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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口棺材的记忆

2020-11-26叙事散文阿贝尔

一口棺材的记忆老妈跟了大哥,也算是一个安顿。妹妹不时打电话过来,说正陪老妈在太和街散步,在花果山爬山,在百盛给买布鞋。我去过妹妹的城市,却并不记得太和街是怎样的一条街、花果山是怎样的一座山、百盛是怎样的一个商场,好在我不缺乏想象力,我可以
一口棺材的记忆   老妈跟了大哥,也算是一个安顿。妹妹不时打电话过来,说正陪老妈在太和街散步,在花果山爬山,在百盛给买布鞋。我去过妹妹的城市,却并不记得太和街是怎样的一条街、花果山是怎样的一座山、百盛是怎样的一个商场,好在我不缺乏想象力,我可以想象,想象妹妹拉着老妈在人海里挤,在有花有果的山丘爬,在商场的摊位给老妈试穿布鞋。   老妈走了,老屋便成了一个蝉蜕。我也不再惦记它。不再惦记,却又随时在梦中回去。梦中的老屋不是蝉蜕,而是我们的家——外婆、老爸老妈、哥哥妹妹我们七个人的家。三间七柱的穿斗式木房子。高高的阶沿,铺着一张张平整光滑的石板。双扇的大门,老式的铁环拉手和粗扁的铁扣,粗大坚实的木锁,早晚吱呀吱呀的开关。木纹明晰的松木板墙,上面有多个活动的松结,我和妹妹各站一边,你按过去我按过来,就一天天张大了。粗糙的土墙,土墙和后檐之间码满了大根大根的干透了的水捞柴。土墙开了后门,出后门便是一个台阶,上到台阶是一个墓碑铺就的平台,周边种着果木,再上去是废弃的猪圈、竹林和几棵板栗。正中那间老屋是厅堂和火堂,有篱壁隔开,从厅堂的两侧各开有两道门进到两侧的老屋。走左手边进去是大哥二哥的睡房,他们睡房的后隔壁是厨房。走右手边进去是老爸老妈的睡房,老爸老妈的睡房又与后面两间窄房相通,中间一间是外婆和妹妹在睡,后面的才是我的睡觉的地方。我睡觉的地方就一张床和床头的一个大柜子。床前是外婆每夜砍猪草的地方。整个房间都没有窗子,只是在侧墙上开着三五个泥洞,泥洞还是时常被从隔壁石墙外伸过来的樱桃树枝遮挡。从记事到1978年进县城读书,我几乎夜夜都在外婆讲的故事里睡去的,当然外婆的故事一定伴着砍猪草的嗵嗵声。   从我记事起,厅堂楼口下就摆着一口黑漆棺材,外婆的棺材,拂去灰尘依旧光彩照人。只是上面时常放着背篼箩筐、蓑衣垫肩之类的农具,看不见它的漆面。但它的两个当头怎么看都是分明的,飘飞的盖角和深凹下去形状让我万分恐惧。外婆好好的,一顿能吃两钵钵碗干饭,挑水背柴做园子一样不落,她背一夹背粮食走拢水磨房不歇一气,她煮饭的间歇在灶门前大口大口烧水烟吃,她提着领口把妹妹从江边拧进厅堂气也不喘。外婆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要那么一口棺材。很多时候大人走了,我和二哥就躺在厅堂的晒簟里想,棺材里究竟装的什么。二哥说是空气,我不信,我已经有感觉。二哥说棺材是装婆婆的,婆婆还在,里面当然只有空气。我认定棺材里装了空气以外的什么,咬着不放,急得二哥要去抬了棺材盖子给我看。其实我们都很害怕,害怕里面睡着一个人,或一个癞蛤蟆。我们越是害怕越是想弄个究竟。可惜我们人太小,再怎么去搬那漆黑的盖子也纹丝不动。渐渐的,二哥也开始怀疑棺材里面有东西了,他说有一个晚上他没有睡着,他听见过老爸老妈在动棺材盖子,好象还在往里面倒什么东西,他说声音跟下雨一样。二哥听见的声音我也听见,老爸还说着什么,声音低得就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那时候的老屋也很老了,不时能听见从柱头和椽子檩子发出的断裂声。