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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被风吹痛的石头

2020-11-16叙事散文洪水河畔
被风吹痛的石头她就坐在正午的阳光中,弓腰,踏胯,像一截腐朽的木头。头发全白了,白成了荒草,白成了暗淡肮脏的雪。影子随着太阳移动,从稍远处看,恍惚沉陷了一个不断变幻的窟窿,幽暗,苍凉,浑浊,没有清晰的边缘。她坐着,一动不动,那样子叫人想起一块
                被风吹痛的石头   她就坐在正午的阳光中,弓腰,踏胯,像一截腐朽的木头。头发全白了,白成了荒草,白成了暗淡肮脏的雪。影子随着太阳移动,从稍远处看,恍惚沉陷了一个不断变幻的窟窿,幽暗,苍凉,浑浊,没有清晰的边缘。她坐着,一动不动,那样子叫人想起一块石头,被风吹着,周遭碎片剥落,留下层层伤痕,透露出无尽寒冷和荒芜的疼痛。   我蹲在她的面前,从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望过去,远处是田野,再远就是寂寞的戈壁和雪山。雪山上有云,做梦幻般飘摇。近处是黄泥小屋。如果拍照,那里正好做成背景。白的有石磙、石磨,黑的有柴禾堆、牛粪饼,所有景物都呈现着一种悲苦和凄凉。老婆婆就镶嵌在正午的阳光里,枯寂,萧索,无声无息。   没有谁知道她的名字。村中的人都叫她红军婆。红军进入河西走廊是60年前的事,现在的教科书上只有一句话:1935年10月,西路红军在武威和张掖之间,遭受马步芳匪军得围追堵截,惨败。1935年冰天雪地的冬天,一群十五六岁的女红军,在河西走廊被俘,有些人被押往西宁,有些人在当地惨遭杀害。那个冬天过去,春日里的荒野上开满了蒲公英,橙黄的花朵随风摇曳,不停地召唤她们的灵魂。   在那场血雨腥风的战斗中,红军婆活下来了,应该说是偷生苟活,没有任何悲壮的意味,甚至连曲折也谈不上。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老婆婆闪烁其词地叙述,她说,那一天风很大,漫天的雪花中飘散着呛人的硝烟,战友们被马匪军赶进了一个羊圈,她那时候偏偏在小解,是一墩浓密的芨芨草挡住了匪军的视线……   后来,红军婆就走进了一个地主的庄园。地主新姓赵。据说,那天傍晚他在河滩里遛马,突然发现了一个衣服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天寒地冻,女人浑身瑟缩,老鼠般在河谷里窜来窜去。地主走到她跟前,什么也没有说,便把她抱上马背,驮进了高墙朱门大院。这之后,红军婆就在那里生活下来了。十六岁的她成了地主的第二房老婆。在那个深深庭院中,她一待就是四十个多个春秋,抬头是祁连白雪,低头是荒漠戈壁,送走了少年青春,迎来了暮霭沉沉的黄昏。   地主的大老婆始终没有生育子女。红军婆说,那个女人住穿廊厢房,屋子里整日飘散着中药苦涩浓烈的气味。黄芪党参后朴肉桂车前子紫河车,在黑色的瓦罐里翻腾,发出尖锐的嘶叫,那种叫声伴随着地主的叹息,蛇一般到处飞窜,狠毒地咬着她的骨头。自从她来到这个家庭后,地主就不再跟大老婆同床了,他像一只贪婪的猫,夜夜蜷伏在她的身边,用釉蓝得眼睛窥伺着那丰腴美丽的肉体。地主曾经给她许下诺言:只要她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他就把所有的家产送给她,包括门前的土地,还有一辆木轱辘大车。那年月,她成了地主的心肝宝贝,第一次穿上了丝绸旗袍,玉石手镯,金银耳坠,蔻丹胭脂,俨然一副贵夫人气派。   但红军婆同样没有完成生儿育女的使命。据我奶奶回忆,红军婆年轻时,喜欢跟她唠嗑,聊着聊着,眼泪就淌下来了,无比伤心的样子。红军婆有时侯会脱掉自己的兜肚,让奶奶看她的小腹,那里有指甲的划痕,有些地方还用烟头烫过,留下了紫青的血斑。红军婆告诉奶奶,地主是个蔫茄子,根本不像男人,他在房事的时候,经常用手抓,用嘴咬……   其实,对我而言,永远不可能走进红军婆的青春岁月。有关她早年的那些坚硬或苍凉的故事,全部来源于道听途说。自我懂事起,红军婆的生活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个赵姓地主,早已在土改时吃了枪子,村口东山的乱葬冈上,一堆坟丘,荒草迷离。红军婆后来搬出了地主的庄园,住在了我家隔壁。跟她一同生活的,是一个老光棍。光棍会杀羊宰牛,所以总能看见有刀子挂在墙壁上,刀柄上的血迹和污垢凝结在一起,宛若黑色花瓣。   往往在夜深人静时,隔壁就传来杀猪般的嚎叫,那声音凄惨、恐怖,像是充满了搏斗和挣扎的呐喊。到了后半夜,声音才停下来,接着是老光棍有节奏的咳嗽,夹杂着嘤嘤的哭泣和叹息。那时候,我睡着后经常做噩梦,梦中看见有一匹毛色灰白的狼,从隔壁的院墙上跳过来,把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身上。   老光棍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杨树,农闲时节,我看见红军婆就坐在树下发呆,眼神空洞苍茫,有种铭心刻骨的寒冷。那年月,她大概只有50岁左右,但人已经老太龙钟了,门牙脱落,头发花白,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干涩,龟裂,像被寒风剥蚀的土坷拉。红军婆见人就说疼痛。头疼,腿疼,胃疼,肌肉疼,骨头疼,什么都疼,但又说不出疼在哪里。那一种疼痛仿佛是无形的魔鬼,从她身体的某个豁口里钻了进去,然后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的肉体和灵魂,最后只剩下一堆腐朽的骨殖。红军婆跟老光棍生活了八九年,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然而始终不能如愿。到了花甲之后,老光棍也离开人世。那一年,她养了一只山羊,黑色的羊羔整天跟在她后面,像她的影子。   我上初中时,第一次接触到了西路红军的历史,也曾数次凭吊过高台的红军烈士陵园。我记住了李先念、徐向前、陈昌浩、董振堂的事迹,在那个高大的纪念碑前鞠躬默哀。在此期间,我还向红军婆询问西路女红军散失的情况,可她什么也不说,那一场战争对她而言,好象是一个梦,午夜来临,黎明消失,甚至在记忆中也不留任何痕迹。红军婆说得最多的是她童年的家乡:长江边,有一个临山傍水的古镇,四季里竹影摇摇,杜鹃烂漫,一群孩童骑着水牛,口含叶笛,吹响童谣和牧歌……   六十多年过去,祁连山依旧,黑河水依旧,有战功的将士或被人写进历史,或刻入碑铭,与大地永恒地连接在了一起。但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女兵却成了荒草黄沙,渐渐被后来者遗忘。坐在红军婆面前,望着她的白发,她的沟壑纵横的脸,我突然感到时光坍塌的惨烈和悲壮。我想,即使是一块石头,在岁月的风欺霜打中,也会有刻骨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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