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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空间手记

2020-11-11抒情散文敬一兵
夕阳挂在头顶的太阳,终于因了疲倦,力不从心,向了西边的天空,缓缓坠落。淹留在奶奶那间被柴烟熏黑了的瓦梁上的阳光,呈现出温暖的红铜色调,像慵倦的老人微弱如游丝一样的呼吸那般,从土坯墙上一丝一丝地移向窗外,即使这个时候的灶房里,几个中年妇女在奶
   夕阳   挂在头顶的太阳,终于因了疲倦,力不从心,向了西边的天空,缓缓坠落。淹留在奶奶那间被柴烟熏黑了的瓦梁上的阳光,呈现出温暖的红铜色调,像慵倦的老人微弱如游丝一样的呼吸那般,从土坯墙上一丝一丝地移向窗外,即使这个时候的灶房里,几个中年妇女在奶奶的指挥下,烹饪出来的各种食物的清香气味,如婴儿的小手摆摇摇地召唤,也没能够挽留住光线的脚步。见我守在厨房里不肯挪开一步,母亲便对我说,太阳公公也要回家吃饭了,你还不快去堂屋门外送送太阳公公?   来到堂屋,看见太阳正在与坐满了一屋的大人们告别。他们望着我,脸上布满了红铜色的笑容,甘美而又酣畅,像风一样递到我的身上,让懵懂的我,无法分清楚,究竟是大人们在笑呢,还是太阳在笑。太阳的红铜色抚摩着我露在衣服外面的手,结束了它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深厚而又古老的自然属性,暗暗铺排到我身上的过程。我第一次在红铜色的传递中,感到了来自空间的亲切抚慰。这样的抚慰,有着烟霭的缱绻,柴草的清香。不仅大人的脸是红铜色的,就是屋外松软舒适地趴在用秫秸杆和树枝搭成的架栏上的丝瓜叶,扁豆角和静悄悄站在墙边的梨树,也是红铜色的。红铜色染抹后的一切景物,都显现出了柔和,细腻,温馨,清晰和宁静的姿势,一群小鸡依偎在母鸡的翅膀下一动不动,蜘蛛躺在瓦檐下结的网上睡大觉,母牛卧在圈里漫不经心地反刍,就连通往院处的那条像沟渠土坎坎的小路,也在红铜色的抚摩下,仿佛卸下了包袱的旅人,终于有机会蛇一样舒舒服服弯曲了细仄的身体,躺在地上休息。   这是被夕阳的红铜色勾勒出来的乡村空间,一片宁静地连着另外一片。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这种空间的宁静,是红铜色的阳光,用恬淡与柔和的身躯,把走在疙疙瘩瘩土路上的牛马的叫声,归巢倦鸟落在树桠上叽叽喳喳的谈话,田边几条土狗伸出长长的舌头一边喘气一边犬吠,还有奶奶欢迎我这个外孙随母亲回到娘家时,挤进大人们吃饭的桌边,讨要好吃的菜的嚷嚷声,以及大人们席间说的那些地里缺水了,坟草又长高了,母猪下崽了的话语,统统都吸纳了,就像一块小石头落入墙脚下的那口深井里。大半个人生过去以后,我依然十分怀念童年时代,空间给我的温馨感和宁静感,比如在红铜色中呈现出来的乡村空间,它朴素、大方、内敛、谦和,没有城市的焦虑和喧哗。我想,我现在所期盼的平实生活态度,以及对平实生活中散发出来的恬淡气息的依恋,全都来自于童年时代,我邂逅的红铜色空间,通过撩动我的毛发和抚慰我的肌肤的方式,让它的韵律,留在了我的生命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进行雕塑的结果。   夜空   在那个没有价值的情绪冲动泛滥的年代里,结交朋友成了人们像是躲避蚊虫的忌讳。大概因为这个缘由,我读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就是戴了一副冷漠的面具,率领我们全班同学,来到学校设在一个僻静山村的农场参加学农劳动。学农劳动对于我的班主任而言,是无奈、痛苦和枯燥的,可是对于我和与我顽劣秉性相投的几个小伙计,却如同破笼而出的鸟,获得了为所欲为的机会。我记忆最深的一次为所欲为的举动,就是在一个无风无雨的夜晚,利用夜空不堪重负,倾下一片怀孕般沉甸甸的黑色的掩护,用书包装了我们几个人从食堂里偷来的肉和酒,悄悄溜进包谷地的深处,生起一堆篝火,烤猪肉,烤偷摘的嫩玉米包,痛快吃喝。过足了贪吃的瘾头,大家洒出几泡尿浇熄了燃烧的火,就向了附近的一个池塘走去,说是要洗洗澡,消消热。   夜空没有过分地用墨汁涂染池塘里的水,而是把一大群的星斗,仙女散花般撒落在池塘里,这样,那些点点滴滴漂游在水面上的星光,才有了机会,把跳跃的舞姿,还有晶莹清凉的气息,擦着纤细茅草不知疲倦的叶片,落在了我们的身上。还没有下水,在池塘里自由翔泳的幽暗的喜悦,就提前盈满了我们正在跳舞的心。