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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乡村体验(二):水

2020-11-2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这里的夏天来得晚,但很生猛。从城里带来摆在床头的台历都翻过去六页了,春天的风才卷起沙尘的铺盖在北面的荒滩上消失。终于看见了蓝天,看见了红日,看见了满满一地的青草和野花。当然,也看见了庄稼——这里的庄稼永远没有青草和野花那么茂盛和茁壮。
关瑞   这里的夏天来得晚,但很生猛。   从城里带来摆在床头的台历都翻过去六页了,春天的风才卷起沙尘的铺盖在北面的荒滩上消失。终于看见了蓝天,看见了红日,看见了满满一地的青草和野花。当然,也看见了庄稼——这里的庄稼永远没有青草和野花那么茂盛和茁壮。谁都知道原因,庄稼需要更多的水。可是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水比什么都金贵。青草和野花不需要那么多水,知足常乐,一次象征性的降雨,足够铺天盖地地绿意盎然,鲜艳夺目了。问题是,人不能靠着那些满眼的花花草草活命,人得吃粮食;只有安静在后院里的没有心事的驴和牛和骡子才吃草。他们看着在地里苦苦煎熬的庄稼,满腹心事和牢骚。   在我到来之前,我不知道这里的夏天有多热,土地有多旱。这年夏天,风沙刚刚过去,满天满地的火焰就近乎疯狂地在大地上燃烧起来。所有的庄稼和人一样,昨天还裹了绒衣棉褂缩在一起咒骂狗日的风沙和霜冻,今天就光了晒焦的膀子,站在裂着口子的地里,被无处不在的光焰连榨带烤。储存了一个冬天的水分,被风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这几天被阳光强取豪夺掉了。乡干部一面手忙脚乱向上级不间断报告着旱情,一面马不停蹄撒开腿子在上万亩农田里奔波。说是协调,其实是挨骂,上面和下面的骂。乡政府没有人,村委会没有人,农户家也没有人。所有的人,都站在地梗上,乌鸦一般的黑云,试图从阳光的手里截留一些水,哪怕是一滴。天渐渐黑了,黑云更黑,乌鸦们不愿四散开来,栖上枝头,似乎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自己正在地里奄奄一息。   又一个火红的日子毫无悬念地到来。和日子一起到来的,还有县水利局的电话。是乡长接的。他已经熬红了眼睛,头发里面还沾着草根。他打发秘书把所有的乡村干部全部集中到乡政府三楼会议室里,没有寒暄,没有过门,直截了当地宣布县上决定今天开闸放水浇地的消息。我听见会场上荡漾起轻松的滋润的呼吸。乡长临时列出名单,给每个人分了跟水任务。然后散会,各就各位。   因为水库存水有限,全部放出,也不够全县十几个乡镇耕地用水,而分到这个乡的水,只能让所有的耕地润润嘴唇。为了防止个别农民偷水截水,或者水在低洼处赖着不往下一块地里淌,乡村干部就得扛了铁锨,从干渠、支渠、斗渠,到毛渠,到每一块耕地,一直跟着水头走,说是监督水流,其实是监督人心。没办法,这天太旱了,这水太少了。   我和乡计生办小马、西地村支书老韩一个组。我们骑摩托车,赶在中午前到达西地村最上游的一块地旁。水还没有过来,我们蹲在渠边吸烟。小马已经干了五年的计生专干,他说每年都是这样,有时候水库里的水放完了,下游的村还没有沾到一星星水,农民就到乡里闹事,还凑钱雇车到县里上访。他的额头有快陈年老疤,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像包公,不过他的那块疤大多了,不规则的圆形。他说那是前年夏天跟水,半夜里手电光只顾着照地里的水头,不小心一脚踩滑滚进树窝里,额头划破,血流不止,赶忙往乡卫生院送,血止住了,但留下了这道大概要永恒下去的疤。老韩其实不老,离五十还好差几年,但显着老,皮肤里饱含了夏日阳光的色彩,红里透着无尽的黑,皱纹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子后面,最后止步在两只比土地更粗糙的手上。