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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八爷一家人

2021-12-23抒情散文寂静安然
八爷一家人文/王春梅
一小时候,在我为数不多的几位城里亲戚中,有一位是父亲的堂叔,家族里排行有八,父亲叫他八叔,我们叫八爷。住在县城的八爷,和蔼可亲。老家人每有去城里办事,或者回家未赶上车次,或者当天不能完结,都要有所打扰。在那个物质相对匮……

八爷一家人
文/王春梅


小时候,在我为数不多的几位城里亲戚中,有一位是父亲的堂叔,家族里排行有八,父亲叫他八叔,我们叫八爷。

住在县城的八爷,和蔼可亲。老家人每有去城里办事,或者回家未赶上车次,或者当天不能完结,都要有所打扰。 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在一座山便是我的整个世界的小时候,不光我,作为山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太渴望有出门的机会了。而我,除了想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心里还埋藏着一个小小的心愿。

我班有个女孩,父母不在当地,她在奶奶家读书。据说她家在遥远的城市里。这个消息是否属实,年龄尚小的我不得而知。只是觉得,所有的日常,女孩都与大家有着太大的不同。

每次开学,女孩都会有一个崭新、或者水粉或者淡绿、带有香味、夹层充有海绵的塑料文具盒。它摸起来软软的,中间开合的地方是两条发亮的磁铁,每次打开,只听咯噔一下,稍后,自己便慢慢合上了。白色的内里,像铅笔,橡皮,尺子等长的、短的都规划好了放置的区域,这让未见过世面的我们大为惊诧。

冬天,白雪皑皑,咯吱咯吱走在明亮的冰雪路面上,家做的布鞋一会便粘结起了冰锥,不稳起来。每到此时,女孩总是像文具盒上面的图案“草原英雄小姐妹”似的,穿一种齐膝、叫做毡疙瘩的羊毛鞋子。它米白、挺阔,温暖、轻巧,走起路来不仅没有声音,更不会有粘结冰锥的尴尬发生。轻盈的步履,像一只养尊处优的猫咪。

糖果是天空,玩具是大地。这便是让人羡慕的女孩的世界。只见免受风寒、小脸红扑扑的她嘴上还得意地吹着好玩的泡泡,也就是现在常见的泡泡糖。但在彼时却很少见,尤其在乡下。


关于那神奇的泡泡,围观中的我们做过仔细观察:是一种粉色,上面沾满粗糖粒的矩形薄片,它用单面银纸包裹,扁扁的,满口咀嚼过后,用舌尖舔着顶住唇里,再用力喕开,覆在前伸的舌尖上,吹口气,一个美丽的泡泡便完成了。有时,像变魔术似的,吹出的泡泡好大,灭掉的一刻尚能罩住小小的鼻尖,转而为进出的气流鼓起又落下,看着特别好玩。像示范,一旁观看的我们也都虚拟地,她用力我们也跟着用力,小心模仿,然后再欣赏地看着女孩一点一点“收拾残局”。

我也会!我在心里暗暗说与自己:等有机会去县城,一定也过把瘾。

第一次去八爷家是大姐带我去的。应该也没什么事情,快过年了,顺便将家里的松蘑带上,看是否能卖个好价钱。

所谓的松蘑是一种黄色、内里像海绵状的常见菌类,我们也叫它黄蘑。一到夏天,山上多得是。黄蘑爱生虫子,口感也不太好,山里人一般没人吃它。

彼时的县城像现在的乡镇差不多,除了中心位置的几栋不高的楼房,其他都是一趟挨着一趟低矮的平房。住在泡子边上的八爷家是三间钱褡裢房子,烧煤,屋子特别暖和。八爷的五个孩子中除了大叔、大姑业已成家、大我几岁的老叔上学,二姑、三姑,八爷都上班,太爷身体尚好着。

吃过早饭,老叔不知去哪玩去了,上班的陆续也都走了,暖人的阳光像长了脚,一寸一寸爬进屋子,只有太爷我们四人的家里,八奶一贯做她的针线;太爷或者拿出一摞照片给我们解闷——身材高挑、漂亮的大姑带着年甫几岁的儿子在长城、在天安门……偶尔也带着大姐我们玩扑克——一会轰,两会炸,热热闹闹的没见多大一会功夫,上班的八爷他们就陆续都回来吃中饭了。

自行车往院里一放,八爷第一时间奔进厨房,呼哒呼哒拉着风箱,配合着热气氤氲的锅上的八奶。八奶个矮,耳背,说话声音有点哑,论外表远不及八爷,可每有交流,八爷总是自然、和谐,除了音量高些,其他如音调、语速,眼神都是亲切、慈和的,有时,结合着生动的表情,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一会,只见院子里的自行车变成一排了——老叔、二姑、三姑陆续都回来了。身材随八奶的二姑穿一身灰色、三个扣子枪驳头西服,喇叭裤,一双小高跟鞋在裤管里藏着,只有走路时方露出一个窄窄的鞋尖。盘头,围一条枣红色羊毛围巾,白口罩。

从色彩而款式,二姑时髦的打扮以及不疾不徐颇有分寸的步履特别适合我的口味。包括头巾的围法,一样是有几分讲究的——将一条长形、红色羊毛围巾沿长度对折,然后一旋再一旋打好活结后将穗头很自然地掖进领口,简洁、大方又保暖。