尽管年年腊月二十几外婆都要竹竿上绑把扫帚站在木梯上打扫柱头、神龛、上下楼板、横梁、篱壁上的阳尘,但平常总看见老屋四处都是阳尘,且是长抹抹的,有时阳尘还混蛛丝,还有蜘蛛在上上下下。春天,燕子爱在老屋的檐下做窝,各种蜂子也来,做窝不要紧,还钻木头,好些挑梁都是被钻木蜂钻空的,空气中总是飘着锯末,地上的锯末扫也扫不完。老爸恶恨燕子,但妹妹喜欢,老爸拿了竹竿要捣燕子的家,妹妹抱住老爸的腿杆哭,还掐肉,老爸才放了竹竿。也只有妹妹敢这样对付老爸。妹妹怕蜂子,老爸就从生产队的抽水机里放了柴油去烧蜂包,有两次都差点着火。其实我和大哥二哥是喜欢老屋着火的,我们相信那场面会相当的壮观,如果火能烧到上隔壁的金勇哥(那时还是金勇哥家,玉芳姐还在她娘家当闺女)家、下隔壁的拖拉机手胡玉国家,再一家接一家地烧,像后来知道的火烧曹营那样烧,那我们会兴奋死的。就是在我们小孩子眼里,那些房子也都太老了,我们已经模模糊糊记得了一句语录,要敢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才可能建立一个新世界。   老屋的前院是一个泥院坝和一片竹林,年年夏秋的涨水天,院坝和竹林里总是堆满了水捞柴。我们家只有一堆,通常是最大的一堆,山一样,高到了樱桃树上,高到屋檐。其余的是亲戚家。水捞柴里少不了山核桃,我跟妹妹便从早到晚在柴山上寻,寻得一大抱,砸开好的却没有几个。山核桃的香是我们不曾想到的,吃了过后好几天都在回味。但腐烂的臭也是不曾想到的,砸开一股臭水淌,比醣鸡屎还要让人恶心。魔芋从潮湿的泥土钻出来,钻出柴山,模样像麻子蛇,我们见了也要跑开。   很小的时候,跟妹妹睡在老屋门口晒太阳,外婆在一旁做针线,听隔壁突然热闹起来,爬上石墙去看,好多人围拥着跑进拖拉机手家的院子。我和妹妹也想走路口过去看,被外婆呵斥住了。有过路的在石墙外说,胡李当逃兵回来了。外婆听了,同意我们过去看,自己也拿着针线去了。才当了几个月兵,怎么就回来了?有人大声地问胡李。胡李笑笑说,晚上我一个人不敢去站岗。说着拿出一大把搪瓷的毛主席像章分发,算是表达着对乡亲们的歉意。我和妹妹挤在人缝里,一人抢得一枚,可还没等到走回家,就在樱桃树前面的石板路上摔碎了。我们不敢出一点声,捡了地上每一点雪白的碎片,远远地扔了。   逃兵引发了外婆对1935年的记忆,她说那一年春天村子是热闹得很,各家各户都住的是红军,各家各户的麦子也都让红军割去了,还没有黄都割去了。她说红军没收了大户人何敬芝家的财产,杀了猪,请所有的穷人都去吃饭,叫吃大户。外婆指着涪江对面山上的陶家山说,她的李家男人和他老子就是去那匹山上做背夫回来死的。那是一个暖洋洋的冬天,我和妹妹睡在屋檐下的阳光里,外婆停了手头的针线活,完全回到了1935年,就像此时此刻的我完全回到了1971年一样。60岁的外婆回到了24岁,41岁的我回到了6岁。   有很多年,从记事到大哥当兵走,老屋就一直住着我们一家七个人。老屋过去住过些什么人、生过死过些什么人,我是一概不知的,也不曾听大人说起。后院的竹林里有几座旧坟,被后山坍塌的泥土埋得露一点墓碑了,我想坟墓里的人过去很可能就是这老屋的主人。在竹林里扳笋壳虫吃的时候扳到了断碑,看见上面的李字,便猜测坟墓里的人是外婆前夫家族的。等到妹妹出生,七个人便在这老屋聚齐了。从66年到78年。大哥当兵,我和二哥进城读书,都是暂时的离别。86年外婆死,抬上了山,才是永远的出走,从老屋里出走。后来我们四兄妹念书考学出去了三个,大哥结婚后不久也自立门户。