时候必然注意到所在的城市到底是躁动不安的还是静如处子的。雨季提前,而城市里所有的房屋都受过硬伤,这个事实许多人都没有忘记。现在又湿透了。如果正好是在晚上,到处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可见的最亮的光源还是路灯和车灯,都很亮,亮得煞白,白得没有热度;都像隧道,光明在隧道的尽头高声喧哗。隐藏起来的人是真的隐藏了,还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已经处在另一个世界,而那些人依然生活在那个世界?
       风调雨顺,树木长得相当繁盛。雨中,空气湿重到再也不能湿重的时候,空气中就弥漫着石灰窑中才能发出的那种气味,于是,时间与事件的坐标系再次飞旋起来——
       “煤气中毒了!”有人这样说,自己还听得清。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后来努力睁眼,所见也是极其朦胧的。继续努力睁眼,仿佛竭尽全力一定要活过来。看见了,虽然相当的模糊,但的确看见了一些人围着自己站成半个圆圈,仿佛在守灵,仿佛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下身怎么那么冰冷,仿佛完全浸泡在凉水里面,莫非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
       “好了好了!他醒过来了!”
       “应该给他换条裤子!”
       小便失禁了!那么,真的触碰过死亡线了,现在又幸运地退了回来。裤子湿得很厉害,冰冷、湿滞的双腿发出针刺般的疼痛。
       那个事件发生以后到底有没有活过来,谁来证明,怎么证明?这些问题全都无解,仿佛整个世界原本就是无声的。
       也许不应该想起这些,因为雨季提前,城市的潮湿虽然不免有些清冷,但也是有一些亲切感的。经历了长时间的干旱之后,现在正是健全的生命开始发芽的时候,春梦如草令人应对不及,恐惧和担忧完全可以就此彻底得以消弭;只不过是雨水流进了眼睛,不过是所有的光源开始有芒,不过离人更近一些,不过像幽深漫长的隧道,可以凭此看到另一个世界。顺着入口飞进去,光明在尽头,一路上无挂无碍,全新的日子一定在那里。
那些藏起来的人会不会就在那些光源里?他们能不能过来,自己能不能过去?
       又被妻子摇醒了,原来自己刚才又在魇中。听见外面的雨声,首先想到雨中夜行的情景。那次夜行好像是为了彻底逃脱煤气中毒事件的纠缠与恐吓,认为淋一回雨一定会更完全地清醒过来。但又赶上地震了,五月的太阳眼也不眨地暴晒破损的房屋和滑坡的山体,升入高天的尘雾久久不曾散去。应该下一场雨,雨后,一切都会得到很好的清理,有些会被抹去,有些会被弥补,就像被刷上一层涂料的墙壁;有些会被忘记,比如地震发生以前的那些日子;而有些,不可避免地都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来了一些人,崭新的人,走到哪里都现出光华四射的样子,那种样子很容易让人忘记从前那些破碎且沉重的日子;也出了一些事,那些事让人觉得活着这件事是绝对真实可靠的,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下雨了,潮湿的城市果然让人产生了起死还阳脚踏实地的感觉。混乱的记忆逐渐被刷新,被重新整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还有一些人并没有隐去,衣食住行也没有改变多少,仿佛只是人变得老了一些。雨很大,但还不至于完全掩埋一些事情的疑点,也不能透露一些事情的真相,但觉得自己和世界还算基本真实——很不错了!
       收到请柬,某君为子完婚。婚宴现场喜气洋洋。我果然亲眼看到一对新人作为投入生活的来者喜气洋洋的真是令人羡慕。满场披红挂彩,的确是一派人间风光。次日早间上班,路遇出殡,黑白色调庄严肃穆,哀乐声里,时光一下子朝着另一方向拉得很长,那是人的去路,宁静得冷清,安详得枯燥。其时正有小雨,那雨没有马上要停的意思。
       天晴,或者至少应该有风,城市才能变得干爽起来,那样才和严重缺水的世界不会分开;或许梦中依然有梦,所爱的人再入梦来,但不在这个城市里跟自己一起疯狂,她一定躲藏在那些隐藏者里面。那个人很美,却是最先隐去的。现在隔得太远了。如果还能在城市里路遇,应该认不出来了。
       湿透了,仿佛要洗去包括那个女人在内的所有的遗迹,或者要催生等待多时的胚芽。夜晚的灯光容易让人想起软玉温香,不过,曾经的爱情比不堪的时日消逝得更快、更远。多年以后,最牵肠挂肚的恋情终于变得索然寡味了。退回到地震发生以前,退回到到单相思发生以前的日子里去,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相当可爱的懵懂少年。
       不再痴爱了,但那女人的去向却成了闲暇时候偶然遇到的大问题,那个问题本身也是软绵绵的,在这样提前到来的雨季里好像同样吸足了水分,难以自持,萎靡不振。
       地震的谣传终于平息下去,但雨中煤气一样的特别气息仍然不绝如缕,好在接连几天的绵雨之后,那种气味渐渐被潮气和其他气味冲淡了。茫茫水汽洇印在城市灰白的底板上,湿重的城市俨然飘渺、清幽的水墨写意。
       至于雨夜,无数的隧道又打开了,隧道尽头的光明之源发散出雏菊花瓣一样和谐爽朗的光芒,很温馨的,仿佛一抬脚就能走进去。

       2015-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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