二姑的审美深深地影响着日后我的审美观的形成。

抖一抖头发上粘结的白霜以及湿重、雪白的口罩,大家准备吃饭。

八爷家常年吃二米饭,可能也是细粮不多的缘故。用高压锅做饭,喷喷喷喷,开锅放气时动静好大,上下两个黑色的手柄错合着像是螃蟹的长鳌,做出的饭颇劲道。一会,吃过午饭该上班的又都骑着车子上班去了。

今天天好,一会咱们去农贸市场。吃过早饭,太爷慈和地说与已经来了有几天的我们。

彼时县农贸市场仅仅是个半露天区域,阴寒的棚子下面一趟一趟的水泥台面上,土豆、萝卜,白菜,青椒等样品各自分开一些距离,鼻青脸肿一个不理一个地在着,卖菜的人站在里面,穿的里三层外三层,只闻声音难见娇容。走在里面,从这头一眼能望到那头,冷冷清清。道边上带着各自商品的散贩以及正在采购的人们,这、那人群散集着。因为冷的原因,买卖双方都站立着,尤其卖方,手梢缩在袖子里面、两脚倒腾着做着小小的活动。某处的地面上,冰雪隆起,为踩踏发着凛凛明光。选一处合适的位置,像其他小商贩一样,黑黢黢的松蘑躺在脚下的塑料布上,像一个不很高耸的小山。

这蘑菇多少钱一斤?两元五。寒冷让所有的声音发着脆响。随顾客扫一眼为拎在手里的一串蘑菇又马上看了看对方,心怀忐忑:琢磨着这桩买卖是否成交。还好,尚未及在市场里面溜达的太爷回来,让我们并不看好的几斤松蘑已经出手了。我看了,那人一串一串轻盈地拎起蘑菇的一刻,塑料布上还掉落几颗草屑,窸窸窣窣起着微小的声响,一起一落间,像是将我们悬着的心提起又放下。

卖完了?完了!高兴地我们见到太爷时索性连卖字都省略了。还挺快呢!呵呵,我们嘴角流着笑,跟着健朗的太爷,一双眼睛看这瞧那。

有了钱——虽然并未在我的手上,也没有给尚是孩子的我买些什么,可还是某种程度上像有了胆量似的,很多日常看不见的东西,一刻都看在眼里了。比如鱼摊,是市场里最为醒目的一处,鱼好大,像小男孩,有鲜的,也有冻的。还有的带着冰茬,眼睛周围凝着新鲜的血迹。卖鱼人穿着玄色、肥大的水衩,一边吆喝,一边里外活动着夸张的身形。听说,这些鱼都是从八爷家附近的泡子里捞来卖的。

噗,噗,到底没有忘记自己的事情,如愿吹着我心爱的泡泡。

呀?行啊,会吹泡泡?见我有模有样兀自玩着,老叔拉着长声,瞪大眼睛有点惊诧也不无羡慕:连我都不会。跟谁学的呢!随后的几天里,像受了启发似的,老叔也买来泡泡糖,比赛似的与我一起噗噗地吹着,虽然不太得力,但一样不影响快乐的心情。

八爷家附近有个瓦盆窑,生产一些泥盆啥的,据父亲的《家事春秋》讲,一到秋末农闲时,工厂门口,大车小辆生意兴隆着呢。这种壮观的场面倒无缘得见,只是出来进去间,那高高的大烟囱不停地吐着浓烟,又在风的作用下变换着形状渐渐淡入天际。烟尘啊,你们飞的好高好远啊,比我强多了……寂寞时我把它们当作同类来想象。

我们要走了。

临走时,二姑给我买了一双尼龙袜子——蓝色,两边带有红色美丽的花纹,一眼就为我相中了,也是在当时一件颇让我看重的礼物。由此,与二姑的情感似乎一下子更近了。



八爷家的五个孩子中,老叔是唯一一个相比最让我们熟悉的人。

彼年,或许囿于学习成绩?好像家庭条件优越、贪玩的老叔没有得到进入中学就读的机会,而缺少毕业证书,在城市是不能如愿分配工作的。为此,八爷找到父亲,意在让老叔来乡下读上一段时间,再转回县城“曲线救国”。当时小学为五年制,六年以下的教育都要在村里完成。学校里的教师包括校长也都是乡里乡亲的,所以,像借读这种事情在当时好像并不难完成。因为之前班里类似借读的例子也发生过——一个活泼、可爱叫小江子的黑龙江籍男孩,来他姨家串门时便留下上学了。他白白胖胖,身上不自觉地流露着城市孩子的活泼与大方,让我们颇有印象。

随和的老叔是在一年夏天的开学季过来的,相比,老叔并没有城里孩子的矫情。玩耍中,不知在哪拿一把镰刀,好奇地这割一下,那抡一把的。当时,有哥哥,好像还有大娘家的弟弟,路过一片玉米地,我们要去一个亲戚家玩耍。