我在他家吃过饭,那是年初在村里挨家统计种植计划的时候,他陪着。晚上,就在他家吃饭。两荤两素,萝卜和白菜不断变着花样。围着火炉,我吃得很香,还和他喝了酒,从纸盒包装上看,酒不会太便宜,也许是别人送的,求他办事,也许是他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孝敬他的。酒像水一样从粗磁碗里流进他的嘴里,然后和水有关的话题再从他的嘴里汩汩淌出来。年年为了这该死的水,他说把腿都跑细了。这不是文法修辞,是真的。他卷起棉裤腿,我看见他的腿泛着暗暗的青灰色,松弛的皮肤和粗壮的血管直接贴在骨头上。也布满旧伤,受伤的过程和小马差不多。   “水来喽——”喊声赶在水头之前来到我们身边。我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顺在长满野草的土渠,把目光弯弯扭扭伸到闪亮的水头上。跟水这活,需要脚力,得不停地走。临近一块地,老韩往手心里吐一口吐沫,一锨下去,就在地梗上挖出一个豁口来,不早不迟,水刚好赶到,一滴都不浪费。等水漫过这块地,再挖一个豁口,让水顺利地流进另一块地。地的主人也跟着,跑前跑后着张罗,直到把水送到邻家的地块。这场面,有点像迎送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或者接受社会各界在年终装了面粉和现金来送温暖。有点忙乱,有点头昏脑胀。   水不会歇息,我们也不能歇息。老韩和小马专注地围着水头忙前忙后,我跟在他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广袤大地上的沟沟坎坎。紧挨木头锨把的虎口处开始生疼,两条腿开始不情愿迈动。直到傍晚时分,我们还没有喝一口水,最后的一些汗早被晒干了,蚊子像正在内心生长着烦恼的青丝,挥之不去,在某个瞬间,让人感到由里向外的灼痛和骚痒。瞅准一只趴在胳膊上的蚊子,我一巴掌抡过去,除了疼痛,还有鲜血作为最后的回报。落山前的太阳,好像更威猛,一撒手,就甩出无数的烧红的刀子,嗖嗖嗖,直往人身上插。三分之一的地还没有浇完,我们已经遍体鳞伤。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乡上派人骑车送来了手电筒、馒头和矿泉水。我饿极了,把手电筒别在腰里,边走边大口嚼着馒头,大口喝着水。老韩笑我,第一回遭这份罪吧——城里人哪能经得住这么折腾。他们看我狼吞虎咽,都笑。老韩紧紧攥着馒头,慢慢地,小小地,嚼着。他把矿泉水瓶盖拧开,细细地咂了一小口,拧紧,装进裤兜,说:“夜长着哩。”我开始后悔自己的狂吃滥喝,给自己没有留下后路。乡上派来送东西的人要走了,摩托车灯把浅浅的夜色捅出一条小路来。老韩突然叫住他,要他带我回乡里去。我死活不肯,老韩冲我吼着:“夜里跟水太危险,你是新来的,不熟悉,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交代?再说了,就你的身架骨,一晚上能扛得过去么?”小马和别人也这么认为。结果,在一片哗哗的水流声中,我离开了那些水,那些在跟水的人们。   坐在摩托车上,疼痛、酸胀和乏困渐渐升腾起来,像一层厚厚的夜雾,弥漫了整个身体。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但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亮闪闪的水在渠里流淌,在地里漫漾。老韩说过,这才是头水,后面的几十天里,还要浇二水,三水。老韩也说过,他们每年都是这样跟水的,没日没夜,几天下来,身上得脱几层皮,脚上得长出几层茧子来。老韩还说过,这狗日的天,什么时候才能好好下几天雨……   关于水,老韩说了很多,我能听出来的,全是无奈,焦灼,和渴望。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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