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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离离原上草

2020-12-14叙事散文韩开春
我是不喜欢稗草的,长得稻模稻样,善于伪装,是个出色的模仿者,站在稻田埂上,没有经验的人一眼望过去,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水稻长得多好啊,他们不认识稗草。相对于水稻,稗草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身强体壮,根系发达,如果任由它们生长下去,水稻注定是个
  
                 
  我是不喜欢稗草的,长得稻模稻样,善于伪装,是个出色的模仿者,站在稻田埂上,没有经验的人一眼望过去,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水稻长得多好啊,他们不认识稗草。相对于水稻,稗草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身强体壮,根系发达,如果任由它们生长下去,水稻注定是个弱者。我是认识它们的,甚至在水稻田里闭着眼睛只用手去摸也可以分辨得出,叶片光滑,边缘没有锯齿的肯定是它,薅住它,拔上来,一准没错。《诗经》中夸美人“手如柔荑”,这“荑”,指的就是稗子一类的草,但我抓住它的时候,却并无心跳脸热的感觉。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天一麻花亮,我就被大人们叫醒,跟他们下地去。夏天的日头太毒,要赶在正午前把一块地的稗子薅出来。稗子长得好结实,不使劲休想把它从水里请出来,一个上午薅下来,手掌捋得生疼,胳膊被太阳晒得通红,更红的是被稻叶剌得一道一道的血口子,火烧火燎地疼。水稻也真不够意思,帮你驱逐强盗,你却这样对待我,有的时候我会心生不满。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不怪水稻的,若是边缘没刺,我还能把那些坏家伙找出来吗?找不出来,秋天的时候我就难以吃上白花花的大米了,就冲着那大米,我就不能对水稻有意见。我把这笔账算到稗草头上,要不是因为它,我怎么会受这样的苦呢?
                 
  庄稼地里的杂草令人生厌,为了更好的收成,农民们得不断地锄啊拔的,整个夏天,农人们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费在除草上了。野地里的草却叫人亲近,它们不和庄稼去争地盘,只守着一点窄窄的瘠地,不屈不挠地延续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草让我钦佩。
                 
  巴根草是我喜欢的一种野草,它把根扎在田埂上、路边上、沟渠的边沿上,贴着地四处游走,有时你看到一大片其实只是一棵,它每隔一寸扎下一条白色的须,就像大姐做针线活那样,我怀疑它是不是把土地当成一个大鞋底了。它的行走是注意分寸的,我注意观察过,它很少会进入它不该进入的领域,比如农田,它或许知道那里不是它的地盘,就是侵入了也会被请出来,这一点它有自知之明,它在自己的领地快乐地生长,我不能想象,没有巴根草的沟渠该是什么模样。下雨的时候,它会让原本泥泞的道路不至于过滑,行路的人从它身上走过去会感到很安全;晴朗的日子,放牛的孩子光着脚踩在它背上,脚底被挠的痒痒的,轻软、舒适,它是乡下人的地毯。
                 
  茅草的叶片边缘长满了小刺,就像锯齿。事实上它就是锯齿,传说木匠的老祖宗鲁班就是因为被茅草的叶片剌了手而突发灵感发明了锯子,让以后的木匠们在工作的时候省了不少力,提高了效率。这是茅草的功劳,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抹杀。我觉得木匠们在祭祀他们的祖师爷鲁班的时候也该给茅草浇浇水施施肥才对,要不是茅草,鲁班就是再有能耐也发明不了锯子,说不定到现在人们在伐木的时候还抱着个斧头砍呢,饮水思源,实在是不能忘记了茅草。乡间的孩子对茅草有好感却另有缘故,这个跟口腹有关。春天的时候,刚抽出嫩穗的茅草像是一支小箭,直直指向天空,仿佛在等谁扣上弓弦,放牧的孩子剥去小穗外面那层绿绿的外衣,露出嫩白带绿的嫩芽,抽出来,咬在嘴里,绵绵的有一丝甜味。秋天的时候,孩子们会用小铲锹挖出它那长长的白嫩嫩的根,顺手用路边沟里的清水洗干净,放在嘴里一嚼,一丝甜蜜顺着舌尖蔓延到舌根,一路流进喉咙,遍布全身,然后就会有一阵一阵悠扬激越的歌声响起。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茅草根的汁液滋润了牧童的歌喉?
                 