八月的乡村,除了满坑满谷热烈的阳光,便是葱茏茂密的青纱帐。走着走着,好奇的老叔突然将路边一处青草握拢、按倒,以英勇就义的刘胡兰卧闸刀的姿势,拧着青草的脖子按在了顶在地上的镰刀刃上,然后用鞋跟猛踩下去。担心有漏网之鱼,重心移动着又重来两下。噗呲,他动作连贯,不声不响,待我们大家反应过来时,早已轻松、麻利地完成了——呀?这么厉害!穿着一件白色跨栏背心的老叔拉着长声,显然有点惊讶,再看一只棕色、原本八层新的塑料凉鞋的后跟几乎为全部切掉下来。还行,脚还没有伤到。可能还是多少剐蹭到裸露的足底了,虽然嘴上这样说着,老叔还是身体前倾,努力搬起一侧的脚掌又捏又拍的看了又看,多少有点沮丧。那,老快了,听见声音,走在前面的哥哥回转身关切地提醒:多险没有割到……我和弟弟没有说话,只是惊愕地张着嘴,为那双尚好的凉鞋无限惋惜。

可真行,那么好的一双凉鞋说坏掉就坏掉了,一点未表现得惊慌。等回家父母发现后,能否挨批?要是发生在我们乡下孩子身上,一定得像闯了大祸似的吓坏了,父母也一定像我们预料的一样——非打即骂,严惩不贷。突然涌上来的想法已经让我顾不上脚下了。

吧嗒、吧嗒,老叔走起路来不再合脚的鞋子让我们既好笑又无奈。

每年的秋季,不仅有瓜果收获,经过一个雨季的摧残,鸡舍、狗窝,仓房似乎都要适当做一下修整。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力所能及中尚是一群孩子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顾全着家务。

到底是什么活计了呢?忘记了,只记得与土有关:好像是大姐、二姐,哥哥、老叔,我们无一例外的参与到一场距离并不算远的运土工作。即用一只土篮,由一个人装土,其他人分散着站成一排,将一个满载的土篮像传球似的,一个传一个,最后那个人将土倒掉后再将空土篮依次往回传。当时正流行李谷一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歌曲——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午后的阳光透过墙外高大的杨树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和地上,偶尔透过单衫的小风像河水似的清凉。只见站在中间、白跨栏背心,喇叭式牛仔裤、皮肤有点黑的老叔在将一篮子土麻利地接过来又递过去中,刘海有点长、黑亮的小头发向旁边一甩,然后用他那尚未变声的少年男中音,高声唱着——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唱完,像一道美丽的弧线,一个满载的土篮颇有节奏地甩出去了,然后再跺跺脚也从容、也滑稽地等待着回传,正像歌曲里的唱词——要靠你,要靠我一样,显现着无畏与担当。

有激扬的歌声鼓舞,心里同样暗暗起着歌声的大家干得更来劲了。

世上,最规矩的便是时间。无论你欣赏抑或否定,都会如约到来。冬天,乡下人的生活一下子为韭菜韭菜花,二九一十八,小葱蘸大酱,整整二十样的丰富剥离了——除了酸菜、白菜,土豆。尚好的主食就属粘豆包了。而能使粘豆包锦上添花的当然非大油莫属。说起荤油蘸豆包不免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来:

一个我叫舅舅的邻居,从我有记忆起,背个挎包,抱杆鞭子,早出晚归长年放羊。与我们一样,一帮孩子的家里并不算宽裕。每有闲话家常,聊起若干美食时,干巴巴的一双小眼睛眨动着做大浪淘沙的思考状:哎,等啥时候有条件了,吃顿荤油蘸豆包呢!说罢喉结上下蠕动、下咽着渐渐涌上来的口水。

如果能在荤油里面再放上一些红糖,就更美了——即好吃又出数。特别适合孩子多的家庭。

趁热将豆包淋上大油后上下搅拌一下,这时的豆包立刻变得润泽、舒展、生动,懒懒地包括红豆馅一起,都像有了内涵似的颜色深着,吃在嘴里,特别香甜顺滑。

是饮食实在单调抑或有老叔在?不得而知。尚未及放寒假,大烟小气,年的节奏已经唱响——淘黄米了。黄米即豆包的前身,一粒一粒像眼睛似的清醒着,是一种浅黄色状如小米样的一种米。若干年后,在上演《闯关东》这部电视剧时,深刻的一幕同样有所见证——当大财主见长工们偷偷核计着要溜时,当机立断:从今往后,每天一顿粘豆包的伺候。话音甫落,想象着那香甜、劲道又解饿的粘豆包,汹涌的口水中大家的脚步到底还是犹豫了……

桌上,除了几碗寡淡的素炖白菜,随吃随捡的一大碗豆包,一碗深色的酱缸咸菜再就是那半小碗带红糖的荤油了。它像浓缩的都是精品的说词似的,虽然体积不大,色彩也并不鲜明,但却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眼就为机敏的我们捕捉到了。只见小碗里面暖白的大油懒洋洋的,中间是红褐色的塘底,为着屋子里寒冷的作用,一会,上面就隐隐地这、那生起了油皮,它面积不能够连结,有点像零星的鱼鳞,也像眨动的眼睛,看着就让人心生热爱。

像一种无声的召唤,大家的动作似乎都变得麻利了——夹豆包,扯掉豆包下面酣梦中的苏子叶,错合着粘结的手指抑或偏着头、索性用牙齿来清理……老叔第一个麻利地完成前面步骤,然后理所应当地去油碗舀了满满两下大油。或许是大油十足的魔力,让我不自觉地像一只戏耍着毛线团的小猫似的,从这头到那头,眼神随着油匙走了一趟又走一趟。我的敏感无关外在与生俱来;无意的 老叔漫不经心、显然大手笔的动作到底还是惊到我了,一刻,眼睛大睁着,立刻感到有种受到盘剥的不幸……我迅速抬起眼睛,以平常不一样的眼神看向对面正在等着舀大油的父亲,父亲显然也注意到了脸色冷落的我,便使劲冲我眨眼睛。像一道御令,父亲鲜明的态度一下子平息了我的激动,于是,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埋头吃起饭来。

