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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旧院子里的一些影子

2020-09-26抒情散文刘梅花

旧院子里的一些影子天蓝寡寡的。太阳不是很热。高原的天气总是这样,热的不透彻。一年也只有两个季节。漫长的冬季过后,温洇洇的日子蔓延上半年,就把一年过完了。这样的气候,也影响了居民的性格,人们看上去慢沓沓的疲实实的。房东马丫丫就喜欢在这样的天
旧院子里的一些影子


  天蓝寡寡的。太阳不是很热。高原的天气总是这样,热的不透彻。一年也只有两个季节。漫长的冬季过后,温洇洇的日子蔓延上半年,就把一年过完了。这样的气候,也影响了居民的性格,人们看上去慢沓沓的疲实实的。
  房东马丫丫就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晒太阳。她疲沓沓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张破椅子上,仰头看天。其实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就是太阳呗。有时有点云,有时还没有云。晚上除了月亮星星,就啥也没有了。再说她也不是天文学家,用的着一看就看上小半天么。可是她总是看天,脚下堆出一堆影子来。她支起脸,认真地看,好像天上会掉下个馅儿饼,或者是一疙瘩金子来。
  其实马丫丫也不是个贪钱的吃货。她有她的心思。如果天上能掉下个人来,当然是男人,又不是脸先着地的话,她会高兴地发疯。马丫丫没念过书,不知道一般来说天上掉下的就是林妹妹。不过她看过电视剧《西游记》,知道猪八戒带着一腔破碎的心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只是降落的地点不雅而已。
  马丫丫一看天就看得痴迷入神,进入了幻想状态,对外界没有了反应。基本上说一看天就看到死机状态,任她妈妈怎么喊也没有反响。马奶奶就拖着一条瘸腿,手里捣着拐棍撵出来,拿拐棍把她戳醒来。两坨影子僵持着。
  马奶奶说,想啥哩?想迷糊了吧?快去吧芦花母鸡从窝里拎出来,脑壳上浇冷水,把它惊醒。马丫丫收回脖子,不情愿地说,不想去呢。就让它抱窝好了,淋醒干啥。一个母鸡你不让它孵蛋,好端端地折磨它,你的心狠不狠啊。
  马奶奶无奈掉转身,唠唠叨叨地颠簸着去了鸡窝那边。她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挪到鸡窝前。半跪着,伸长胳膊到鸡窝里把芦花母鸡捉出来。她用棍子敲它的头,用冷水激它,又把芦花母鸡的脚绑起来挂在铁丝上,狠命的敲打一只破脸盆,企图惊醒它。马丫丫木呆呆的看着瘦小的老人拿出一肚子坏点子来欺负一只鸡儿。
  芦花母鸡呢原先是很漂亮的一只鸡美眉,毛色油光水滑。它天天都咯哒咯哒下个蛋,也不知道偷懒耍滑,很厚道的一只鸡儿。自从年过罢春天到了之后,它就想孵蛋了,想的不行。天天蔫头搭脑,勾头纳梦地蹲在鸡窝边,一心一意想着孵蛋。看见鸡蛋就往翅膀底下划拉。马奶奶要想从它胸脯下掏出蛋可真是不容易。人有人的想法,鸡有鸡的打算。芦花母鸡也许在想趁它还年经,还能孵出自己的孩子,哪怕一两只蛋也好。等它老了,就没有激情孵蛋了。可是,它想不通为什么被马奶奶欺负的没有机会抱窝。
  芦花母鸡渐渐瘦的不成样子。不吃不喝,毛也倒呲上,松蓬蓬的像个破鸡毛弹子。更为严重的是,它不下蛋了,铁了心要做母亲。甚至对那个红冠子金黄爪子的大公鸡看都不看一眼。芦花母鸡天天一扑沓卧倒在鸡窝里,窥视着别的母鸡的动静。只要咯哒声一起,它就伺机把蛋划拉到自己的胸下。当然,往往蛋还没捂热,就被马奶奶的手掏走。它一定是多么的伤心啊。
  其实呢马奶奶也不是个缺钱的人。只不过她一辈子节俭惯了,养几只鸡是为了回收家里糟践掉的粮食。剩饭啦,搁坏的馍馍啦等等的。毕竟这些吃食很有限,只够喂两三只鸡儿,多了就有饥荒了。所以她不断折腾芦花母鸡,想把饥荒消灭在萌芽状态。她有四间门面,两间租给我们开药店,剩下的两间租给一家外地人卖家具。她和马丫丫住在后院儿里,不过我们也可以到后院里晾晒衣服,提水。
  那时节,我家宝贝刚刚会跑路。外地人家的孩子稍大一些。两个小家伙天天往后院跑,拿根棍子被马奶奶指使着追赶那只芦花母鸡。三个小小的影子就在院子里飞速的移动着。马丫丫天天看见两个玩耍的孩子,就无限惆怅。她不停地跟她妈妈怄气,不停地看天。马奶奶拿她这个奶干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
  马奶奶四十多岁上才生下的马丫丫,心疼的不行。她若说,该做饭了。马丫丫必定就还嘴,颇烦的,不想做。这句话听的多了,老人就恨恨的骂,不就是没有个男人么,抱窝母鸡一样的,看把你急死。马丫丫一听见这句话,就呜呜呜地拉响警报器一般的呼啸上半天,让人拿不准她到底是哭呢,还是在模拟警察抓小偷。   马丫丫跟我最掏心窝子了。只要瞄见我进了院子,就赶紧的绕一绕她粗短的手臂,唤我到她身边去说话。她散发着她独有的味道,浓重的腥膻味儿,仰起她的方墩墩儿的胖脸,每次都极神秘地跟我打问:唔,那啥,下路人两口子没吵架?你仔细听见过没有?
