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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在豆荚里的另一个房间

2020-09-17叙事散文李立红
在豆荚里的另一个房间1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对舞狮子心有余悸。在东北乡村,舞狮子是节日大戏,特别是过年。大年初一,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组织高跷队、舞狮队去镇里表演,在没有很多娱乐形式的上世纪70年代末,这算是乡村的盛事呢,每次表演都

在豆荚里的另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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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对舞狮子心有余悸。

  在东北乡村,舞狮子是节日大戏,特别是过年。大年初一,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组织高跷队、舞狮队去镇里表演,在没有很多娱乐形式的上世纪70年代末,这算是乡村的盛事呢,每次表演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年,我五六岁光景,乡村野孩子,不谙世事,哪里有热闹都少不了,父母也任由我撒野,跟着一群孩子后面,屁颠屁颠地赶场。早早地,选个位置较高的地方,等着一个村一个村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进入镇中心广场,看大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演戏一样在高跷上扭着,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们从高跷上摔下来。   三姨就是这支队伍的一员,常常是盛屯的秧歌队一过来,我就目不转睛地在队伍里找她,左看看,右看看,可怎么都长得一样啊!我小小年纪,个子矮,看不到,使劲翘着脚,连蹦带跳地,终于在队伍中认出了三姨,拼命朝着她挥手,兴奋地大声喊着“三姨!三姨!”,向旁边人显摆扭秧歌的人中,有我三姨。旁边的小伙伴忙问,哪个是你三姨啊?我告诉他们扭得最好的那个!他们还问,到底是哪一个?我不搭理他们,继续冲着三姨挥手。三姨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兴高采烈地踩着高跷,扭着秧歌,对我不理不睬,我泄气了,好像我说谎似的,嘟囔着,自己噘嘴生气。

  舞狮子的人里没有认识人,但我也很爱看。过去听母亲说,他们由两个人演的,一个在狮头,一个在狮尾,为了更加逼真,把狮子皮的道具缝起来,里面的人就藏在里面表演,一会儿追逐绣球,一会儿摇头摆尾,一会儿翻跟头,仅仅凭此,就会让人爱上过年。

  等人越积越多的时候,小小的我能看见的东西就很有限了,紧紧够着前面人的肩膀,扒眼向里面瞅。突然就有人喊,起火了!起火了!狮子着火了!人群立即就乱了,哭喊声、叫闹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混成一片。我不记得是怎么鞋趿袜掉地跑回家的,只记得到家后,还直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和母亲把看到的事学了一遍,心怦怦乱跳。

  后来听大人唠嗑说,可能因为放鞭炮的火星儿把狮子道具点着了,舞狮的人被活活烧死,好像岁数不大。他们边说边叹气,为那个人惋惜。   大人们说这些的时候,毫不忌讳孩子是否在场,仿佛他们是空气,不需要屏蔽似的。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就被亲身经历的突如其来的死讯击中了,莫名地害怕,紧张的情绪一直围绕着我,一连好些天,我都做着同样的噩梦:那只舞动的狮子没精打采地躺在火炕的里面,鲜红鲜红的,一动不动,好像死了,可只要我一碰它,它就张开大口要吞掉我,随即,我就哭喊着,惊醒。母亲以为我睡觉胳膊压着心口了,才做噩梦,每次,都是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

  那个舞狮子的人我并不认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我的眼前总是有那个披着狮子戏装的身影,摇晃着大大的狮子头,摆动着灵活的尾巴。我并没有把这些噩梦告诉大人,也没告诉弟弟,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很长时间都固执地拒绝去那个舞狮子的广场,每次都绕道走,小心地避免与梦境重合。

  除此之外,我还正常地生活,照常吃饭玩耍,看起来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可害怕睡觉,害怕关灯,每次都让奶奶陪在身边,直到我沉沉睡去。小小的内心紧闭城门,独自咀嚼着这份来自生命最初的惆怅与忧伤,承受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痛苦。当藏着的心事渐次被越来越丰富的生活所取代,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好像走远了,那只狮子也不再走进我的梦境,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和小伙伴们过家家、提着纸做的小灯笼到处跑,和奶奶东家西家地串门。   可我知道,有一种感受真实地存在着,当我回忆时,又一次确认了它的真实性。我弄不清楚它来自何方,要到何处去,它究竟要我做什么。可它一直都在,一直都默不作声地隐着本来面目,一旦遇见合适的机会,就会变得如此湿润,如此饱满,一触碰,就能滴出水来,甚至汇流成河。   2   小时候,冬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姥姥家了,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五里路。

  大人们在炕头上盘腿拉家常,小孩子满地跑着玩,还有花生瓜子吃。每到这时,老哑巴都来姥姥家,比比划划啊啊地“说”着,看见他,我忙跑到母亲后面,偷偷窥视他。听母亲说,他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从小就聋哑,却会写字,知道我远在百里之外工作的父亲的名字和职业,知道我是谁家孩子,总想亲近我,喜欢逗我玩,甚至想伸手抱我,被大人们嬉笑着翻译成他要带我回家。   我可不喜欢,看他呀呀“说”着我不懂的话,就莫名地想远离,是害怕被带走,还是走不进那个无声世界的彷徨?说不清楚。唯一清晰的是,那种噩梦般的感觉又袭来了,我仿佛看到一只狮子张着鲜红的大口,向我扑来,我哇哇大哭,不舍母亲寸步。