桌上,除了咀嚼的声音,其他都在安静里浸沉着。

世界是事情的总和,不是事物的总和。小孩子也有一本账。

彼时的课业负担并不繁重,每天放学挖菜回来、吃过晚饭,便是左邻右舍、一群孩子叽叽喳喳恣意玩耍。像抓人,即石头剪子布,论过输赢后,第一个先出去的人拿起一个牛毛做的小球团使劲抛向远处,在输家去捡拾毛球的空当,大家迅速藏好,等待即将到来的大势寻找;或者谷草垛插大刀,你的兵马让我挑,挑哪个,挑中间的小挫个。渔歌互答中每一伙队员都手拉手,然后优势一方选出一个精干队员,在大家的注视下一路呼啸着向对方连接薄弱的地方冲去,破阵而出即为赢,赢家可以从对方领回一名队员;若不能破阵,即被当场留下,直到有一方输掉所有人马为止,颇好玩。

我们做什么,老叔也随着我们做什么,包括去哪个小朋友的家里,直到最后转回到城里读书。


人生,某种程度上是不像一场长跑?总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初三那年的下学期,班级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各自盘算着或者顶替父母接班或者考学或者索性放弃。

没有哪个人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左右的。想着广茫、炎热、远看像冒烟的田野简直能吞没渺小的我……不禁倒吸口凉气——是不复课重考?不巧的是当时政策规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分作两档,较高一档当然为复课生。

这可怎么办?几乎走到了悬崖边上,不得已方开始为下一步的人生做打算——避开政策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像班级的其他学生一样,休学再战。而休学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它需要去县医院开一张诊断,方可奏效。

肯帮我的人有谁?自尊心极强,素常羞于求人的父母肯为我出面?如果抛开父母,谁会倾听一个小孩子的心声?一个一个问号在心里此起彼落:不管怎么说,似乎都有再搏一次的必要。

万难之际最先想到的当然是让我一向看好的二姑了,三下两下、从求助信发出的那一刻,仿佛一根救命稻草攥在了手心里……

一天、两天,到底是怎样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极端心情?像一个稻草人,为一桩难解的心事满满地充塞着。

让人高兴的是二姑果然不负所望。翌年,像曾经发过的誓言一样,虽然没有惊喜,但也没有意外。

上课!一个个陌生的成年面孔站在前面的讲台上:大家都坐好了,免得三年过后……甫离开家,封闭的校园环境让触感找不到四季方向的我极不适应,一听到老师关切的提醒,马上便想哭出来——感觉即便两周过后即能回家,也实在太过漫长。

外面有人找你!同学眼神箭一般射向我。回头看下无人的四周,确认说的就是我。可是谁会找我?是不搞错了?心里纳闷。那是开学还不到一个月的一个周末的傍晚,天光明亮,宽敞的校园里,一栋一栋的校舍、花草,一切都安静、温柔地清晰着,门口返校的学生大包小裹激动地进进出出,我战战兢兢地往外走。

二姑,嘴角流着笑,一下便认出了站在最前面、一包东西在手、熟悉的二姑来。再看不远处,三姑也在着。你们怎么来了?我有些吃惊。前两天出门了,给你带条裙子……看着手里难得的礼物,欣喜地惊讶着:那是一条米色斜格裙,简洁淡雅,即便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一样是我欣赏的颜色。临走,二姑热情的嘱咐我:周末如果不回家,就去他们那里。

二姑的到来给了新来咋到的我莫大安慰,那种关切、亲和、浓浓的族亲意识深深地影响着日后我的世界观的形成。族亲,同族亲属。若干年后,我在阅读伊本赫勒敦的《历史绪论》时,这位六百年前的哲人如是说。是的,但是事物本身是一回事,后添经营又是一回事,两者没有必然的义务承属关系。而关于族亲,关于一直萦绕于我心灵深处的那份温暖,似乎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像若干年前一样,八爷、二姑、三姑上班下班,循环往复。有时晚上到家后,发现没什么好吃的菜什,先到家的二姑便走去泡子边上拎些新鲜的小鱼回来,又红又白、丝丝络络在一个盆里一个一个破挤着,然后放两个红辣椒炸小鱼酱。阿切!烟气围绕着厨房里忙碌的二姑,再看大碗里,油汪汪、红彤彤的辣椒躺在上面,滋润、生动,一条一条横的、竖的染着酱汁的小鱼高叠着,腾着热气的菜碗里溢着一圈金色的油花。

那碗白菜吃出啥味?刚撂筷,嘴角流着笑、二姑不无神秘地转头看向大家:没吃出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奇地等待二姑分解:我闻着像有点味,放了点苏打呢……早早撂筷的三姑一贯躺在屋地间的床上平胃,大盆、小碗,二姑一齐麻利地收拾着。是年轻?还是胃口太空?为着可口的饭食,深深地满足的同时也佩服二姑一手勤俭持家的过硬本领。