  我们这地儿的人基本上不出远门,不认识外面的世界。以为本地人是最日能的,所以将外地人统统的称为下路人,很有看不起的意思。比较悲哀的是,以为所有的下路人都是南边的人,以为我们住在最北最北的边边上。
  我若说,不曾听见过。马丫丫就立刻沮丧下来,把头垂到胸前去。我若是说,好像,听见过一声两声大嗓门的说话。马丫丫那个喜悦啊。等我一走,马上又把脸支起来,对着天,脸皮上是抑制不住的羞涩的两坨醉红。她又沉浸到幸福的幻想当中去了。我不用想,就知道她幻想着和那个外地男人恩恩爱爱地过上一生呢。
  起初,外地人一家还没搬来时,马丫丫也是如此迫切地希望我家里天天吵架才好。有一天,她简直等不急了,认真的跟我商量:你俩要是吵架了,那就要离婚吧?那么我要嫁给你丈夫呢。你看,我家里这一院子的好房子,还有铺面,都给你丈夫,多么的阔绰。他一定会喜欢我的……
  后来我把这话转述给我丈夫。他是个太没心腑的人,一看见马丫丫就鼓起嘴角,把一脸的爆笑使劲往肚子里赶。赶了几回,马丫丫发觉了,很不高兴。她是个有自尊的人,不能为一句真情表白而让自己喜欢的男人笑掉大牙。她很伤心呢,自尊感都破碎掉了,不理我们。直到外地人一家搬来之后。
  外地人家的男人个子不高,但一脸亲和样儿。这几乎让马丫丫入迷。她天天往人家的店里钻,很久都不出来。我猜想,她一定拿出十分妩媚的眼光来,盯着那个矮个子男人看,直到看的他发慌为止。她是个对男人执着的人。
  事实上,我真的听见过外的人两口子吵架来着。在马丫丫迷上那个男人有些日子之后,有天晚上,听见呜呜呜女人低声的抽泣。接下来是男人气急败坏地怒骂。
  那晚的争吵大家都听见了。马丫丫兴奋了一个早上,几乎忘记了晚间被她妈妈敲过几拐棍的疼。但是,她再也不敢到外地人家里去了。她舅舅从城里来了一趟。她舅舅坐在炕沿上,马丫丫就乖乖的烧茶做饭,低眉顺眼。她舅舅一走,她就扭头摔脸地坐在院子里看天,害的马奶奶一天到晚吃开水干馍馍。不过,她到底是没有胆量再到人家里去守候了。只好守候自己的一团影子。
  她唯一的心思,就是从我嘴里打探些消息,然后沉溺到自己的梦幻世界里去了。人活着总得有希望,马丫丫也不例外。既然别的女人们都渴望有一个疼自己的男人来呵护,为什么马丫丫不呢。尽管她的智力比正常人稍稍欠缺些,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男人的渴求。
  有时候,马奶奶拄着根棍子在院子里发愣。她又瘦又不直,像一根老树桩弯溜曲拔的杵在地上。这样的时候,马丫丫肯定逃到屋子里了。隔着窗子,娘俩在拌嘴。马奶奶总是解释:打掉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你好。那个男人狡猾的很,靠得住么。马丫丫半拖着哭腔嘟嘟囔囔:那好,那好啊。那我一辈子不找男人了?哪个能靠得住,你说。我爹靠得住,还不是半路上把你撇下了……
  娘俩吵嘴,起先还避着我们。后来马丫丫闹得凶,就顾不上避人了,说吵就吵起来了。尤其是芦花母鸡想抱窝之后,马丫丫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一看见马奶奶作践鸡儿,她就气得恨不能把自己当做只鸡蛋让芦花母鸡去孵好了。
  过了些日子,芦花母鸡不见了。马奶奶瘸着一条腿,实在不方便到处寻找,也就作罢了。不过,她问过几次外地人的孩子:蛋蛋,你家吃鸡肉来没有?孩子每次都摇头,说俺家吃的是大肉来着。后来有一次让外地女人听见了,她阴下脸,拉走了孩子。马奶奶不死心,眼尖儿上留神人家倒出来的垃圾,拿目光拨拉又拨拉。
  那个男人恨死了芦花母鸡。他站在门前跟我嘀咕着骂:你说要是一只肥鸡,背个名声也还说得过去。就那么衰的一只鸡,白送俺——把她家的胖丫头倒搭上,俺都不要哩。腥绰绰的。我不知道他是说鸡儿腥绰绰的,还是马丫丫腥绰绰的。总之说完就完了,我们几个都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乱笑一气。那时节才二十来岁,把啥事儿都不当个事。
