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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叶子的书

2020-12-04叙事散文刘文华
螳螂现在混抖了,意欲搞个中学时期的同学聚会,通知到我。我因为许多年不与他来往,也从内心里不愿赶这种时髦,或者因为自己没能混抖,故有些许酸葡萄情结也未可知,胡乱敷衍他说,到时说吧,没特别的事我就去。他怪笑着说你啥事啊,我告诉你,年水叶小姐都专
  螳螂现在混抖了,意欲搞个中学时期的同学聚会,通知到我。我因为许多年不与他来往,也从内心里不愿赶这种时髦,或者因为自己没能混抖,故有些许酸葡萄情结也未可知,胡乱敷衍他说,到时说吧,没特别的事我就去。他怪笑着说你啥事啊,我告诉你,年水叶小姐都专门从纽约赶过来,你还啥狗屁事哩?

  我说谁?

  年水叶。他依然怪笑着,并且大声地说,就是你梦里乱叫的那个小叶子,你来劲了不是?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真来劲了,只觉得血液的流速一下子加快了许多,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来劲呢?幸亏这家伙是用电话约的我,不然不知他更要笑得怎样怪了。我慌得放下话筒,思绪无可挽回地向往事飘去。   我和叶子的结缘起始于书,印象最深的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格林童话选》。这本书的封面封底都没了,尤其后面缺的更多,怎么传到我手上的已全然不知,只能从残留的一小片扉页上辨认出几个手写的圆珠笔字:叶子的书。叶子是谁,谁是叶子,这对我还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使我知道了物质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并对那个世界上的一切所深深地着迷。我几乎会背了那上面的每一个故事,并常常讲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听。每天上下学的路上,我身边都会簇拥着一大群比我大或比我小的学生,缠着我给他们讲拇指姑娘、七个小矮人,以及勇敢的王子和美丽的公主。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是一本艺术上思想上都不可多得的书,它在开发启蒙我们那些乡下孩子的想象力和对美好事物的认知力方面,功不可没。

  但与此同时我也被叶子害惨了,她把我领向了一条不归路。我很快嗜书如命起来,走路时读,吃饭时读,乃至上厕所的时候亦要读。直读得走火入魔,物我两忘,一天天不知自家身在何处。我至今记得那些深夜读书的情景,点一豆灯光,捧一杯热水,让书签随月光波动,让文字伴星辰闪烁,一页页翻过,一句句玩味,真可谓世事万物尽收眼底,天上人间无不包容,就这样一个人沉浸在书的世界里,直觉得自己无比富足。   然而究竟谁是叶子,叶子又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再一次突出起来是我再一次碰到了一本同样在扉页上写着“叶子的书”的书。它给我的冲击虽然不如《格林童话选》更大,但却使我牢牢记住了叶子这个生动而又亲切的名字。我想叶子一定是个很美丽很天使的女孩,温情,恬静,善解人意,不然怎么会任凭这么多的好书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手上传着?我开始想认识叶子并被叶子所折磨了。   但是我们村里没有叫叶子的人,至少是我就读的那所村办联中里没有,接下来我把希望寄托在买书上了。一则叶子流传在乡间的书毕竟有限,二则想没准能在书店里与叶子邂逅。那时书价还很便宜,一本上百页厚的书也就三五角钱,但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三五角钱也很不好到手。一旦拥有了一元钱,我都会像拥有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凑个星期天去镇上买书。从村子到镇子往返一趟约30里路,我徒步来徒步回,从不嫌远,也不觉得累,然后像叶子那样,在买来的书上写上“华子的书”。期间我在书店里遇到了一个个女孩,我觉得她们都是叶子,又都不是。营业员是一位35岁上下的大婶,说话和气,面带笑容,顾客少的时候,总是拿着一个流光溢彩的鸡毛掸子,扫扫这本书,拂拂那本书,再井然有序地一一放回书架,所以从她手里买的书,不用担心缺页破损,更不会有蛀虫。我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也能像她这样静静地卖书,看书,呵护书;或者能跟她攀上亲戚,什么时候都有书读。

  经验真是从实践中得来的,且放之四海而皆准。一来二去,我买书买成了精,小小年纪便学会了用有限的钱去买无限的书。这么说吧,我心里要买的是《林海雪原》,嘴上却老练地让人家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以及《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大堆图文并茂的连环画册等都拿来。然后就一目十行地看这些暂时还买不起的书,一边留意有没有一个叫叶子或像叶子的女孩也来买书。虽读得囫囵吞枣,心有旁骛,但总也能对书中故事了解个大概,积累些谈资,直到书店要打烊了,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它们说,大婶,这些书我听人说过,出入不大,就只买这本《林海雪原》吧。大婶总是很会心地笑一笑,并不指责我什么,她也许早知道我兜里至多买一本书的钱,却从不说破罢了。