晚上,二姑、三姑我们住东屋。睡前,二姑捡进来一大抱冻衣服,支支巴巴的它们像不情愿似的或者搬一下门框、或者划着高处的墙面,吱吱嘎嘎。最后摞在地上的摆件上,嘎巴嘎巴,发散一股浓浓的冷腥气。

每到星期天,同样休息、在一家龙头企业开通勤车的大叔四口人也过来了。连同我在内就是十口人了。日常用的炕桌也换成了宽敞的地桌——中间卧一个大铜火锅,有着海鲜底料的一锅酸菜咕嘟咕嘟慢火炖着,热气氤氲。

彼时的冬天可真叫冬天,冷就是冷,一点不含糊。每有大叔开车到来,老叔都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带上大博(大叔的儿子)悄悄地去冰冻三尺的泡子里溜车去了。茫茫冰雪,具体怎个任意驰骋的生动场面倒无缘得见,只见饭时过够车瘾的一大一小风风火火回到家里,脸上的兴奋劲似乎还没有过去呢,他们三步两步进到屋里,走的很快,身后一股冷气长驱直入。

美林(大叔的女儿)总是那么娇娇星星的,尚游离于日常烟火之外,悄然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沉沉地睡着。她每次都穿得讲究,时尚,慢声细语像小公主似的为大家宠着。

大盘小盘摆了一大桌子,大家围坐一起吃饭。有些发福的大叔稳稳当当,像从来没有过愁事似的,他慈和地拿起酒瓶,先给八爷倒上,再给自己也倒一杯,他语声轻着,时而站起来熟练地添加一两块木碳。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一大家子人喝酒、吃菜,家长里短颇为亲切。

今天这酸菜可真是鲜!饭后,剩的这样那样,来不及仔细整理,统统在厨房占着面积。丫,你再吃点呗!一边归拢着菜什二姑一边关切地望着我。

有着好吃好喝的八爷家,着实充斥着我空旷的心灵,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飘飘然。

从我仅仅尚是一个学生的角度看来,整个八爷家里最让人羡慕的当然是毫无课业负担、轻松自在的老叔了。尤其每次大叔到来的时候,穿戴整齐、像个大孩子头似的,带着爱玩的大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发了。不用说一定又是去泡子里溜车去了。有一天回来的早,可能是饿了,风风火火亲自下厨,一会,带着酱油的浅红色以及亮黄的蛋碎、每一颗饭粒都松散地立立着,有色有香的一大碗蛋炒饭端上来了,看着特有食欲。

大博耳朵上一边一个小拴马桩,它短胖挺拔,伴着亮白的肌肤,显得更加活泼可爱。

妈妈,摸动着怀里的猫咪、脸蛋上一边一个酒窝、大博压制着声音、诡秘地笑着;这只小猫是母的。未及母亲开口,接着又说:我老叔说了,屁股上有个小疙瘩的就是母的……这小孩……去……刚才尚耐心倾听的大婶脸上有点囧。

喵、喵,在小猫的挣扎中大博终于走开了,回头瞅了瞅,为刚才大博的天真无邪鼓舞着,有点憋不住笑的大婶学给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女生们:刚才……为大婶的话,同样发着囧又起着兴奋的大家悄悄地在各自的心里动着性特征的心思,然后不好意思地小声笑着。

大叔、大婶,包括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每次到来都是那么非常融洽地亲着、爱着。

转眼年就过去了,南风跟进,一棵一棵的大柳树被刮得像下来仙的婆娘似的,披头散发。地面上的积雪像将要化掉的肥皂沫,发着黑、体积一天比一天瘦小。到正月了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化得南流北淌的了。

明天把那条鱼炖上吧。晚上,八爷慈和地望着八奶:小朵不是还拿来一条鱼呢吗,放不住了。八爷嘴里的小朵说的即是大姑。只见厨房里一同拿进屋来的还有一只水桶,装上水,鱼头朝下,水桶外面只留有一个月牙形的鱼尾巴。那鱼真叫大,八爷是用斧子剁成一段一段,再放几个红辣椒,咕嘟咕嘟、千滚豆腐万滚鱼,红扑扑的鱼段下饭着呢。

大姑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姑父是一家单位领导,事业如日中天。听说,过年时连鞭炮都有人给准备好了。到底都是怎样一种有别于常人的优越?包子馒头,苹果白梨……每有聊起,我们都睁大眼睛在孩童的世界里做着羡慕的想象。 四 泡子就在距离八爷家百八十米的地方,湖域面积127公里,是辽宁省第一大平原淡水湖,也是当地的母亲河。

历史上,很多民族为着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世世代代繁衍生息,这里亦然。除了像八爷家都有工作外,其他很多人家一年四季都像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样依靠着泡子生活——冬天,河水封冻,除了穿冰打鱼,蒲草一样为人们所利用,每家每户门口一垛一垛的蒲草堆的跟一座小山似的,用来取暖,也用来编织蒲草垫子来卖。除了生存与生活,包括一茬一茬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日常娱乐同样离不开相依为命的大泡子。

以一个充好气的汽车内胎为基础,再用细绳在内径网织,最后仅留一个从头部套进去的细口,束在腰上去泡子里游泳。整整一个夏天,都能看见摆在窗子底下、老叔加工版的游泳圈。它玄色、硕大,挺阔,白色的网线在身下叠压着,做着随时出征的准备。没事时得不着机会游泳的我们也喜欢去清凉的泡子边上走走。