  小蓟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发芽,很小的时候叶片就开始长刺。小时侯老师给我们上课,他经常会说那些调皮捣蛋不服管的孩子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受这个影响,我以为小蓟也跟那群调皮猴们差不多,是碰不得的坏东西。其实是我错了,谁说身上长刺的就一定不好呢?玫瑰花那么好看,它的枝上还长刺呢,你想采花,就得冒着被扎的危险。何况小蓟在它小的时候并不扎人,碰在掌心痒痒的,很舒服。猪们喜欢吃它,因此它就成了孩子们挑猪草的主要目标,如果不是因为它身上有刺,长大了扎人也扎猪舌头,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绝迹,我知道,消灭一个物种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去吃它。小蓟的叶片长刺,只是保护自己的一个手段,是一种无奈,是保证自己能够生存下去的一种需要。
                 
  马齿苋大多长在门前的韭菜地里。韭菜地下了好多的鸡屎肥,韭菜的叶片长得又宽又长,马齿苋也长得十分肥大,紫红色的茎,椭圆形的小绿叶蓄满了汁液。它长在菜地,却不讨厌,把它们割下来,用开水焯一下,晒干,收藏起来,过年的时候放点猪肉做成馅,包成包子,味道极美。最好玩的是夏天,马齿苋开花了,乡间的孩子们会用两片小小的马齿苋花瓣扣在知了的两只眼睛上,手一松,知了便响箭一般一路尖叫着一路摇晃着翅膀飞跑了,一直飞到看不见,孩子们才会把眼睛从知了身上收回来。那个时候我很怀疑马齿苋开花是不是专为知了的,因为它的大小正好扣得上知了的眼睛。
                 
  五点草长得有点像马齿苋,也是紫红的茎,也是椭圆形的小绿叶,城里的孩子基本分不清,乡下的孩子却知道,五点草折断后会从伤口冒出白色的浆汁,像孩子吃的妈妈的奶。不过它的“奶”不好吃,也不能吃,连碰一下都会有危险,乡下的孩子个个都会背一首童谣,里面有一句:“五点草,点大鸟。”要是碰了它的浆汁,沾到手上,会起瘊子,喷到眼里,眼睛会瞎,最要命的是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小鸡鸡上要是不小心让五点草的汁沾上,就会肿得老大。大人们老在我面前这样说,小时候我是从来不敢沾它边,因此也就没有了起瘊子瞎眼睛肿大鸟的机会。可是偏偏就有孩子不怕死,邻居孩子大亮子,经常举着一把冒着白浆的五点草到处跑吓人,我有时就偷偷打量他裤裆里的小鸡鸡,可每次都让我很失望,我并没有发现它比上次看到的大多少。长大后我才知道,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受了大人的误导,五点草根本就没有那么可怕,它还是一味中药,有利水消肿、消痰、杀虫、清热解毒的功效,主治水气肿满,痰饮喘咳、疟疾、菌痢、瘰疬、癣疮、结核性瘘管、骨髓炎,不但可以外敷,还能内服。
                 
  我不知道古人如何斗草,却知道乡间的孩子怎样用草做游戏,用的是一种叫做“三棱光”的野草。家前屋后,场院地头,干得裂口的黄泥河堤,到处都可以看到它细细长长的身影。淡绿色的表皮,纹理平直,茎呈三棱状,上细下粗,笔直向上,无论是茎是叶,都不枝枝蔓蔓,茎上似乎很少有叶子,只在顶端有些小小的触须长在一个或大或小的小苞上,我不知道这是它的花苞还是它的果实。孩子们两两一对,扯一根三棱光的茎,一个人在这头把三棱光撕开一个口子,另一个人在那头把三棱光撕开一个口子,撕到中间,凭撕出来的形状预测将来生男生女,如果撕成男孩,孩子们就会欢呼雀跃,要是撕出女孩,就要垂头丧气老半天,最不幸的是两个孩子撕开的口子正好重合,一根三棱光成了两半,两个孩子脸色就会好一阵凝重,仿佛不幸很快就要降临到他们头上。可是这样的凝重也只一会,或许就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又看到了一只蝴蝶,或是一群小鸟,一路追逐,一路嬉笑,压在他们心头的石头不知道时候就被掀到一边去了。等到第二天,他们依然玩他们撕草的游戏。前段时间我在书上看到,这种草还有个温柔的名字,叫做“姑娘草”。
                 