自从我们一个个翎膀变硬,飞了,老屋就只剩下老爸老妈。虽然隔不到几年都在翻房,都在换椽子檩子,但老屋还是一天天颓废了。篱壁上的泥巴一块块剥脱,露出箭竹,箭竹也已经腐朽,一碰便成了粉末。过去上好的楼板也朽了,被虫蛀空,人也不敢踩了,勉强在上面放了东西,只敢用木耙一点点收拢。楼口柱头上的广播早已被双卡收录机代替,红色的箱子已被阳尘油垢覆盖。1976年4月和9月,我便是爬上楼口站在木梯上听广播箱子里说话的。我静静地听完了市长的讲话,记住了“天安门事件”;我静静地听完一曲哀乐,听明白了那个巨大的噩耗。老屋又在铮铮地响,且响得比以前都嘹亮。我就是从1976年开始预感老屋的坍塌的。之前刚摇过三次地震,虽然震中不在这里,但已经影响到老屋的基石。   送外婆上山的那天我哭得很凶。没等把贴在金门上的悼词念完我就泣不成声了。我虽然已是一名中学老师,但在乡亲们的眼里,我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那天虽是清明,却没有通常纷飞的哀雨。外婆头天便被装进了那口棺材,她的背驼得像盖了个筲箕,以至于无法让她舒服地平仰,要平仰必须垫上大包白棉花。23岁的我站在微微开启的棺材前,想的就是这个75岁的女人,从宣统一直走到第二代领导人,在青春时候经见了红军和国军,经历了两任丈夫,两任丈夫都英年早逝。   外婆死的时候,妹妹正在外省读大学,二哥中专毕业已分配工作,大哥也另立门户。我几次回到老家,都感觉老屋突然的空阔和寂寞。过去的热闹没了,有的只是更年期的老爸的冷漠和老妈的逆来顺受,有的只是午夜老鼠从横梁跑过的跳上楼板的响动。三更失眠,听夜风吹动屋外的竹林和果木,听竹叶木叶飘落,我就感觉老屋没魂了,只有老爸老妈的老屋没魂了。过去老屋是有魂的,神龛上有佛有我们从小挣得的荣誉(奖状),火塘里有不灭的疙瘩柴火有一个大家庭不可缺少的温暖,篱壁的土钉子上有腊肉块子有干萝卜卷干豇豆,床面前有从泥洞照进来的金子一般的光团和从外婆嘴里吐出的神话……而今的老屋是冷清了,没人气了,虽然天天依旧熏着烟火,但仿佛气数将尽。   很小的时候,我们不时吃核桃,吃炒花生,吃板栗,吃红苕干,却从没在老屋看见过它们。生产队分花生核桃总是在半夜分,我们等不住,就睡了。老爸老妈好象也并不希望我们等。分了东西半夜回来,老爸老妈像是都要动外婆的棺材。我一直怀疑棺材里装的有东西,后来二哥和妹妹也怀疑了,可是搬不动盖子。   “婆婆,枋子是装啥子的?”有一天夜晚,我听见妹妹在睡房里问外婆。   外婆没有回答妹妹,我倒听见啪地一声。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妹妹没再出声。睡房的煤油灯哗一下熄了。   “婆婆,厅房的枋子里到底装的是啥子?”我在灶背后扯着外婆的衣服问。   外婆说:“你问它做啥?枋子是二回我死了装我的。”
“它里头现在就装的有东西,是吧?”我望着外婆,等着她点头。   外婆真的点了头,还告诉我棺材里装的是谷子,还有核桃和花生。过了一会儿,外婆又悄声扎咐我说:“你一个人晓得就是了,千万莫给他们三个说,你老子晓得了要打人的。”   我怎么会不给他们三个说呢?我们需要齐心协力才能抬开棺材,吃到花生核桃。我们真抬开棺材盖子了,吃到了核桃花生,还一人喝了两口军用水壶里的白干,看见满满的一棺材谷子黄澄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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