那是一年的夏天,有二姐在,正好八爷家的相机里面胶卷未用完呢,为着拍照的喜悦,我们显然有些迫不及待,热也不觉得热了,拿着相机,三姑我们兴致勃勃地出发了。为此,爱美的我还特地张扬地穿上了母亲年轻时的一件紫色提花旗袍,打着伞,梳着类似杨开慧似的学生头,高兴地站在旁边的草地上摆着各种姿势。二姐梳两个刷子头,浅粉色的确良半袖,刘海有点多,有点碎,为着长年的风吹日晒,本来乌黑的头发有点焦,有点黄,淡淡地有一种生活的沧桑写在脸上。

彼时的相机又焦距又光圈的颇显麻烦,一架相机在手、把拍照机会全权让给我们的三姑前后挪动着脚步努力地把持着,直到将里面的胶卷全部用完。

上街去把照片洗了。甫到家里,急我们所急的八爷一张一张边从衣兜里拿钱边说着准备出去的老叔。

我是亲眼看着听话的老叔第一时间拿走相机去洗像的。从老叔走出去的一刻,便开始为将要洗出来的照片、心里隐隐地一浪高过一浪地激动,甚至时常会想起照相时的某个瞬间,是不低头了抑或眨眼了?也后悔哪张姿势未把握太好。

照片取回来了。当我再去八爷家时,三姑第一时间拿给我:“照得还行,就是……”囿于光线过强,像三姑说的,照片有些发白,有点像要曝光的趋势。但是,看在眼里,一样使不常照相的我爱不释手。且不说照片的质量好坏,能潇洒地一次照上十张八张照片,在条件极其有限的当时,绝对是件颇为奢侈的事情。不信听我讲一个可乐又真实的故事:

邻居家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他姐姐在县城居住,一次,母亲带他去姐姐家串门时,姐姐便想带上弟弟去照相馆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可是再三哄劝终未成功。为什么不去照相?到家后十分不解的母亲问及原因:我怕疼。照相不疼?当男孩母亲出来讲时,大家都憋不住一顿好笑!

每次想起那些照片,都要仔细回味一番:包括神态、神态显示出的愉快心情,浑身上下散发的青春气息,丰沛的情节……照片所承载的价值似乎早已超过了照片本身。

如果说写作是一种天赋的话,彼时我的天赋便有所流露:喜欢写作文,每篇作文,无论篇幅长短,绝不会允许有一个错字发生,甚至老师将我多篇作文留作范文讲解。除了作文也写一些所谓的诗歌等等,它们有的是单字开头,然后一行比一行多一个字,有一首小诗的结尾,曾经狂妄地以大展威风乃王孙结尾。还有一首,有感于恼人的青春期,走在街上,无故为异性骚扰,于是奋笔疾书:……从小/我就渴望一张好大好大的脸/早知是这样/何必苦苦等待十几年。

我的所谓的小爱好当然为常去的八爷家所熟知并积极考虑为我做点什么。

八爷家的回姓邻居在剧团工作,那个老头与八爷年龄相仿,好像是写剧本的抑或领导什么的忘记了。之前听姑姑们说的最多的是他家有着演员气质与容貌、深入浅出的儿媳,尤其在三姑眼里,偶像一般地崇拜。每有邻居往来,总不妨问上一句:他家的二儿媳在?漂亮不?

是不让老回头给看看?关于我的爱好,八爷若有所思:哪天把你写的那些东西拿着,咱过去看看……说完八爷的眼神从某处收回来又看看我。

那是一个刚开学不久、咋暖还寒的季节,早饭后拿着本子怯怯地跟在八爷后面,得知我们的来意,回姓邻居倒不乏热情,一番寒暄过后马上认真阅读起来。

打量着回姓老师、坐在沙发上的我心怀忐忑:能对我说些什么?批评我?虔诚地等待中视线仅限于座位以下的位置。旁边的八爷同样虔诚地等待着对方发表意见。除了阅读,回老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也指点给我一些书写的方向。

我有一位同学,是铁岭驻当地的记者,能说上话!当时,大叔也在,为我,八爷、大叔一起激动着:大叔青黑色的眼睛诚恳地望着我,语气坚定,有一种着急被认可的渴望。

在八爷家里,完全看不出我仅仅一个家族的亲缘关系。出出入入极为自然。

夏天的傍晚,毒花花的太阳终于收敛了它的恣肆与烈辣,二姑坐在院心的井台边洗衣服,她乌亮及肩的卷发随着用力也跟着一耸一耸的,一件一件,一会就晾满了斜拉地长长的晾衣绳子。来回经过,人们低着头小心地从留出的空隙间穿行,洗衣下来的污水一盆一盆散泼出去,浮土为突然而至的水流推着,在露出硬底的土地上跳珠般滚荡。

从天气转暖,祥和的院子里,人的风景,物的风景便不断上演:春天,勤劳的八爷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马粪,厚厚地像盖一层草被,压在正在萌发的两池韭菜上面,太阳一照,俨然一处平面锅炉,冉冉地冒着热气。没多久,嫩嫩的小韭菜芽便钻出来了,齐刷刷白色的芽苗像带着某种承诺,一天一天增加着绿色。

当时二姑的婚姻尚无着落,时常有上门提亲的人。但终因绕不过去的身高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有一次好像有一个当兵的,见面了,也留下了地址,意在通通信再说。

咋写信?我可不会写。好像自言自语。丫,你帮我写一封怎样?稍顷,二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我……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是否命运这只无形的巨手在背后掣肘?因为一次偶然的意外,大姑帮我成功转学到了另一座城市。
“来不及登门拜谢就策马扬鞭上路了”。难能可贵的是若干年后,再见面时,善良、美丽的大姑非但没有嗔怪我不好好学习,还一顿夸奖我的好文笔——那信写的真叫好!

