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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大水过后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记忆不是像春天的树麻木那样发芽,而是像秋天的黄叶那样鲜艳起来。一场大水。一场很大的水。耄耋之辈目瞪口呆,对着大水,瞬间变成一尊尊雕塑。那场大水就像千军万马突如其来,从城市与乡村间席卷而过。一夜之间,时光回退。那个古老哲人的一句话应验了,“师……
  记忆不是像春天的树麻木那样发芽,而是像秋天的黄叶那样鲜艳起来。
  一场大水。一场很大的水。耄耋之辈目瞪口呆,对着大水,瞬间变成一尊尊雕塑。那场大水就像千军万马突如其来,从城市与乡村间席卷而过。一夜之间,时光回退。那个古老哲人的一句话应验了,“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洪水,那是与猛兽相提并论的东西,这些年,它又有了大军的声势与力度。它所到之处,无坚不摧。它所到之处,一切都迅速回退。大水让这一片天地既感到恐惧,又感到难堪。那场大水,好像被隐身的魔法师巧妙地做了手脚,轻而易举,就让一个早就改头换面的世界,一夜间回退到四十多年前。巨石嶙峋,河水狂野,河道就像许多根暴烈的血管,蜿蜒曲折,横冲直撞,在河床,田地,村庄之上,开辟出多个水道。大水过后,它曾到过的地方,寸土不留,只剩下卵石和沙。
  大水之后,必有蛮荒。
  河流,以及两岸的人,仿佛都被神灵所诅咒。人们祖祖辈辈盼望的好日子,好像只能偶然冒个头,忧患与苦难,是永远的。人与河流的命运,就像从河流上游雪山森林里辗转下来的水浸之木,漂不起来,也定不下来,一直在河底翻滚,被河床碰撞、摩擦,全都变成舍利子一样悲壮的东西。水浸之木的命运不是被沙石埋没,就是在贫瘠的河床上搁浅。那种搁浅,也只是暂时在阳光下冒个头,下一场大水袭来,它们仍将顺着曲折险峻的河底继续向前翻滚,碰撞,就像一具具毫无知觉的沉尸——那是真的,它们一个个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不见天日,不舍昼夜,被河流卷挟着,漫无目标地翻滚下去。
  这是一条残暴且贪婪的河流。
  没有什么比良田沃土回退到贫瘠与蛮荒河滩的景象更令人伤心,惊悚。在无比强大的造化之力所致的沧桑巨变面前,没有人不慨叹命运的不可抗拒。年轻人,对回退到蛮荒的世界没有丝毫印象,亦无记忆,但对这一场大水,他们却有亲历和恐惧。而上了年纪的人,被记忆和亲历双重围困,摧折,他们无法接受大造化和人的命运的戏剧性——做梦都没想到的当年贫弱,仿佛一直躲在门后面一样,一场大水冲走了门板,四十多年前的情景突然重现,倒退回去的东西,都是让人触目惊心的:战战兢兢的村庄,提心吊胆的人们,横冲直撞的河水,乱石嶙峋的河滩——一切,都像翻过一页纸那样突兀而神异。四十多年如火如荼的光景,简直就是一场梦!他们无法相信,亲和的世界,来之不易的好日子,都没有长久美好与停留的可能,他们悲观得就像深秋时候,天上铅灰色的云,沉默得就像大水之后凝固的风。
  大水正在肆虐的时候,一些人顾不上,也暂时没有心境,对远方的人们正在经历的苦难幸灾乐祸。他们也很顽固,他们拒不承认自己正在遭受的苦难,是自己一贯对别人幸灾乐祸的报应。他们对自己所遭受的一些不幸从来表示认同和接受,因为,在这方面,他们又很相信天命。对命运的反复摧折甚至戏弄,他们认同得心服口服,且默默无闻。他们至今都不懂得,在不可抗拒的造化之力,他们所遭受的一些苦难,还有许多别的原因。
  惊惧,源于他们应对灾难的从无保障性。
  冷漠,源于诸如土地之类资源的非私属性。
  依赖,源于他们生存的非自主性。
  自私,源于他们生命价值的不确定性。
  贪婪,源于生命发展的无契约性。
  算计,源于灵魂对现实的无超越性。
  ……
  这些,谁曾料想,其实都是比造化之力对人的摧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呢!
  野蛮可以保证生存,但只有文明才能保证生活;野蛮力永远都要征服对手,必要时候,这种对手可以是假想出来的;但只有文明力,才能让各种力量共存共荣。
  大水过去了,四十多年前极度贫弱且严重匮乏的情景再次显现。四十多年的历史于一夜之间回退到起点。老一辈的记忆瞬间僵硬——财富归零,家园消失,四十多年来,大家只是做了一场美好的梦。日子断裂。断裂处,四十多年前贫弱的日子尚未死绝,它们又赶上了复活的大好时机。此后的景况仿佛可以预料了:一贫如洗的日子仍将是灰白色的,就像遍布河滩之上灰白的鹅卵石和沙粒。
  这场灾情太触目惊心。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昧着良心喊叫出豪言壮语。当然,也没有人申诉和质问。大家习惯性认为,这只是天灾。
  大家还像从前那样,很熟练地沉默起来。当沉默得太久,连沉默本身都显得无趣的时候,有人开始哀叹。还有人,一如既往,虽然满头满脸脏污的泥浆,虽然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洗澡,虽然田地消失收成无望,但还记得,对别人正在遭受的苦难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关于苦难的记忆,不是像春天的树麻木那样发芽,而是像秋天的黄叶那样鲜艳起来。在愚弱的人,一切苦难,只代表造化的无情,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也是人性的残暴所致恶果的一部分。运气一直不好的人,总不会忘记,要对别人的不幸习惯性幸灾乐祸的了。那么多人,就这样,无论过多少代,都将过得浑浑噩噩。
  大水过后,庆过中秋之后,如此深重的苦难,不过是又一个轻松的话题而已。大家依然一如既往地打麻将,依然玩抖音,依然凭恃手中的权力巧妙抢劫,依然变着法儿层层盘剥。依然秀出游,依然跳广场舞。依然像从不曾经历过任何苦难似的,充分展现自己的幸福。
  不久以后,永远吉祥的年关,又将遥遥在望了。
20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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