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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老了

2020-10-24抒情散文南子
老了说出这个词语时,我看见院子里有一枚树叶落下来,疼痛如一缕游丝穿过了心脏。老了,风一般的叹息,击中腰部,我痛苦地弯下身子。这时,蚂蚁正成群结队地爬过外屋地上的一小片阳光,水一样流向院子里的一棵树。用油毡糊的木门,呱嗒一声,风关上了它,我一
               老了   说出这个词语时,我看见院子里有一枚树叶落下来,疼痛如一缕游丝穿过了心脏。老了,风一般的叹息,击中腰部,我痛苦地弯下身子。这时,蚂蚁正成群结队地爬过外屋地上的一小片阳光,水一样流向院子里的一棵树。用油毡糊的木门,呱嗒一声,风关上了它,我一紧张就掉了手里正洗着的香椿芽。“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空中再次响起苍老的声音,我望向四周,没人说话。这时,蚂蚁爬上了那棵香椿树,在树干上竖起队伍,像一道逆流而上的河。一个人影在蚂蚁到来时轻轻晃动了一下。“要是三年以前,我就敢上到那个树杈上。”爸爸仰头看着一枝红艳艳地香椿芽,目光蛇一样攀附在上面。我看见一只蚂蚁越过了最危险的枝干,向那簇火一样的嫩芽爬去。   “我舌头上长了骨头,你看不出来吗,我说话就像嚼骨头一样费劲。”奶奶躲在屋子一角幽幽地说。其实我早就看见了她舌头里的骨头,在词语之间搅拌,有时干脆爽快,有时拖泥带水。我想不出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情。奶奶嘴里的搅拌机,搅得那些词语支离破碎,你要想弄懂她的意思,必须一个部首一个部首地拼凑。为了找到奶奶伸手要的东西,你要顺着她的目光追逐好久,就像逮一只蹦跳的麻雀。只是我不想告诉她真相,真相容易让人陷入悲观。   “舌头里本来就有骨头的。”我说这话时放下了正在洗着的香椿芽,起身去了院里。那一棵香椿树,枝繁叶茂的样子,举起了春天盛大的欲望。腐草的地上散落着掉下来的香椿芽,如一地寒霜。我打了个冷战。这是很容易老去的树叶,春风一吹,就一茬老过一茬了。爸爸从低矮的土墙上下来,一步一步迈得庄重。“去年我还上到那个枝上,够了一篮子。”爸爸说这话时,嘴唇左上角凸起一个红彤彤的圆球。屋子里的电视正在为某药品做广告,病灶部位一下一下闪着红光,他们念念有词的那种药一次次冲向那个发光体,三次之后,轰然破碎了——药效显著,无坚不摧。爸爸服从了广告的劝说,接连不断地服用,乳白色的小药粒驱使着千军万马一次一次冲击那个发光的圆点,很多次后,爸爸说那里还是有些麻木。这样,那个火红的小球,就被囚在了左唇,它让我看见了疾病的残留物。   “二懒一共犯了四次,最后他从院子里拿走了一个小瓦盆。”爸爸说这话时我正把目光投向院子,风呱嗒一声关紧了院门,又一片叶子落下来。   奶奶蹒跚着走向水井,脚步裹着一团乱麻,磕磕绊绊。她的大脑管不住自己的脚,一路张慌着。从上次病情发作以来我就看见那团乱麻,躲在门后,只要奶奶的脚一粘地,它们就鬼魅一样跟上来,在奶奶的两脚之间,纠缠。我哀伤地看见,那种发光的小圆球,在奶奶的舌根脚跟,在奶奶的眼皮上,跳跃着。“舌头越来越硬了,硬到和骨头一样就会死。刘文家就是这么死的。”奶奶在水井一米的地方停下来,她弯腰给鸡添了一瓢水。香椿树在她后背投下暗影,使她更像一枚叶子,或者一声虚弱地叹息。   真老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带着疼痛和惶恐。而这次我黯然发觉,它们竟出自我的腹腔。   蚂蚁们都从那个树枝上爬下来了,它们沿着刚才的路线返回到灶台前的小洞。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我看见一个穿黑衣的人挥了挥手,整个世界停顿下来,仿佛流畅的蚂蚁队,遇到了一道水沟,困惑徘徊之后,队伍变得凝固迟缓。   婆婆坐在三月的阳光里。院门敞开着,门口发白的街道上刮过一阵风,旋进院里,掀起了蒙酱缸的纱布。婆婆在自来水边,一下一下从盆里打捞焯过的菠菜。我的脚迈进院子的瞬间,她停住了手。院子里没有香椿树,什么树也没有,可是我还是看见一枚树叶从婆婆的脸上滑下来,啵的一声,落在水泥地上。“我的心里有个鼓在敲,没日没夜的敲,我没办法让它停下来。”婆婆抱着一个小棉垫,坐在炕头。那是儿子小时候的用品,婆婆在一个阴雨的下午急就的。那时,她整天看着儿子笑,说还是我孙子,这么乖。她把那个“我”字咬得真晰,把所有的功劳算在她的名下。她整日整夜地兴奋着骄傲着,只因为她的孙子。   “心里的鼓总也停不下来,你大伯就是这样敲死的。”吃饭的时候,婆婆盛了半小碗,她说吃多了那个敲鼓的人就会敲得更响,她要饿死她体内的那个人。她说你大伯和我的病一样,他整天吃东西,半夜里也吃,那个人就更有劲地敲,这不,你大伯昨天就埋掉了。就在这时,我发现门外不远,那个穿黑衣的人远远地招手,他把那个人从婆婆的身体里叫出去,嘀咕了一阵,又送回来了。这次,婆婆就越发紧地抱住了小棉垫。   我不再讲那个蚂蚁的故事了,所有的蚂蚁都在一个晚上老去了,它们上不了树,甚至不能爬上一枚叶子。它们抱在一起哭泣,但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说着昨天的趣事,也不知道今天再也完成不了昨天的高难动作。这是蚂蚁内部疯传的谣言——老,只要一个晚上。之前谁也不知,它们来了就来了,就像一枚叶子落下来,不是自己对时间的跳水,它要落下来,谁都无法预知。   我也不再讲那枚树叶的故事,每一枚树叶对应着一个人,一个人老了就会有一枚叶子落下来,这是那天夜里想到的。夜鸟“吱”的一声从屋后飞走,留下来一个温暖的窝儿。我猛然抓起镜子来照。在一道幽暗的白光里,我看到眼角密布的皱纹,一道一道,散布成叶子的纹络,正由浅入深地推进。我惊恐地看着它,知道它早晚变得成熟,春风吹过,就从脸上剥落,啵的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这时,奶奶将她舌头里的骨头搅得正响,咕噜咕噜的,像煮一锅肉汤;婆婆心口的鼓也敲得正欢,咚咚咚,震得人心口发慌;院子里,爸爸仰头望着那棵树发呆,口里念念有词……而我除了悲伤,竟什么也帮不了,我仿佛看见我头顶那枚树叶,正晃晃悠悠地,要落下来。
                          2008-04-27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