从那一次转学开始,我便在另一座城市落地生根,成家立业。与八爷家虽有往来,但也不可遏止地减少了。



一年夏天,孩子尚小,甫学会开车的丈夫带上我们去如今早已有了响亮名字的八爷家附近的泡子玩耍。彼时,泡子非但没有开发还不幸落到了个人手里,且不说“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了,印象里一望无际、苍茫而饱满的水面?对呀,是这里呀,难不成也要“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西桥忽现”?远远地、像缥缈的歌声似的,奔着一处招引似的荷花开过去了。说起这件事,不由得想起一个“望山跑死马”的成语,同样,等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再回首时,发现已经进入泡子腹地、离开城镇太远太远了。几只荷花倒也挺拔、清秀,在丽日当空里,在淡淡的香氛中偏安一隅,孤芳自赏。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与周围旷阔、荒寂的外在比起来,几枝荷花总不免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更为不幸的是等我们欣赏过后上车准备回家时,方发现车子出了故障,发动不着火了。

这可怎么办?着火、着火,启动,启动……

丈夫迅速地下得车来,影子在脚下猫着,急迫驱使他打开机器盖子,方的、圆的,煞有介事地每个零件过一遍手,遗憾的是依然不能奏效。哎!丈夫长出一口气,希望与失望的交叠中我们不免回头凝向那条长长的路:盼望哪怕有一个人经过也好。可是很快发现;在这赤日炎炎的中午,在这鲜有光顾的荒郊,耐力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就怪这几株破荷花,引得我们走出这么远。一时丈夫抱怨着。

没事,我有办法。

你怎有办法?丈夫大睁着眼睛半信半疑。

找八爷,我给八爷打电话!我想象着八爷家此时的样子,一生倍受呵护的八奶匆匆忙忙的走了,八爷跟老叔一起居住。

行吗?丈夫第一时间表示着他的担心。

行,没问题!我的坚定鼓舞着一筹莫展的丈夫。

八爷,我是……哦,在哪个位置……

放下电话,八爷在我心里头走——到底是否能来抑或多长时间到达?

也太热了,丈夫锁着眉头。尖刺般的暴热逼得我们上车也不是,下车也不是,真应了那句话—环境能把矮子变成巨人,也能把巨人变成矮子。

是不去哪个树荫下呆会?体恤着年幼的女儿的痛苦,意念拉着我透过车窗四下收寻:哪怕有一棵树,哪怕距离远一些……可是答案依然是失望的。一个大坑连着一个大坑,干涸的塘底像一张张仰天饮泣的大口,分外醒目。

嘀嘀,也就十分八分钟的功夫,远处果真驶来一辆车子,能是八爷来了吗?焦急的我们不由自主地猜测着,殷切地期待中像两条无形的绳索,从我们的双眼出发,一点一点牵引着远方的车辆直到停下。下来人一看,果真是热心的八爷来了,还带来了有着丰富修车经验的大叔过来。咋的了?大叔浅色的上衣在阳光里闪动一下,来不及寒暄,撸胳膊挽袖子、揭开机器盖、大叔直接就比划上了。倒是有经验在身,三下两下车子就发动着了。像这种车子……临走,大叔又不放心地对丈夫一阵叮嘱。

哎呀,今天真是救命了!晃了晃僵硬的脖子,丈夫长出一口气:再不……

八爷这家人最好,最长处,从来没人这个那个、咸了淡了的。回家的一路上我们一直说着。远处的板油路上像是在冒烟。

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在我们心里,另一座城市里的八爷一家,就像陈年的固定资产,不声不响就那么在着。

从上学伊始,发现女儿视力闪光的问题后,每隔一个月便要去市里复查一次。这种琐碎事情也多由我来完成。

一天,是怎个事了呢,忘记了。带着女儿、我们在路边等待去往市里的班车。天色阴沉有点冷、是大风呼呼、尘土飞扬的初春,囿于不利的天气,我眯着双眼、用纱巾半掩着面部,一会偏头望一望,再回转身无奈地等待着。嗖、嗖,虽然不见客车的影子,小轿车却风驰电掣不时从身边擦过。我漠然地望向远处,除了大客车,看不见其他。

这时一辆白色的警车驶了过来,它速度颇快,过去后又马上掉头回来直到我身边停下。是问路?还是……我有些疑惑。怯怯中一看下来的人竟是好几年未见的老叔。

老叔!嘴角流着笑,紧张的情绪立刻放松下来。

上车吧,正好!听过我们的情况,老叔打开了车门。突然而至的惊喜让我不由分说地激动着,可老叔的表情却轻描淡写,像只是为我倒了一杯白开水似的。原来,老叔是拉单位领导去市里开会,过来时,突然向路边扫一眼:这不我大侄女吗?我说车子怎掉头了呢,是啊。情不自禁中老叔与车上的领导夫妇聊着。