我不会水,独自躺在岸边的草地上,为小伙计们守衣服。   夜空的星斗,缀满了我全身。我伸出手想捉住身上的星斗,但是星斗比我还顽皮,我的手伸到哪里,哪里的星斗就喜滋滋地爬上了我的手背,和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只有挂在天上的星斗,老老实实,像一群听话的孩子,随时都在等候我的调遣,用手一抓就可以抓住一大把。我做了几次抓捏的动作,都没有把天上的星斗抓到我的身边来,它们挂得太牢实了。不清楚它们是被谁挂得这么牢实?想问问它们,它们却不和我说话,只是对着我眨眼睛。对着夜空凝望,渐渐感觉到这些星斗,就像是在茫茫大海里漂移的小帆船,它们准备要漂到哪里去呢?我的一颗心,被星斗悬了起来,懵懵懂懂,但却是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孤独的影子。辽阔的星空,第一次让我产生了带有恐惧成分的幻想。这种幻想,不属于池塘,不属于农场,不属于我和我的小伙计们。   呆呆地对了夜空的星斗幻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突然回忆起过去母亲给我说的那句话,天上的一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这些挂在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才是我的外公呢?母亲说外公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人。未曾谋过面的外公呀,你就在天上对我摇晃一下你的身体吧,让我能够找到你,然后听你给我讲讲,夜空所包含的巨大秘密。   夜空里隐藏了的巨大秘密,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了我祈祷进入到那个比上帝更高的世界中去的阶梯。那个世界的秘密,继续铺展在阶梯上,时时刻刻都在向我抛递着诱惑的魅力。长大成人后的我,就是在这种魅力的敦促下,像葡萄藤蔓的触须,敏感有力地紧紧抓住所能够抱住的一切物质材料,然后引领着肥硕的绿叶,次第舒展开来,领略空间的秘密,在向空间展示自己虔诚的心情的同时,吸收来自于空间的营养元素。   那是怎样的营养元素啊,我从来都不曾看见过。如果我能够把天秤座上,或是宇宙里遥远的什么星球上的那一双纵览八荒的神眼,安装在我的眼眶里,我就会发现,星空中有一条生灭不止的河流,伴随着空间的波浪和时间的漩涡,以群星追赶着群星的舞姿,在宇宙莽原上奔流不息。地球上的我,面对星空那宏伟的结构,浑然的秩序,无限的涵纳和超越任何心智的运动方式所组成的元素交响乐,以及时间史诗,只能够猜测和想象,无法像触摸一片树叶般去体验星空,这也许就是我感到孤独的原因了。在星空的眼睛里,我微乎其微,尘埃一样,除了我自己在乎自己,星空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即便这样,我仍旧喜欢像少年时代那样,在池塘边仰望星空。仰望星空,我就会感到人的一切狂妄,欺诈,贪婪,猥琐,争斗和邪恶都显得是那样的可笑;仰望星空,我就会感到人的一切文明,成就,创造,进步和辉煌都显得是那样的渺小而微不足道;仰望星空,我就会感到任何一个有正常心智的人,心灵都会得到净化提升而变得宏阔,高远,澄明以及从容大度。仰望星空,就是一次生命的锤炼,精存下来的,就是人与人的理解和友谊。   星空下,我又怀念起了我的远去了的小伙计们。   轻盈   轻盈,是棉花一样的白云,悠悠飘在窗外的天上留下的画卷。轻盈,是古人阅读自然时系在鸟儿翅膀上的希望。在白云,或者鸟儿翅膀组成的轻盈环境里,没有任何理由能够妨碍一颗青年搏动的心,妥帖地抵达翱翔的遐想领域,安适地簇拥爽气清氛的浸润和弥漫,纵然命运没有给我安上一双翅膀,轻盈中的那份自由与飘然的惬意,却已先期驻足在了我的怀抱里,之后,才是我向了一座高山攀登的脚步,急匆匆追来。   坐在帆船一样漂浮在白云中的山顶上,我用手中流淌着鲜嫩绿色的枝条,轻轻拨弄柔曼的白云,白云一下就舒卷了身子,萦绕在枝条的周围,又悠闲地爬上了我的身体,唱出了天籁的歌谣。它要同我说些什么呢?轻纱一样的白云。白云是千军万马的湿润的小露珠的一次迁移,此刻,它们一边唱着歌谣,一边从汗毛孔渗进了我的身体内部,唤醒了宇宙在组装我身体空间的时候,暗暗铺排了的,过去一直在骨骼里沉睡的轻盈元素。