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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乡村体验(一):钟

2020-11-2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乡政府在一幢三层的白色小楼上办公。我在一楼,靠近门厅值班室的房间。每个乡干部都有一间这样的房子,白天是办公室,晚上是宿舍。我的对面,住着厨师老刘。在我的印象中,厨师一般都是头大脖子粗,满面红光,大腹便便。可是老刘,颠覆了我的这一主观印
关瑞   乡政府在一幢三层的白色小楼上办公。我在一楼,靠近门厅值班室的房间。每个乡干部都有一间这样的房子,白天是办公室,晚上是宿舍。我的对面,住着厨师老刘。在我的印象中,厨师一般都是头大脖子粗,满面红光,大腹便便。可是老刘,颠覆了我的这一主观印象。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充分显露出干瘦来,像楼门前的杨树,笔挺遒劲,但是极度缺乏水分。第一次见面,我们握手,一把干硬的柴棍在我手里微微颤抖。走之前,父亲拿他年轻时候得出的经验告诉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首先要认识厨师,并且和厨师打成一片。所以,我们的初次握手,以及后来的互相串门、聊天、喝酒,我对他都带着极大的热情和虔诚。   乡政府食堂横在办公楼的西侧,一排土坯房子,门前插着一长排杨树,碗口粗,直挺挺戳着天上的云朵,很有些年成了。靠近食堂门的那棵,却有点出众,上半截已经不知去向,断口处空留老去的伤痕和新发的枝条。柔弱的枝条在破旧的风中枯荣轮回,倒也渐渐茁壮起来。可是,才茁壮了几年,又被拦腰砍去,留下一尺来长的一段,被沙漠深处的风不分昼夜地吹着。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它的生命早已随风而逝,空留往日的躯体挂住一截废旧的钢轨。那天,风很大,悬着的钢轨轻轻摆动,似乎还有幽暗的声音在风中回响。   我怔怔地望着它们。嘎然而止的树木,中途死去的枝条,和黑色的钢轨。   不下村的时候,我一般躲在房间里看书,睡觉,看看窗外长着长毛的风,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时间像过去的河流,暧昧,并且缓慢。混沌的阳光透进房间,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的桌子上久久不肯离去,这让我的心绪逐渐暗淡起来。干脆起身拉上窗帘,把混沌的阳光和暧昧的时间搁在窗外,搁在空旷的死一般寂静的院子里。   我听见了钟声。如一只麻雀,倏然降落在院子里,然后爬上窗台,挤进房间。它跳跃,黑亮的眼睛在房间里盛开春天的花朵。我从抽屉里拿出在赶集时花四块钱买的陶瓷饭盆,走出房间。麻雀一定光临了所有的房间,楼道里满满地晃荡着饭盆、木筷的影子。他们说着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一部没有看完的电视剧,一本没有看完的小说,一场没有睡完的觉。我说什么呢?正好文化专干小韦走在我身边,那么就说说这场风,尽管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和风一样枯燥无聊。我随着所有的吃饭家伙一起走出楼门,看见系着围裙的老刘提着闪亮的菜刀正敲打钢轨。麻雀飞走了,院子里到处莺歌燕舞。我终于明白,那截钢轨掉在枝条上,原来还有这般妙用。老刘显然敲出了经验,不紧不慢,让每一声都不长不短,刚好落遍大院。那节奏,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长调。“今天吃啥饭?”走过老刘的身边,他们中间有的向他搭话。我经过时,也搭话,“这钟,呵呵……”老刘就憨憨地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呵呵,但我从心底里是承认并且喜欢着这钟,这钟声的。   在我的印象中,食堂的门好像永远都大开着,就像我刚来时的胃。里面被油炒过拌过的菜味在门口招招摇摇,就是不肯往前迈出一步。像一个诺大的关子,不卖够,不但自己不过瘾,而且枉费了老刘的辛劳。看着人差不多都从办公楼里出来了,钟声才歇下。老刘一手在围裙上抹着,一手提了明晃晃的菜刀进来。他径直走进后厨,通过窗口,接过饭盆,盛满饭菜,递出来,下一个跟进。窗口前,吃饭的队伍很快变短,那些溢着香气和热气的饭盆散开,在不同的饭桌上停留。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狼吞虎咽了两盆。就这,老刘还问我要不要再盛点。在大家善意的笑声里,我说下顿再吃,然后在水池边拧开自来水龙头,洗净我的盆和筷,走出食堂。   我的肚子有点涨,嘴里满是炒白菜(确切地说是水煮白菜)的味道。我冲迎面吹来的风呵两口气,嘴里开始有了尘土的味道。朝数沟里吐吐沫,不想正好吐在那半截树上,钢轨在眼前轻轻晃动,形单影只,寂寞无主。它身上有些地方已经生锈,但绝大部分依然光洁锃亮。靠近巴丹吉林沙漠,风让他们干枯和委顿,充足的缺乏水分的阳光让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老十几岁。而这截钢轨,却依然保持了在路上的姿势,保持了和别的金属碰撞时的尊严。在这里,它成了一只钟,被高高悬挂起来,把某些重要的时刻铸在身上。我用指头轻轻触摸它的身体,有些冰凉,那冰凉里面,是不是隐藏着它曾经的光芒?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至少我这么想。   在后来的一年半里,我大部分时候能看见它准时被老刘用菜刀敲击,听见沉稳但是清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个别时候,我和别的乡干部一起下村入队,我依然会在开饭的时候想起那钟。冬天从落叶的深处走来,干冷的风在大院里开始凝固。双休日,乡干部大都回家和婆姨娃娃热炕头去了。我回不去,不仅路远,而且坐车很不方便。整个乡政府大院里,就剩我和老刘。老刘家其实不远,骑摩托也就二十来分钟。他不回去,因为我在。只要有人,他就得做饭。我很过意不去,劝他回家,我自己煮方便面就行。他不肯。我就在乡街上买来凉菜和熟肉,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酒,在我的房间,和他对饮。有时候,也在食堂,他炒俩菜,从塑料桶里倒出两碗散酒,我们坐在火焰熊熊的灶前小板凳上,喝着,吃着,聊着。他平时是沉默的,但是几口酒下肚后,话就多了。他说起他年轻时候走过的路,吃过的苦,说起去年正月十五跟着社火队进城给城里人拜年的情景。说的最多的,是乡下人过日子的艰难,和这般寒天冻地对我这个城里人的委屈。我和他相反,酒一喝多,就不想多说话,只想听。血红的灶火映着他脸,我看见酒精开始热烈地燃烧起来。   最后,谁都弄不清楚夜是从哪个地方开始的,雪是从什么时候落下的。我们熄灭灶里的火,喝干碗底的酒,勾肩搭背,走出食堂。黑色的树木飞快旋转,唯有那截黑色的钢轨岿然不动。我们站在钢轨旁边,大口呼吸满是夜和雪的空气。老刘放开嗓子,喉起歌儿,我没听过,好像是跟爱情有关,苍茫,悲壮,又不失哀婉。我再次触摸钢轨,更深的冰凉和沉默穿越肌肤,直抵骨头。   歌声被雪消融在茫茫黑夜,老刘回复了沉默。“在这多少年了?”我问。   “你问谁?”   老刘指着钢轨,“它——二十年”,又戳戳自己的胸膛,“我——三十八年了”。
2007.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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