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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被风吹皱的浑江

2020-11-16抒情散文野猪皮
第一次见到浑江,是在桓仁县城外不远的临江鱼馆。建在山腰的鱼馆,茂密的天然林弧形围绕,幽静得恍如误入远古野刹。人在院中,迎面就是辽阔的江水,微风吹起绿色波纹,从山坡远眺,白浪花像一尾尾赶潮的鱼,不停地向前游动。走下山,上船。柴油发动机发出隆隆
  第一次见到浑江,是在桓仁县城外不远的临江鱼馆。建在山腰的鱼馆,茂密的天然林弧形围绕,幽静得恍如误入远古野刹。人在院中,迎面就是辽阔的江水,微风吹起绿色波纹,从山坡远眺,白浪花像一尾尾赶潮的鱼,不停地向前游动。   走下山,上船。柴油发动机发出隆隆声响,船只犁开一道深深的水线,以缓慢的速度驶进江中。宽阔的江面上,游船小如纸折的帆船,随波浪起伏。四周青山隐隐,再远一些的,淡成一片,与天空相接。走一段里程,看见高大的铁闸横空出世,伸出锈红手臂封锁对开的两道山门------桓仁电厂到了,船只拐了个弯,朝东南方游弋。我站在船尾,手扶栏杆凝视耸立的铁闸。猎猎江风从身旁掠过,又消失在江心。这时候,突然有人指着远处一座山峰说,那就是五女山。   状似坦克的五女山,曾经是高句丽的开国王城。公元三十七年,扶余国王子朱蒙为避迫害,逃到五女山建立了“纥升骨城”。高句丽政权即从这里逐步发展,创造了高句丽文化,并在公元3年迁至吉林的集安市。又从集安迁徙到朝鲜半岛----头顶白色云朵的五女山,随两千多年前的古城一起在视线里漫涣,留给我一个高不可攀的朦胧物象。之后,我像记住许多名词一样,记住了五女山的单纯和深厚。   个人的见识总是欠缺的,狭隘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五女山以北,桓仁与赫图阿拉两县的临界点附近,发生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争。而且这场战争中,也有高句丽人参与进去。直到十九世纪末,我徘徊桓仁荒野的冻土,才想到一些互不牵连的事情,其实都有着某种契合。   那一天,我们一行人出赫图阿拉,擦佛阿拉左肩,上嘎巴寨岭,再下岭既是桓仁县的富察。桓仁县在修路,原先平整的柏油路大面积挖开,新翻的石头和泥浆使路基凹凸不平,车子剧烈的颠簸,人在摇晃中失去平衡,身子被掀起,又重重落回原处。车里弥漫的灰尘,落在衣服和鞋子上面,浮着一层黄土。我在副驾驶座位,看见早晨的河流水汽氤氲,阳光照亮大地上的白霜,杨树掉光叶子,青绿的表皮长满孤独的眼睛-----窗外景物匆匆退却,车里的人在说话,我默不插言,心猿意马地想着1619年的一场战争。   一小时后,越野车在公路旁停下来。我打开车门,冷冽的北风扑面袭来,吹得人浑身冰凉。把身体佝偻成一张弓,走近路边竖立的青石碑,阅读碑上的文字。原文大意是,1619年3月,明朝围剿后金政权,东路军在此与后金发生战役,东路军全军覆没。主将刘铤战死。读完碑文,沿着乡间土道往山坡上走。这时候,阳光啄热了泥土,僵硬的表层开始融化,牛马的蹄印和胶轮车的车辙淤积着黏稠的泥浆,脚步在上面艰难跋涉。到突起的山峁,看到满地的玉米茬,一边削尖,箭头一样刺向天空。坚硬的风呼呼作响,枯了的叶子,像是受伤的身体痛苦翻滚。一人多高的松树林,站立在峁梁摇晃,无数松针雨丝一样撒落。零星的油松树枝苍绿,把秋天拽往初冬的方向。   这片突起的山峁,三百多年前称为瓦尔喀什,是明朝东路军与后金作战的主战场。抚顺关、清河两仗,辽东防御体系遭到严重破坏。得胜的后金直逼沈阳和辽阳两道咽喉,一旦疏通,山海关将岌岌可危,尔后波及巍峨的紫禁城。惊慌的明朝集全国兵力,分四路向建州进发,试图剿灭后金。东路军星夜兼程,从宽甸入牛毛寨,然后过六河、四河,二户来,接近瓦尔喀什密林。此时,暮色渐浓,东路军疲惫不堪,准备在林中扎营休息。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后金已摆好阵势,等待东路军主力进入埋伏圈。被饥饿和劳累折磨的东路军放松了警惕,他们依靠树根,抱着枪矛几欲昏睡。突然间,一声尖利的哨音冲天拔起,林里的宿鸟立时乍开翅膀,呀呀惊叫着盘旋不栖。厮杀开始了。毫无防备的东路军被重重包围,以逸待劳的八旗兵猛虎一样冲乱汉军营地,顷刻之间,瓦尔喀什密林里惨叫不绝。沉睡的野兽从洞穴探出脑袋,眼睛如同风中烛火,映出极度的惊恐-----在它们眼里,没有比这种格斗更可怕了,人与人贴身搏击,刀剑呛啷,热血喷涌。