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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树影婆娑

2020-09-17抒情散文孙本召
树影婆娑文/孙本召最近,我总是重复地做一个梦。它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总是毫无戒备地割裂我的睡眠。我每每都会被一棵树的阵阵嘤嘤哭泣惊醒,睁眼,坐起,心慌、气短,不知所措。我必须打开卧室的灯。灯亮的瞬间,那棵树便会停止抽噎。我不敢睡去,下床,佯装

树影婆娑文/孙本召
  最近,我总是重复地做一个梦。它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总是毫无戒备地割裂我的睡眠。我每每都会被一棵树的阵阵嘤嘤哭泣惊醒,睁眼,坐起,心慌、气短,不知所措。我必须打开卧室的灯。灯亮的瞬间,那棵树便会停止抽噎。我不敢睡去,下床,佯装小解。卫生间里的镜子映出一个神情忐忑的中年男子,从他习惯性地举止,我判断那个人是县城里的我。
  城市的街道上有许多树,大多是香樟、桧柏、刺槐、黑松、银杏,这些树木在乡村并不多见。它们与生俱来有城市贵族的华丽。我见它们,它们看我均是一种互不相识的眼神。我没有抱过其中的任何一棵,它们也从未体验过一个从乡村浑身透亮着自然灵性光环的少年的体温。它们被城市的二氧化碳围剿。我被乡村的那些与我一起比肩长大的野树呼唤,有些树上,至今还保留着我名字的刻痕。
  城市的夜晚是被灯光切割的,零碎、杂闹。树也遮蔽了一些光亮。这样的夜不是完整的,是残夜,是模棱两可的夜。村子的夜色纹理清浅,边界清晰,夜就是夜,素净、静谧。日头落山,群鸟归林。暮色从田野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撞了墙角,蕴上屋檐,顺着树干接壤到无边的天宇里,一切都淹没在浓郁的墨汁里。村部广场上的最后一曲广场舞结束了,跳舞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村子放慢了一天的步伐,强强弱弱的灯光渐次熄灭,星光越发的精神起来……
  夜色如炭。窗外,并不寂寥。五奶说,对于一个村子来说,夜里有点儿动静是少不了的。星光璀璨,树影婆娑,夜里有许多东西都没有睡去。有的忙白天,有的忙夜里,还有的,白天忙,夜里也忙。我曾经喂过一只灰猫,它白天总是眯缝着眼睛在太阳光下打盹儿,到了晚上就出去了。它习惯于携带自己敏锐的眼睛和尖锐的爪子蹑手蹑脚地行走在屋顶的瓦片上。瓦片与瓦片之间大的缝隙中,可以容身一只瘦弱的麻雀。那些麻雀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季,无处觅食,饥肠辘辘。并不是所有的麻雀都藏匿于这样的临时避难所中,还有屋檐下的空隙,各种树木的树杈中……我的灰猫在夜色的掩护下,总是战无不胜、凯旋而归。
  狗也是村子里的一个不能深层次睡眠的物种。在黑暗的场景中,猫不关注不熟悉的人声,即便有诡异的响动,猫选择的是慌不择路。狗却相反,它只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它依靠自己警觉的感知,成为村子里没有工资的安保人员。只要有不明确的动静,它便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张狂大叫。它的每一次叫声都是一枚坚硬的石子,这些石子重重地砸在夜的湖心,让村子有了几分敬畏。
  你倘若在夜色里行走,树是最好的参照物。它是乡村最高的坐标。树冠大小和主干的粗细决定了它们的年龄,也证明了它们在村子里呆得长短。运动和静止一刻都没有消失过。土地、房屋、树木是村子里三大不动产。土地一年两次调整种植的内容;房屋一住就是几十年;树木,也就十年。成材的,砍了去,被收购树木的买了去,远走他乡,或者是打成某种家具,继续和主人相伴。我的祖母的寿棺就是梧桐树打的。那些梧桐树首先被放倒,然后沉塘,捞出、剥皮、阴干后,存放老宅里。70岁以后的祖母每日都看,用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摩挲那些寿材,一看就是16年。那年,祖母去世,一夜大雪封门。村子里的所有的树木披麻戴孝。