  与书店大婶几乎攀上亲戚是八年级那年秋天的事,我一篇作文在全镇中学竞赛上获了一等奖。谁能想到叶子竟是她的女儿又正好参加了那次比赛呢?我们是同级不同校的学生。不记得她获的是二等奖还是三等奖了,反正我们就在那次领奖时认识并结下了友谊。说成认识也许有点言过其辞,我们早在书店里见过面,只是到那天才互通了姓名。天哪,谜底揭开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诗意,真叫我表述不了我那一刻的幸福。我在心里一遍遍说,叶子,叶子,你可叫我找到你了。

  那以后我再去书店就不再是个普通顾客了,不管叶子在不在,大婶都会很客气地特许我到柜台里面去挑选书,顾客少时,还会给我个凳子,倒一杯开水。书店里同时经营着文具和一些办公用品,大婶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很随意地让我帮顾客拿东西,包括收款找零钱等。我多半是周日或周六去,先前不大在书店出现的叶子,现在也心照不宣地常来帮她妈妈的忙了。叶子显然比我看的书多,至少比我知道的书多,一见面就会开心地告诉我又进了哪些新书,哪些书比较有趣或好看。叶子那时在镇中心初中读书,我则还在村办中学里读,她希望我也能到镇上来上学,我自己更想。家里人开头不支持,耐不住我软缠硬磨,总算在那年春节过后把我转送到了镇中学。我母亲说,这么冷天雪地的,偏偏要跑到那里读,那里有妖精缠着你啊?我高兴得疯疯癫癫的,说那里哪有什么妖精啊,那里有天使哩。
 
  我来到了镇上,和叶子成了同学,我去书店更方便了,与叶子母女俩的关系也日愈亲密起来。到后来,大婶家里来了客人或因其他的事要离开,也从不锁门,就把那一大摊子交给我和叶子照管。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些美丽得叫人心动的日子,我和叶子一对两小无猜的少年,总是欢天喜地地卖书、读书、呵护书,交流各自的学习心得和身边趣事,书里书外都充满了笑声。

  有那么一天,真记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了,我在书店里读书读过了头,早过了平常关门的时间,我慌得要走,叶子笑了,说,天都黑了还往哪走啊,就在这里吃饭吧。我说不好,大婶来了会怪我的。叶子低了一会头,又慢慢地仰起脸来说,我妈她今晚回不来了。

  我后来知道大婶那天进货去了,第二天才能返回来。我那晚便留到了书店,身前是书,身后也是书。我想叶子留我的目的也许不一定只是让我看书的,但除了看书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一点什么,与天使的零距离使我丝毫也不敢大意,我怕一不小心就把这份意境给破坏了。后来我们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了遥远而又空茫的未来,我说我以后也要写书。叶子说好啊,那我就给你卖书。我说我不要你卖,我只要你在扉页上写上“叶子的书”,然后流传到民间去。叶子又说那好,那我就等着在你“华子的书”上写“叶子的书”,那多好啊。我们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了大半夜,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了。

  如果故事就这么发展下去多好啊,故事自己却花明柳暗起来,我与天使同宿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学校里,而且传得沸沸扬扬,非常离谱。我一直以为责任在我这里,我虽然没明确给人说过,但保不住梦里也不说;或者是在校门前的小酒馆里让同学们灌多了酒,一晕乎就吹嘘抖落了出去,后才知是睡在上铺的螳螂偷看了我的日记,添枝加叶地说给许多同学,并报告了老师。这虽已是80年代初的事了,但在我们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小镇中学里还很不得了,老师先后审讯了我们好几次,非叫我们务必交代清楚那晚都干了些什么,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类的话都用上了。好在这审讯里还有侧重,因为叶子是公认的受害者,我自然是批判重点。我的态度大约不够老实,被警告再不深刻反省的话,就得开除其学籍。我真给折腾得狼狈透了,正穷于应付,要收拾书包走人,忽然传来叶子已先我之前自动退学的消息。我想事情搞得太大太复杂了,悲愤地找到班主任老师,说,你把叶子叫来,我回家。班主任根本不理我的茬,我又去找校长。校长还不知这事,也说班主任有点小题大做了,亲自去叶子家道歉,并动员她回来。叶子没来,原因是她在部队当营长的爸爸转业到县城,他们一家就要搬走了。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我对叶子的退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想到她的走,心里更是充满无限的伤感。期间我把那本倒霉的日记撕得粉碎,又一把火烧为灰烬,从此不敢记日记,记也只用自己看得懂的话记了,像密码似的。我想跟叶子解释几句,出于这样那样的顾虑,终于没去。直到叶子一家要走的那天,我才旷了一天的课,打算把我获作文奖时奖的那支笔送她。但我没想到送他们的人会那么多,不仅有我们班上的同学,还有老师,还有镇上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还有狗日的螳螂。我多么害怕在这人多嘴杂的地方和她话别啊,便远远躲到一棵树后,把手中的钢笔攥得水湿。叶子磨蹭到最后才上车,上车前还在人群里望来望去,脸色显得十分忧伤。我想她那不是在等我吗?我能让她就这么失望地离开吗?就在送行的人们纷纷散开,车子鸣着喇叭开始启动的时候,我忽然炸尸似的蹦跳而出,一路怪叫着叶子跑了上去。叶子看见我先是笑了,接着就满眼满脸的泪水,她也是连连叫着我的名字,根本说不成一个连贯的句子,但她真是在等我啊,她从书包里拿出了她那次获作文奖时奖的笔记本,她在那本子的扉页上早写好了两行字:

  记住,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我等着在华子的书上写叶子的书

一晃经年,往事遥远,我和叶子就此别过,竟是天各一方,再无从谋面,尽管那以后她又给我寄过书,并在信上邀我假期里找她玩。但县城离我的家足有150余里路,我徒步到镇上还行,徒步到县上就困难多了。等我后来也来到县城读书的时候,叶子父亲的官却越做越大,又由县城搬到省城、由省城搬到了京城里去。这一切都使我明白,横在我们之间的障碍已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距离了。但我还是不甘心,数年后又借钱去北师大读作家班。我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找我少年时期的天使,人到了京城又变得虚荣起来,我这样自欺欺人地安慰、哄骗自己:反正已天涯咫尺了,也不在乎这早一天晚一天,等等吧,等发些作品再见她不迟。当我终于觉得可以或者说勉强可以和她对话的时候,命运却说不可以了,那天我拿着刊有自己小说的几本杂志去找她,她竟于半小时前飞往美国留学去了。   机缘如此咫尺天涯,我的心灰如灯灭,冥冥中,究竟是谁在左右着这份总是慢了半拍的情感?我后来知道叶子在回国的时候又跟我联系过,奈何我苦于生计四处奔走流浪,居无定处,使得这份机缘一错再错,终止于渺渺茫茫看不见了。如今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同学聚会来,去还是不去?   我是27岁那年才结的婚,已够晚的了,不料叶子到现在依然单身着。尽管单身贵族在高层的知识女性中越来越多,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想,如果我们早几年联系上,这一切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好在我听说她在大洋彼岸发展得不错,做着很大的跨国生意,不然混抖了的螳螂也不会想起约她来,他大概也想开辟国际市场了吧?既如此,我一介书生又去瞎掺和什么?期间螳螂又叮嘱我一次,别忘了准时赴约,因为叶子特别问到了我。又说你不是还在靠手码字吗,多原始啊,要是叶子小姐一念旧情,赞助你一个电脑可不成问题。我想这叫什么话,别说叶子,就是他念念旧情,赞助我一个电脑又成什么问题?当年我们睡上下铺时,他无偿地听了我多少故事?

  往事已矣,少年不再,我终于还是没赴那天的聚会,倒不是要在心中保留少年时期的天使形象,刻意回避什么,而是那次聚会根本都没有搞成,或者说搞得很不像样,因为叶子提前打了个越洋电话来,说很抱歉,她一时还不能回国。我们那位最富有的叫螳螂的同学便有意取消那次聚会,有些人不答应,他才转而求其次,降低了那次聚会的规格,闹得同学们意见很大,胡乱吃喝他一顿做鸟兽散了。

  后来叶子给我也来了个电话,她只说了一声“是文华吗”我就听出她是谁了。我紧握着话筒,就像紧握着叶子的手,我说水叶你在哪里,你回国了吗?叶子在我耳边轻轻地笑了,说还没呢;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联系上了吗?这句话让我感慨万千又唏嘘不已,让我觉得一直被我夸张了的物质距离实在太不足道了,恍惚间仿佛她不是遥远在地球的那一头,不是隔着十几年的岁月,而是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同宿书店的夜晚。但我们都没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我们毕竟不再是小孩子,我们在沉默中把一切都交流了。她又问我还写不写?我说还写。她说那就好,那我就还有在“华子的书”上写“叶子的书”的那一天。我只说了一句是啊,声音便已哽住,泪水涌满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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