  其实我倒是觉得另外一种草叫姑娘草更加名副其实,修长的身材,对称的羽状复叶,就像一个高挑的女孩扎着长长的麻花辫,头上还别着几朵黄色的小花,一身青绿点缀着几点嫩黄,看上去就那么清丽可人。更奇的是它的叶片,有时我们在挑猪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它,倏地就收拢了,像是闺楼里的小姐发现被人偷窥,有点恼怒,有点羞愧,有点惊慌,可能还会有些许的窃喜,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让人心生爱怜。听听它的名字吧——田菁,是不是更像一个清纯可爱的小女生?
                 
  开白花的苦草长在庄稼地里,它是作为绿肥成为这块地上的合法居民的,像这样的居民还有几户,包括我上面说到的开黄花的田菁,还有开紫花的苕子。在它们还没有长老的时候,农人就会让牛拖着犁铧把它们从地面翻到地下,幸存下来的那片苦草是农人留着做种子的,明年还要在另一块更大的土地上种。在农村,一块地长庄稼久了就会瘦,就像一个汉子,无论你有多强壮,一直不停地干活也会累倒,土地也要休息,也要补充营养,让它重新强壮起来,很多的土地就是靠这样的淹青肥沃起来的。春天的时候开着白花的苦草会引来成群的嘤嘤嗡嗡的蜜蜂,还有一对一对翩翩起舞的花蝴蝶。蜜蜂忙,孩子也忙,蜜蜂忙着采蜜,孩子们忙着捉蜜蜂捏蝴蝶,捉蜜蜂是为了带它们回家去酿蜜,尽管谁也没有吃过带回家的蜜蜂酿的蜜,一般情况下,装在小瓶子里的蜜蜂不要两三天就不会动弹了;捏蝴蝶是哄爱哭的小妹妹,出去玩的时候,妈妈交代要带好妹妹,带不好回去是要吃“带把烧饼”的。淹青的时候孩子们会作为拉犁铧的黄牛的先遣军在草地里跑,苦草长得很茂密,很深,漫过了孩子的头顶,平常的日子,孩子们很少跑到草地深处,只在边缘玩耍,这样就会有天上的云雀在这片地上安家。孩子们一边跑一边留意脚下,运气好的话就会捡到一窝云雀蛋,或者一窝出壳不久还不能飞的小云雀成了孩子们的俘虏。
                 
  夏天的夜晚,孩子们在场上玩捉迷藏的游戏累了以后很少回家睡觉,柴席是吃了晚饭就拖出来的,这个时候就睡在上面,听原上草丛中昆虫演奏交响乐,昆虫是天生的音乐家,有的拉小提琴,有的打架子鼓,还有的吹长号,如果你仔细听,甚至可以听到女高音,在这片天籁中,孩子们望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的星星,刚开始的时候还跟着星星一下一下眨眼,渐渐地就合上了双眼,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深秋的田野,庄稼地里除了一些稻茬就没有什么可以看到的庄稼的痕迹了,倒是原上那片枯草黄黄地还在秋风中瑟缩。傍晚的时候,放学的孩子口袋里揣上从灶塘前摸出来的洋火,三五成群跑出去,这片荒原离村子有一点距离,无论刮多大的风,都不用担心荒原上的火会烧到庄上,孩子们在这儿点火烧荒,大人们是不管的,于是,你在这儿点一片,他在那儿点一块,尽情地享受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乐趣。
                 
  烧着烧着,这群孩子中就有人在想,自己和自己的上辈还有自己将来的晚辈,不就像是这片原上的一棵棵野草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不管你是好是坏,都要守着这块贫瘠的土地一茬一茬地生长,又一茬一茬地老去,于是就心有不甘,于是就有了将来长大离开这里的想法。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乡村里的孩子,在他们长大成人后,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撑着一把小伞,大部分就在原来的这片土地上生根了,总有那么几个,会随着一场扶摇直上的飓风,飘啊飘啊,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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