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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闪念:杨

2020-12-14叙事散文沙爽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58 编辑

  杨是我母亲的姓氏。但是有关乡村的记忆中,她并不在我的四周。然而她给我留下了尽一切努力进入城市的正确教诲。她追随这话语去了城里,我父亲先她一步。我只有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58 编辑 <br /><br />  杨是我母亲的姓氏。但是有关乡村的记忆中,她并不在我的四周。然而她给我留下了尽一切努力进入城市的正确教诲。她追随这话语去了城里,我父亲先她一步。我只有四五岁,已经懂得了这样多,多得就要胀破了我。我长到六岁,一开口就说到“考大学”,紧跟其后是滂沱的热泪。
  杨就站在墙外看我。我在墙边喂我的黄狗。狗吃食的时候,我伸手爱抚它的脊背。黄狗忽然翻脸,回头在我肚子上咬了一口。杨在墙外哗地大叫一声。祖父操起一把铁锹冲过来,我一边哭,一边张开双臂护住黄狗。从我有记忆开始,杨就站得那样高,它看见了我家院子里的每件事情。黄鼠狼来我家偷鸡的时候,它一定也看到了,吓得瑟瑟发抖。因为早晨起来,院里院外,有许多叶子在地上乱走。我专挑那些叶柄粗壮的捡起来,和三哥他们比赛。两根叶柄交叉套在一起,同时朝着各自的方向用力,看谁的武器最锋利。这个游戏教会我从多个方面对某一事件做出判断。比如说,看起来最粗的那根,并不一定就是最结实的。它不能太绿,身体里的水分太多,也就还没能改掉做大树的孩子时养成的娇脾气。也不能太黄,黄到近褐,体内的水已经枯竭,叶柄就是脆的。也就是说,一个人最具韧性的光阴,不是青年也不是老年,而是他腰身充盈脸部却开始脱水的中年时间。比如说,我父亲回乡省亲,自告奋勇帮我祖母提水,结果水桶离家门还有几米远呢,他的腰先断了,不得不在炕上躺了好几天。那时候他才三十左右,惹得我祖母好一番心痛。而杨们也深以为异,几次把影子趴到窗上偷看,回头嘁嘁喳喳地议论了好多天。过了五十岁,我父亲开始被腰脱考验,像孕妇一样双手托住后腰小心迈步。中间的这二十年,他自己打了众多家俱,帮别人家盖房子和做土地堪测,还拉了一个草台班子承包铝材工程,其中的一幢六层楼房,朝街的一面整个用玻璃幕墙,他自己身先士卒攀上爬下。我和小妹从楼下经过,忍不住大声惊叹。
  这四棵大杨树,紧挨着我家的西山墙。它们的根须,一定早已纠缠进整栋房子的地基。我们全家出来进去,隔着泥土和石板,一根根踩着它们的脚趾。有一次,我听见祖父讲杨树历险记,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一年,几个民兵举着锯,呼啦啦涌来我家墙外。祖父双手叉腰,挡在第一棵杨树跟前,一番慷慨陈词,抬出他贫农出身加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资本,抖起他年轻些的时候做民兵连长时余威的鞭子,软硬兼施,好歹赶走了伐木人。逃过此番劫数,杨树们终于与我相见恨晚。
  每个夏天的黄昏,捉迷藏游戏像晒蔫的叶子得以重新舒展。众望所归,“家”的重要角色由大杨树充任。它这样高大、笔直、英俊,让一群乡村的孩子对成长和未来满怀信心。在它的眼皮底下,几个人围成一圈,一齐伸出手:剪刀石头布;石头剪刀布。嘿!弟弟又输。但是他跑得飞快,并且每次都针对我大义灭亲。当我从藏身处逃出来,拚命向大杨树飞奔,他就紧紧咬在我身后,好几次差点抓住我的后衣襟。大杨树呀大杨树,我终于抱住了它粗壮的腰身,惊喜得难以置信。我听见三哥还在身后大呼:“快追!快追!”弟弟却气得要哭出来:“你干嘛拽住我衣服?!”
  这几棵杨树,用我祖母的话说,可不是一般的杨树。它们是钻天杨,依血统属杨树王国的皇室贵族。它们彬彬有礼,仪态优雅,一派君子风度。羽扇纶巾,说的是它们临风的时候。作为成长的关键词之一,速度有时决定了机遇。是钻天杨,抢先一步把最高处的风抓在了手里。它因此有资格不紧不慢,从下而上,把油亮的大叶子一个一个翻卷过来理顺。偶然的一次,我看见我前座张战斌同学的作文,说辽河公园的白杨像站岗的士兵。我想,是真像,那些白杨树冠硕大,河岸风猛,它们因此东张西望地摇摆不定,很像站在军分区大门两旁向着大街好奇张望的小兵。而我远远观察过田野里作为防风林的钻天杨,它们一齐把头转向一边,向左看,或向右看,立正,稍息。像训练有素的仪仗队员。
  考上初中的那一年,我11岁,离捉迷藏和三哥业已遥远。13岁,我从《红楼梦》中得知,杨树的花原来叫做无事忙。我心里有点失望,仔细想想,又渐渐欢喜。这名字有趣又悠闲,好过“沙爽”。它们集体在空中打秋千的场面也蔚为壮观,属于短暂的忙里偷闲。只是每当此时总会来一场扫兴的雨,扫得落红满地。我始终弄不清它们是杨树的花还是种子。它们刚刚从两瓣绿萼间探出头来的时候,面颊红润,一定就是花了;过了两天,色泽变浓变黑,我就把它当成种子,偷偷埋进教室后边的空地里,这里的泥土松软湿润,我认为它会喜欢在这样的地方出人头地。我在旁边插进一小截树枝作为记号,每天课间避开众人眼目,溜过来反复巡视。我焦灼的等待多么漫长,春天就要离去,而我期待的一切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开始。前几天,我看张锐锋的散文,他说:“我们等待的事物,总是在我们等待的极限上出现。”我想起我早年种下的杨树籽,它们超越了这个极限。大约十天后,我终于忍不住刨开泥土,眼前的事情令我目瞪口呆。我把作为记号的树枝拔出来,仔细看了又看。在我自认为种有杨树籽的地下,除了湿润的泥土,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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