  在自己的宅基地上,栽上一些树,是每个家庭春天的要事。树的种类很多,根据不同的性子,庄户人会选择在不同的区域栽树。椿树、楝树、槐树性子慢,一般把持着宅基地的边沿;桃树、梨树、杏树多粉甜,占据着前院,装饰院子,也讨喜;枣树是院子里的福星,必是最得宠的;桑树是进不得前院的,柳树一样进不得后院,沟沿边是它们安身立命最好的处所;杨树性子最快,有一种叫“五年抱”的品种,最喜人,五年下来,一个成年人一个搂抱不过来。父亲每年都会买一些树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是这样的道理。宅基地除了老宅,树是家族中的大物件。每年栽树也会放树。一栽一放,平衡着老宅的阴阳。每年都有一些树心甘情愿地卧倒在宅基地上。想连根放倒一个树,非一件易事。树根在地下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地根在地下组成一张巨大的网络。父亲只允许买树的人平着地面放树,不许他们把树连根拔起。买树的人,根据尺寸一节节码断树的主干,剔除那些绒枝。父亲那个时候都不说话,且神色凝重。他前后判若两人,一开始和买树人讨价还价的时候,甚是起劲,他说话的样子果敢和坚决。咬定一个价格,绝不轻易松口。父亲不出声,只是不停地捡拾那些被截肢的树枝,一根根堆放在一起。卖出的树,都是有年岁的。父亲说,树不能卖的早,至少十年,卖早了,那个树算是夭折了。倘若在原地再栽一棵树,很难成活。一棵树卖出去,宅基地的那片空间空置下来。那个地方一下子挤满了阳光,风也无拘无束地拐过来。父亲总要在树桩上站会儿,依旧的沉默。我远远地看着父亲,竟然觉得那棵树还在,甚至比原来的那棵树还要高大。
  在村子里,人们除了和自己的族人说话,还和一些活动的牲畜说话,也和静默的树木说话,还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说话。说的内容不一样,说的方式也不一样,说的原因也不一样。和族人说,有说有笑;和牲畜说,不同的叫声回应;和树木说,只是风过留下的摇曳,或者是叶片的哗然;和必需品说,只能是一个人的絮絮叨叨。每种说话,都是不同的生活方式罢了。我注意地审视着和我一起长大的族人,他们活在村子里,有的人活成了一棵树,伟岸,高大;有的人活成了一头猪,懒散,自大;有的人,活成一弓犁,勤奋、谦卑。
  当然,村子里还有一小撮人,他们谈不上活着。也不知道自己活成了什么。只是在村子里,不停地走啊,走啊。他们走路的姿势大都一样,缩颈、低头、目不斜视。从不和族人打招呼,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想他们是什么?我们能不能离开他们,不需要他们,他们的衣衫褴褛和蓬头垢面让我不禁想到我在村子里看到的诸多枯死的树木。那些枯死的树木,树干焦黑,没有色彩。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称呼,只有绰号。这些绰号都是一些正常的族人心血来潮命名的。楞XX,这是司空见惯的称呼。他们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听到族人喊他们绰号的时候,他们会停一下,随即继续赶路。村子里的这些人,基本会无疾而终,大多是非正常死亡。我知道的,老家几个这样的族人都死得惨淡。一个是羊癫疯犯了,一头扎进茅厕里淹死的,一个是酷暑天,晚上在牛棚里被蚊子叮咬闷热死的。他们不是一棵树,是灌木。我的梦里,他们总能闯进来,我把他们看成一棵棵树,一棵棵嘤嘤哭泣的树。无论是哪一棵,都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我在村子里串门的时候,总是被一些树阻挡去路。我得绕过它们,和它们相安无事。它们占据了整个村子,没有谁刻意去布阵,去安排它们的处所。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除了一些人为的因素,把它栽在哪儿,仍旧有一些树,是不打族人招呼的,它们似乎无所不能。老家的院墙边,总是过段时间就有新的树苗从墙角的砖缝里钻出来。旷野的沟渠边,原先的灌木丛,谁也没有在意,几经春秋,有朝一日,经过,也会有突兀的主干矗立着。树有直插云霄的英雄气概,它们的树梢向天空宣誓着自己的誓言。树一直都不缺乏这种勇气,空间的局限性一次次地被突破。它们先高出土地,高出岩石,高出院墙,高出屋檐,越是向上,越是接近蓝天。树站在那儿,骨子里有一股劲,从幽深的地壳蓬勃而出,汩汩地流淌着绿色的血液,日夜不停。
树和庄户人关系最是体贴。春天有花,夏天有荫,秋天有果,冬天有影。春花多情。粉的是桃、白的是梨、红的是杏。这些乡妹子不施粉黛,素颜面人。月色皎洁,酷暑难耐,干云蔽日,老人们的神话故事把我和小伙伴们牢牢地捆绑在板凳上。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月宫里的嫦娥是最天庭里最美丽的仙女,她还养了一只玉兔。牛郎和织女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一年只能在7月7日那天见上一面。对了,还有一个神奇的女娲娘娘,用彩色的石子就能补天。