砍掉的四肢被马蹄和靴子践踏,头颅石头一样滚动……   我在纵横的田垄仔细寻觅,很久也没找到战争的印痕。在雨水冲刷出的逼仄的深沟旁,看着裸露的岩石,我几乎绝望----时间把一切创伤都愈合的天衣无缝,它就像一睹无边的墙壁,封阻了另一端的信息,一任思绪肆意汪洋。站在旷野之中,挺直脊梁向北面张望,一个妇女系着花头巾,手持鞭子在坡上放牛。健壮的黄牛低垂脖颈啃噬枯草,铃铛清脆,敲响一山的寂寥。我走过去和她答话,那个妇女对我说,早些年,有人种地挖出铁蒺藜,铁甲片之类的东西,还挖出完整的铁枪,长刀和插刀。你要是有运气,一定能找到点东西。我心想,大约我是没这么好运了,骨骼和金属已被黄土分解、埋葬,令人毛发张扬的喊叫变做穿梭在树林里的风声。在山顶,一座草屋孤零零伫立,一扇小窗关闭,柴禾堆放院中,却不见一丝烟火的气息----行军的帐篷上,盖建了农民的看护房,过了青葱的节令,又糟遗弃。再看木门,像被密封的嘴巴,将所有的寓言一口咽了下去,留给人世间永不可破解的图记。   瓦尔喀什缄默不语,庞大的山丘如上帝铸造的铁罩,沉重,无法撬动。我觉得了忧郁,众生代代不绝,都只为争夺和占有,强暴和反强暴。而卑微者成了游戏中的配角,生与死交付他人。在苍白的阳光下离开。返回的路程似乎距离缩短,不长的时间,来到桓仁与赫图阿拉的交汇点----富查山谷。停车的道路上下,笔直的红松林遮天蔽日。林中光线暗淡,风吹疼了脸庞,稍远一点的柞树挂着枯叶,哗啦哗啦作响,让人觉得了暗藏的恐惧。红松经过抚育,整齐一致,树冠如盖。陈年的松针铺满地面,秋天成熟的松塔落在上面,找到这颗,就能看到那一颗。有的完整,清楚看到爆裂的松子,也有的被松鼠咬破,松子和松子皮随地可见。我用衣襟兜着,在林里奔走、捡拾,兴奋地忘记了透骨的冷,完全不去想富查山谷曾经的悲情。   但我终究还要想的,待我捧着满怀松塔,望向纯粹的柞树林,蓦然间被击中,松塔一颗颗次序掉落-----东路军主力在瓦尔喀什几个时辰就遭歼灭,主将刘铤被八旗兵一刀削下半张脸孔,气血耗尽而死。这时朝鲜与叶赫组成的先遣部队正靠近富查,还没来得及布阵,这支来自朝鲜半岛的异国部队就迎面碰上对手。战事一贯分秒必争,不给无准备者应对策略。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朝鲜军先失掉两营。接连胜利,精神高涨的后金骑兵兵借用地利优势,将朝鲜军铁桶般合围。一夜过去,朝鲜军进退无招,剩余残部投降。被八旗兵押解着,翻山越岭,直奔赫图阿拉……   一条南北走向的沟谷,大大小小的支岔,沟底一脉小河无声流淌,出沟注入东来的富沙河。富沙河折叠向西,与柳林子河汇合成六道河,最后归流浑江。在这不算宽敞的狭长旷野,后金与明朝各投入三万兵力,两天苦战之后,以明朝军队失利告终。然而时间走得太过仓皇,六万大军,众多战马簇拥大野,驰骋往来。一天一夜的厮杀,鲜血染红泥土,更多的随水流走。绣龙的旌旗覆盖大地,在阳光篝火下被生与死交替揉搓。还有火炮,火枪,锁子甲,云牌,海螺号角,马镫,鞍荐,袖箭,全都沉陷大地,长成一棵棵树木,一丛丛青草,茂盛,枯萎,在冬天死去,在春天萌发。爬虫和小鼠留下爪痕,花朵在石砺缝隙盛开,野蜂采粉为蜜------自然以其最为强大的生命系统,抚平了所有的伤痛,悲壮和严酷。两大帝国的繁盛和殒落,豪迈与败朽,眨眼杳无踪迹。   2004年7月,五女山被联合国评为世界自然遗产,桓仁县举行庆典。和同事再次去江上的县城,看见原先空旷的沿江一带新建许多高楼,街旁栽植了白桦树和油松,间距不远的路灯,像一串串红灯笼,在西斜的阳光中井然排列。道路笔直的伸向浑江,阶梯式护岸堤,一端潜入水下。绿色的江水干净明澈,浩浩南流。对面的山上林木葱葱,凉亭露出四只檐角,大群白鹭展开翅膀,在水木之间缓缓飞翔。   夜晚,江边公园喷泉涌动,有节奏的此起彼落。水花在霓虹灯下变幻颜色,围观的人衣裳淋湿,小孩子趁喷泉间歇在里面奔跑,兴奋的大声叫喊,童稚的声音水一样明亮。我坐在幽暗的江边台阶上,晚风吹拂,水面如漂浮一层碎玉,粼粼闪光。我觉得有些凉,抱紧自己,背对苍茫的五女山,望着宁静的江水,想到许多的人和事,它们都在江底睡眠,埋没泥沙永不苏醒。我觉得了悲怆,孤独,仿佛躯体不再是自己的,灵魂也在黑暗中挣脱出去,天地混沌有如太初,而我就是一个不识己身,不辨乾坤的虚物,与消失的一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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