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程家山采茶记

　　　　　　　　程家山采茶记

　　早晨八九点钟光景，我和茶农程贵发一起向山上攀登。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能看见秋浦河，河水中倒映着裹住一层雾的山影，到后来河就看不见了，只知道它在我们的身后，在朦朦胧胧的青山那边。
　　程贵发40多岁，瘦小精干，能说会道。他屁股后头吊一把柴刀，手上还拎着个竹篮，绑腿布鞋，一副山里人的打扮。只是他走山路的速度也不很快，据他说是膝关节的老毛病又犯了，有些胀疼。 　　程家山大致处在安徽贵池和石台两县交界处，这里属皖南山区，视野内群山连绵，使得天地间都显得狭窄。程贵发的妻子儿子以及一位雇来的采茶女天没亮就已经上山了。他是为了等我而晚来的。前一天，我们在贵池的高坦茶市相识，说好了今天上山帮他采茶。也许是怕我不来，他激我说，你采的茶叶不管多少都归你。等你回城以后泡给同事们喝，让世人都知道我程家山的茶好。程贵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透出一丝知晓一切的狡黠神色，显示了浓厚的商品意识。 　　大约一个时辰，我们翻过了第一座山，下到一处谷地，四面都是绿竹苍林，间有大石，苔藓斑驳。脚下的路给茅草覆盖，有些湿滑。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说话和唱歌声。我们经过一处已变为废墟的屋场，程贵发告诉我他的先人早先就住在这儿，种茶伐木为生，出山一趟很不容易。后代的人都不愿意住在山上了，嫌山上荒凉，不热闹，没有电影电视看。这里以前蛇虫土兽很多，有一头老野猪不知多少岁了，遍身红毛，头像个大巴斗，每年春天都在山上跑来跑去的，弄得不明底细的采茶女胆战心惊。其实它从未伤过人。去年有人见到它死在一处陡坡下，獠牙都已经磨损了。 　　又开始爬山了，路边有道溪涧，水流淙淙。溪岸高处簇生着丰丽而又不失朴实之气的映山红。程贵发说脚下这座山才叫程家山，茶园都在山的高处，四季雾露滋养，所以茶质好。喝了程家山的茶，再喝别地方茶都没得味道了，程贵发不无炫耀地说。 　　果然，越接近山顶，茶树越密集。程贵发的茶园在山的阴坡。这时，阳光从山的另一面斜披过来，茶树尖尖的嫩芽像无数只小鸟的嘴朝向天空，每一个小嘴里都噙着一两颗晶莹的露珠。程贵发的妻子是个头发眉毛都很浓的大骨架女人，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双手还不停地捋采茶树的嫩尖。他的儿子小江也朝我笑笑。程贵发交给我一个小箩，又向我解说采茶的要领，一是采过一棵净一棵，二是不要拽断老枝，老叶不得裹进茶草里。 　　一开头，采茶的感觉还好，茶树阳光相映，天际鸟声悠悠，泉水在山肚里呜咽，新采摘的茶叶散发出恬淡的香气，我的心中不由回旋起采茶歌的音律，但时间一久，这些小情调全给别的感觉代替了。首先是脚底下踩不踏实，山坡倾斜，只能是一脚踩高，一脚就低，上身的重量都压在前腿上，后脚老是顺着山坡往下滑，皮鞋里灌满了沙土。为了制住后脚，身体就得往上用力，脖子也有些酸疼；其次是茶树的叶芽虽然看上去多得晃眼，摘一把却要好半天。而且前一年砍下的杉枝横七竖八地置放在茶棵里（据说是为了防止晚上有人来偷采茶叶），上面的毛刺一不小心就戳破了手。太阳热辣辣的，汗水像小虫子在脸上爬，喉咙里干得要冒烟。程贵发让我到树阴底下歇歇，我终究没好意思独自走开。 　　小江从山腰的溪涧里拎了一壶水上来，架在几块石头上，折些枯枝烧着，好一会，水开了，程贵发招呼我们休息、喝水。坐在阴凉地里，我也顾不得水烫，拿起碗就喝，连喝几碗，喉咙里却还是干得要冒烟。程贵发的妻子又拿来冻米糖和方便面让我们吃。大家边吃边聊，16岁的小江感兴趣的话题是一部山地自行车，两位女人则向我打听城里又在流行什么样的衣装打扮。程贵发对我说他小时候吃过的苦，后来怎么发狠干活，成家立业。他既当木匠，也务农，一年到头是没一点闲空的。他说种茶很不划算，光下的功夫就不得了。起早摸晚，一天也只采摘上十斤茶草，制成干茶不过两三斤，还要熬上一通宵，人吃尽辛苦。 　　后来，他们伏膝小息，一阵静默中，我望着眼前逐次变低下去的一垅山脉，慢慢沉入到有房舍和小河的田畈里，河水似乎延续了山脉，也在向远方游走。炊烟升起，表明午时到了。 　　午后山坡上越发灼热，人昏昏欲睡，眼前的茶树恍恍惚惚，程贵发和他妻子说话的声音似乎离我很远。我知道我正在茶山上，但这决不是我原先想象中的茶山。 　　黄昏时，我和程贵发先下山，他的妻子和其它人还要坚持把这块茶园摘完，大约到夜黑以后才能回家。我的腿木木的，有点不听使唤，原想采一束映山红带走的，现在已了无心绪。倒是程贵发路过泉水边，舀了一壶，说这水回家泡茶好喝。当夜，我采的茶叶炒制出来了，拿秤一称，只有六两多。程贵发又往袋子里加了一些，凑足一斤，表示送给我。我拿钱给他，他怎么也不要。第二天早晨，我把钱给了小江，说是支援他买山地车。 　　回城以后，我把程家山的茶叶放在一个筒子里，闲暇时泡上一杯，就如同又走进了程贵发家的茶园。不管怎么说，这次采茶是我人生中一次难得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