秋分凉,树果香。院子里的枣树早已让我垂涎三尺。我猴子一样爬上树,贪婪地享受枣子的脆甜。那些不会爬树的,以及一些胆小的,只能站在树下,讨好地要我赏赐几个。待到我吃饱,装满口袋,下的树来,树下的小伙伴便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冬天,村子里的树繁叶凋零,成了一个个素描的静物,线条鲜明,疏密有致。朝阳从三角形的屋角爬上来,穿越杨树的枝条,炊烟也从树枝的缝隙里一点点穿插。冬天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真实。大雪降临,淮河两岸,那么多的树一夜白发丛生。我用白雪堆了雪人,雪人坐在树下,等待着暖阳慢慢地融化它的小鼻子、小手和小脚。
  树其实不光属于我和我的族人,也属于一些苍生性灵。人的一生是一次长途的旅行,一个人看见的和另一个人看见的几乎无异。劳累的时候,需要家来歇歇脚,养精蓄锐,再次出发。一棵棵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家。许多鸟把自己的家建在树上,一枝之栖。树是鸟儿的家的根基,这样的根基是鸟挑选的,经得起风雨,耐得住霜雪。我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飞鸟,天空是它们灵魂的栖息地,树呢,是它们临时的驿站。我敬佩那些树,它们有的独木眺望,有的三两对视,有的排队站立。风来的时候,它们用翠绿的巴掌欢迎;雨来的时候,它们张开双臂拥抱雨的洗礼。淘气的野狗不知羞耻,对着一棵树抬腿就撒尿,撒完就走。一棵树在一天里不会被另一只野狗光顾的。树并不在乎狗的无礼,对付那些四条腿的畜生也无可奈何。我们的族人会把牛儿,马儿,驴子,骡子,羊儿拴在树的腰上。它们被一棵树左右着,画地为牢。绳子长时间地摩擦,树也会伤痕累累。当然,树还要承担家鸡的重量。傍晚来临,上灯了。家鸡们飞上低矮的树木,一顺儿摆开,树成了它们的卧室。
  树是独立的个体,有时候,也成了一些事物的攀附者,准确地说,树是一些物质的实现者。母亲晒被的时候,总是把长长的绳子摔在两棵树上,衣物、被子、毯子都挂在上面;父亲做的不是这些,他把长长的绳子连续地在许多棵树上穿插拴紧,深秋的湖水是有寒意的,一批批被放在湖水里浸泡的黄麻在父亲的手里来回摆动,湖水荡漾,乌灰的黄麻在一波波湖水的洗涤下,褪去腐质的污垢,白生生的,一条条赤身裸体上了岸。父亲把这些赤链蛇整整齐齐地码在绳上,控水,晒干,打捆。我小的时候,也没少去打扰树,我的秋千架就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母亲相中了枣树的一根树杈,那根树杈平缓地向外伸展,几乎与地面平行。父亲那时身轻如燕,腰里拴了两个麻绳,蹭蹭几下,就窜到树上。父亲解开麻绳,分别将两条麻绳的一端牢牢地系紧在横叉上,他抓紧绳子,一个顺溜,就滑到了地上。母亲早已经把一根光溜溜的横木准备好了。父亲接过来,再把绳子的另一端死死地系紧在木棍上。我的秋千架就成功了。盛夏时节,丝瓜的绿色触角一夜之间就可以触摸到树的躯干,在连续的日子里,丝瓜竭尽全力,带着它的黄澄澄的花朵,一路高歌,缠绕着树的枝干,枝条,把一个个翠生生的儿女们都做了一副秋千架。
  在村子里,如果给这些树起个名字的话,我会喊它们先生。但凡做先生的,必然有大情怀,大智慧。乡间的这些树,不管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不管是高的,还是矮的,是粗的,还是细的。它们都需要被尊重的。有的树年龄大了,和村子一样老,有的树,年龄很小,就是村子的婴儿。栽一棵树,就是养了一个儿。树要活,也要认真养。有的树喜阴,有的树喜阳,有的树耐寒,有的树耐暑,有的树抗旱,有的树抗涝。摸清了树的秉性,才可以针对性地培植。我一直以为树是不会伤害别人的。直到一天,村子里的一个婶子用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己家的树上。我开始重新打量每棵树。族人们的一生有诸多的不确定,有坎,有坡,有殇,有难。这也随了树的成长。许多的树在向上的过程中,会旁逸斜出,三心二意,滋生许多枝枝蔓蔓,这就需删繁就简。俗话说,人不教不成才,树不剪不成木。保持一颗永不退缩的勇敢的心,树就可以成为树。直木先伐,是这个理。
  我对树产生一种依赖,一种生命骨髓里的依赖。累的时候,靠在树上小憩一会儿,会感到浑身踏实。母亲说,男儿做人要做一棵树。为家能挡风雨,为国能当重任。我想我是一棵树。一棵枝叶葳蕤、生机勃勃的树。我的根深深地扎进故乡的泥土里,比邻老宅。叶落归根,这是一棵树最真实的一种生命告白。一个人,最后如何和自己告别,这是一个未解的方程式。我能做的,就是按照树的形象来站立,无论风雨,都用自己的叶片为自己的生活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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