这些轻盈的元素,属于生命源头中的事物,过去总是通过不断重复长着翅膀的蒲公英种子满天飞舞,或者脱落的桉树叶趁着在空中逗留的短暂时机跳上一段华尔兹舞的情形,一遍遍提醒我要像鸟儿那般轻盈滑翔,可是我却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屋,为了一把属于自己的交椅,肩负了许多累赘,无暇顾及,使得这些轻盈如小露珠的提醒,一次又一次变成哭泣的雨滴,坠落在大地上。   之前,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高度坐下来,接受白云的簇拥和抚摩,让它像我母亲曾经用绵密的针脚缝缝补补的细腻,把它身体的一部分交给我,或者把我的身体变成它。这样的转换过程,像沙漏似地把烦躁,也就是担心不能够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身边的事物的那种类似女妖的眼睛,悬浮在身体的隐秘部位无法把握的焦虑,全部转移出来了,以至我此时的身体,随了焦虑的卸载动作,也从涨疼了神经的冷漠深井里,解脱了,轻盈了,变成一片白云了。只有在高山的顶部,我的眼睛才真正变成了白云的眼睛,穿越一处坡面塌陷形成的裂口,看见村庄,房屋,田野,山峦,河流以及葱绿的林木,波浪滚滚,流向广漠悠远的纵深。大地在流淌,这是宇宙遗传给空间的秉性,在我生命符号的内外传递的一个无比美妙的瞬间,我没有能力用意志去控制它,我能够做的,就是躺在山顶上,尽情地吮吸白云的生命气息,与纤草和野花一道,记住白云访问我们的那种轻盈。   行为空间   闲暇时分,我喜欢立在窗前或者阳台上,看汽车骄傲地驶在路中央,低矮的瓦房臣服在高楼哲学的影子里,街边的小商贩依仗自己的领地高声吆喝出性感的音符,暮色中几只蝙蝠在人的头上纷飞的艺术轨迹,还有窗台上那盆紫罗兰的花瓣上的小虫子诗意的行走。它们各有各的行为空间,虽然彼此很少往来,却是和平共处,散发出类似绅士的谦让风度。是谁在冥冥之中,种下了这样的秩序,构成了它们的行为中心呢?慢慢的,暮色被黑色取代,高大的楼宇模糊在了低矮的瓦房中,游走在花瓣上的小虫子,获得了与汽车和商贩平等的机会。白天走出去的这些生命行为,晚上都回到了只有迈过了中年的门槛,才能够界定出承担责任、抉择是非的我的心的平面上,像一个个蝌蚪,无声地游曳。我的心就是一只蝌蚪,只不过它随了我走进中年的人生巷道,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用拖在我身后那条长长的步履痕迹,划定了我个性的平面。有了面,从蝌蚪的形象中抽离出来的,具有几何意义的点,就无法回头了。这个时候的我,唯一能够让点回头的行为,就是在一间房子里,追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现在的中年时代。追忆就好像是虫蚁在泥土里掘呀掘的动作,那些隐藏在其中的看不见的能量,正在复原消失了的空间。一个空间消失,就是另一个空间容纳的表述,诚如雨滴汇入江湖,虽无法再寻踪迹,但确是一种容纳的继续。就本质而言,容纳是空间彼此的转移,是自己吞噬自己的结果,如同蝌蚪转化成了青蛙,也如同我的这颗渺小的心——这种渺小,仿佛一只蚂蚁行走在巨大的殿堂中,不仅仅指向浩瀚自然所占据的一个位置,同时来自时间、空间以及自身那并不明示的束缚——无限的时空对于生命来说,就是类似于浩瀚的太平洋那样的难以逾越的目标,虽然心想抵达永恒,时间不会赋予这一长度的时候,却变得越来越庞大,不仅主宰了我自己,也覆盖了整个宇宙。我的空间行为,比如睡觉要享有一张床,吃饭要占有一张桌,行路不愿意被碰撞,还有与讨厌的人要保持一段距离,能够以文字、语言、符号的方式布满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就是一个例证。我的行为,证明了我的个体就是一个空间,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宇宙空间。我应该为这个被躯壳的界面,划分出了我有别于自然的性格感到自豪了,像风中的狗尾巴草,得意地摇晃那般的自豪。可是,我自豪不起来,我的小宇宙般的身体,被我自己的性格躯壳,囚禁在了一间笼子一样的房子里,失去了青年时代随时都要冲出去的心愿和勇气,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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