  可别的孩子并不这样,他们照样玩耍,照样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甚至还故意拉他的衣襟,看他卷烟抽烟,逗老哑巴玩。我心里是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啊,可身体却格格不入,紧紧腻着母亲,没有耐心和勇敢去成为他们,只得在一波一波的破绽中,委屈而小心地保护自己,艰难地修复自己脆弱的安全感,直到老哑巴知趣地离开,我才恢复了正常。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把他和那只梦中的狮子联系在一起,他们一点也不像,现在我还能想起他的模样,可以说,老哑巴慈眉善目,一点也不凶,除了不能说话,他心灵手巧,自食其力。也许是他的这个缺陷,让年少的我不知所措,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形象,从此根深蒂固。

  有时,越是呵护,越是失去,自己最终会迷失在纷繁杂乱的尘世。   3   十四岁那年,左脚面有一块骨头隆起,疼痛。母亲带我去医院,医生让第二天住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回家后,听母亲偷偷把病情说给父亲听,闪烁其词的,就认为自己得了什么不好的病。那时,正演日本电视剧《血疑》,对癌症一知半解,就想当然以为得了骨癌。没敢问父母,他们也忐忑着呢,没敢和好友说,怕她们担心。就偷偷在被窝里哭泣,想了很多那个年龄不该想的事,感觉自己就快成了弃儿,被身体抛弃,那么无助,那么绝望,无缘无故,无人相依,自怨自艾。

  住院部与学校就隔着一条马路,不管今后怎样,学习是我深爱的,不能落下,隔三差五去班级上课、写作业,后来考试依旧名列前茅。检查结果也下来了,是运动所伤,无大碍。   劫后余生。在庆幸中,多了一份感恩,多了一分对生命的厚重体验,得病以来的折磨全部变成了财富。敏感的内心,脆弱的情感,都在一次又一次的动荡中磨砺得粗糙了,唯有那份莫名的感觉,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说不清,道不明。那个狮子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我把它碾碎、揉搓成了粉末,被越来越成熟的心吸收,那些吞噬我的东西,最终成全了我。   回想这些经历,让我看到,心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和一棵路边草没有什么两样,经风见雨是自己的事,可以被水浇灌,可以被风挂断,也可以被水淹没,谁也代替不了,就像一个豆荚中的两颗豆,即使只隔着一层薄膜,彼此也都是另一个房间的房客,长相相同,营养相似,却各自成长,各自守护着内心的密码,钥匙别在自己腰间。

  4   那年去凤凰古城,参观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先生的年少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故居坐落在不起眼的小巷,如同先生本人那样低调。参观的人挤满窄窄的街道,熙熙攘攘,走马观花地欣赏。走到一个房间,里面有许多先生写的书,一眼看到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很喜欢的书,我家里有。急于和身边的同行分享,可他们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无人应和,因为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先生是谁,更何况他的书了。   我茫然看着那一双双漠然的眼睛,那一个个只把这里当成旅游景点的人们,从心底里产生一种悲凉,一种孤独感击得我不寒而栗。

  我们所面对的是同样一位大师,但我所遇见的人,他的情绪与我的情绪,不在同一个轨道,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人世间,芸芸众生,这也许是常态,我可能对他人有过多的期许吧!我不是想证明自己,也无意贬低他人,从某一方面而言,每一个独特的人总有在整个群体面前无力的时候,以不苛求的、宽容的方式去解释一切,也许是让我们内心静谧的好方式。

  忽然,释然,于是慢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仔细参观,不追着前面的队伍,在自我陶醉中欣然,不再觉得自己与此间的人格格不入,而是静静享受片刻的安宁,不喧嚣,不拥有,不旁观,只是与之在一起,仅仅在一起就足够,思想不一样又何妨?人生一世,不就是找到自己的同类么?找到,我幸,找不到,我命。   一个人的孤独不在于空无一人,自己去怒对整个世界,而是在摩肩接踵中,唯有自己是另类,不与人一个频道,不被这个群体所接纳。人与人的隔膜,终究还是捅不破的窗户纸,那狭小的缝隙,哪能挤下多余的心事与慌张呢?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不可言说之事,必将无言以对”。孤独即不可言说。人都是个位数,出生的时候独自来,离开的时候也是独自去,这中间就是美好的一生。人生说到底是一个人的博弈,是自己与自己的较量,孤独如影随形,如果自己的身体能恰如其分地与心灵匹配,那就是遇见了真正的自己。仿佛已知千年,一切枯燥,一切误解,一切孤单,尽管放马过来,我能承受,并自行化解。

  有时候,孤独纯粹是自己的选择,它代表的是自我,是静立于世界的娴静与平淡。就是在豆荚里的另一个房间,也不妨碍两个豆子找到自己的乐趣,胖胖地壮大自己。无论怎样,始终纯良,始终不舍善念,始终自由都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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