与上次得到大叔的热情帮助一样,依偎着身边小脸冻得有些发白的女儿,坐在后座的我开始心潮澎湃:都说官多大奴多大,此刻,老叔已经是给公安局副局长开车了,可见老叔也不一般了。一刻,印象中老叔的影像不自觉地与当下做着对比,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在朴实的老叔身上,除了岁月的印痕并未见丝毫世俗的影子。

不仅我,家族里所有人都对诙谐、幽默的老叔亲爱有加。

在老叔女儿的升学宴上,业已发福的老叔拿着话筒上台了:女士们、先生们……一句话尚未及说完,台下的众乡亲就笑开了,见大家笑,台上的老叔也憋不住笑。大家的意思是一来老叔和蔼可亲,从未见他今天这样严肃的样子,似乎更不会说什么。二也是觉得亲切,与大家都不外的意思。我也不会说啥,笑呵呵的老叔顿了顿,大家吃好喝好……像是认可着大家的一贯印象,本就缺乏讲话经验的老叔到底还是亮出了底牌。此刻台下的人们更笑了。断断续续好在还是将热闹的宴会维持下来了。

这时二姑、三姑早有归宿的八爷家可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是否换地方了?不得而知。此时房子早已翻盖整齐,临道还盖了一趟门市房,与正房平行着、里面还有一栋,是大叔家。其他像复制了从前的模式似的,前面一块菜地,依然养一条大黑狗,用一根长长的铁线顺着园子的花墙固定,一来人,汪汪汪,受惊的大狗吐着开仗的声音、能跟人跑出一二十米,不知道的还以为没栓绳子呢,呜嗷地吓人一跳。

老头能活一百岁。这整个园子的活计都他一个人干。可不是嘛,红光满面的八爷正刨园子呢,一池水嫩嫩的韭菜像若干年前一样,轻轻地为风吹动着,那么亲切。有一次去看八爷,八爷的孙子媳妇如是说。

虽然不在同一座城市居住,但我们坚信岁月安好,长长久久。却不料,这种美好终有一天还是被无情地打破了。

大叔没了。啊,真的吗?没头没尾像四个钢硬的石子,突然投进我的脑袋,天旋地转、疼痛不能忍受。

人说:人一辈子,喜欢什么,最后就会在哪一方面结束生命。玩了一辈子车的大叔最后果真在一场突来的事故中走了。

爸爸呀,爸爸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美林呼天抢地。出殡那天,家族里所有人都在着,八爷的切痛也像是为亲人声嘶力竭的恸哭一下、一下猛烈地击打着,再怎么克制都欲罢不能:该死的不死啊,让我替他去多好!呜呜呜……我这脚上的皮鞋还是我大儿子给我买的呢……八爷一生的眼泪似乎都要流尽了。

一辈子,那么远又那么近,仿佛大博婚礼上、大叔热情洋溢的讲话依然萦绕在耳:那么隆重、和谐、谦逊,热情,包括依依惜别的不舍,印象里都还在呢!怎就说走就走了呢?一刻,一种亲属情感里、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所衍生出来的深刻与疼痛,满满地写在每个人脸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人生的无常。是的,无常方是人生的本真。若干年后,天时地利,我竟也搬来了八爷居住的城市。

像鱼和水,与八爷一家又重逢了。

八十大寿那天,作为主人公、精精神神的八爷一身红色的唐装,满面红光,似乎大叔过世的哀伤终于放下了。八爷健康的身体也见证着他老人家生活的幸福,大家其乐融融。

再一次相聚是在二姑孩子刚参加工作不久,当然也有八爷在:我外孙子终于有工作了……话未说完,八爷就激动了,眼泪在眼圈里像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可能也是老了,爱激动呢,一说话就爱流眼泪。老叔向大家做着解释。是的,八爷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为安全起见,窗子下面的外墙上,老叔特意都安装了白钢扶手,也请了保姆,八爷离不开人了。

后来又去过两次,是随姑父与表姐一起过去的,但那时八爷已经出不来屋了。《圣地西藏》——我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文章了……坐在炕里,乐呵呵的八爷一脸幸福的神色。你怎知道就是我?××局还有谁叫你的名字?呵呵。

阳光在地心打着明亮的方块,前面人家烟囱里吐出来的炊烟在房顶上旋转。大家围望着慈祥的八爷,平静的表情里,说话不说话心里都在做着往来。

一晃从八爷居住的城市又搬出来十来年了,忙忙碌碌中又好几年未见过亲爱的八爷了,所有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满是风景与亲切的大院里。

前几天,听老家的人说八爷的老宅子动迁了,包括大叔家的,大婶得了三十多万,老叔得了一百六十多万。

啥人啥命不,老叔一辈子与世无争,没想到有这么大个馅饼等着呢。听罢,老家的人都替憨厚的老叔高兴:这辈子算是妥妥的了。

时光不说话,往事开成花。是不时间长没见八爷了?来来往往四十年与八爷家的过往一刻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下把我给捉住了,这个晚上,无论想睡还是不想睡都睡不着了,八爷、大叔、老叔……说话的表情,背景、内容,丰沛的情节,一幕一幕,无声但有喧嚣。

202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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