  夏初,那只失踪的芦花母鸡出现在村子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首先,马奶奶确定是自己的鸡儿。当然,母鸡尾巴后面跟的一串子小鸡不是她家的。她得了理由,气咻咻地骂来骂去,不住嘴。至于人家的解释,说那只鸡是凭白的从后墙跳到他家的草垛下的,她打死也不信。她认定就是偷的。有时候,让事实澄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除非马丫丫站出来证明是她把鸡儿扔过墙头的。可是马丫丫才不那么傻呢。
  那只芦花母鸡回来了,跟着几只小鸡。它吃得肥嘟嘟儿的,骄傲地踱步,拽着小小的影子,走来走去,呼唤小鸡儿。它的每片儿羽毛都发着亮光。一只母鸡孵一窝小鸡比下一辈子蛋美气多了。那是有成就的事情。可是马奶奶并不喜欢它,见了就骂一声,汤毛,骚情的扁毛畜生。
  有时候,马丫丫就疑心她妈妈在指桑骂槐。于是,娘俩又拌嘴,摔脸子,踢门。而后,院子里又复归于宁静。只有看天的马丫丫。她看天看得有了功夫。我总担心她会把脖子看得变了形。结果不然,那粗脖子仍然恢复到了原来,不差毫厘,扭转还很灵巧哩。
  冬天的时候,马丫丫的肚子出了怀,无论怎样宽大的衣裳都掩饰不住了。她早都不看天了,天天坐在炕上缝婴儿的尿片,缝小棉衣,忙得一塌糊涂。不过,缝出来的东西也难看的一塌糊涂。马奶奶再也没有心思拌嘴了。一个下雪的日子,马丫丫挺着大肚子,头上别了一大串粉红的花骨朵,穿一身大红的袍子似的衣裳,把一个瘦的猴子一样的男人娶进了门。
  马奶奶有一院子好房子,那是她自个认为的。在我看来那些房子一间间都歪瓜裂枣的,没一间像样的。不过,铺面还凑合。可是马奶奶认为,这是一大笔家产,房子总是要升值的。她不想把马丫丫嫁出去,怕她在婆家里受气。谁养的孩子谁心疼。招进来个女婿,又怕把家产夺去。
  马奶奶前怕狼后怕虎,提心吊胆把马丫丫养到了快三十岁,养成个剩女。乡里的说法是老丫头。她果断的撵走了马丫丫的第一个未婚男人,但马丫丫迅速的又找个一个,令她撵不胜撵。马丫丫的这个女婿瘦虽瘦,干活却也利索。不过,马家不种庄稼,实在没有多少活可干。马奶奶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要干的活来时,小俩口子就嘻嘻哈哈地打闹个不停。马丫丫自从有了男人,对那个租房客外地的男人正眼都不再瞧一下,让那个男人突然地有了失落感,整天都蔫败败的。
  说到底,马奶奶盼不到房子升值了。镇子破败的一日不如一日,有能力的人纷纷迁走了。剩下的都是穷人,谁有闲钱买一院子破房子玩呢。卖家具的外地人也搬走了。外地男人的岳父其实挺有钱,只不过打法女儿女婿到外边当超生游击队。他们搬走的时候,超生的那个小孩都一岁多了。
  过了几年,马丫丫的孩子五六岁的时候,我们买好了自己的铺面,也离开马家。马家的房子破旧的彻底租不出去了,生活来源成了问题。那个孩子浓眉大眼十分可爱,不过说话有些舌头大,说不清楚话。最重要的是,智力不及马丫丫,跟正常人就远了。马奶奶天天和女婿争吵,大约是女婿不愿出门打工的缘由。那个瘦猴子男人喝酒,喝那种劣质的白酒,一块钱可以灌一壶的酒。喝完,一家人就吵成一团。
  后来,我也离开了镇子。我带着孩子搬家的时候,是春天。马丫丫和她的孩子守着一个羊肉串摊子。马丫丫的男人已经走了一年多了,说是去打工,结果杳无音讯,像鸟儿投入天空里一般。马奶奶很老了,颤巍巍的,在风里也坐在摊子傍边的小登上,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风还是冷,擦地皮刮。一溜儿影子坚强地楔进地皮,风刮不走,雨泡不透。
  别人也许不懂。但我知道,八十多岁的马奶奶之所以顽强的在风中摇曳,是因为,放心不下她的女儿和外孙。她知道,三个人当中,只有她是正常的,坚强的。她要在风蚀残年里,还要坚持守护着她们。我想母爱真是伟大,让一个老人有了如此漫长的生命。


[ 本帖最后由 刘梅花 于 2009-5-7 09: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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