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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老房东

2020-09-17叙事散文朱竹
老房东 朱竹我在《闯关东》一文中说,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在鲁西北一所乡镇中学任教,家属住在乡镇一农户家里。那农户姓之名谁又有怎样的沧桑人生和历史赋予他的悲情故事,且允许笔者慢慢道来。户主人姓索叫方舟。黑红黑红的脸膛,如果再挂上美髯,就宛如戏台上

老房东 朱竹
我在《闯关东》一文中说,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在鲁西北一所乡镇中学任教,家属住在乡镇一农户家里。那农户姓之名谁又有怎样的沧桑人生和历史赋予他的悲情故事,且允许笔者慢慢道来。

户主人姓索叫方舟。黑红黑红的脸膛,如果再挂上美髯,就宛如戏台上的关公。老人已年逾古稀,牙齿脱落殆尽,吃东西靠上下牙床子在那里磨叽。两条腿已经抬不起来,总是塔拉着鞋后跟走路。面善 心诚 厚道 笃实。多年的耳背,又让他与人不能交流,不管世界如何天翻地覆闹革命,他都充耳不闻,老人闭封在一个人天地里。晚景颇有几分孤独与落寞。他的家人性格却与他迥异,快言快语风清月白利利索索,是门里门外的一把好手。

院子不大,有北屋三间,西屋两间。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老两口住在北屋,我们住在西屋。入住后不久,宴请两位老人到西屋吃饭。整个席间方舟老人所言不超过两三句话,而老太太却是戏匣子打开,再也收拢不住。似满园春色关不住,内里有一泓荡漾的湖水。一口贝齿一个不曾少,眼睛还是亮的,头发还是黑的,皮肤还是白的。论年纪二者都是年迈之人,看长相却是老夫少妻是也。

从老太太单方面叙述里,得知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处宅子,没有院墙,只有一间小瓜屋,屋前有几棵枣树。那是准备给儿子盖房娶媳妇置办的。没想到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后都远走高飞,老大在甘肃金昌,国之镍都是也,是一家国企工人。老二与老三在东北,都是农场工人。各自成家生儿育女,人丁兴旺福星满门。另外还有个出阁的女儿,近在咫尺,经常来看望二老。此前我们已经见过,七分俊俏三分打扮,能够让人想象出老太太昔日的模样。那女儿对我家人夸耀,她家里有半瓶油,希望我们能前去做客。(在那个时代有油吃的农家于鲁西北是不多的)。

一日,我路过那二老另一处宅院,正值老太太和她的女儿挥杆打枣,方舟老人用一把扫帚,把那满地的红枣聚拢在一起。枣呈圆形,像山楂,比山楂大,甜味足而肉质厚,当地人称之为“波枣”。三口子见我凑了过去,都停下手中活计,与我搭讪。老太太笑得开朗,女儿笑得明爽,唯方舟老人拄着那把大扫帚,木讷着,不苟言笑。

待等我帮忙把枣子打完(每株枣树都打不净,总要留下二三向蓝天闪烁),并收拾停当。他老了不中用了,老太太眼睛看着方舟老人对我说,口音里有几分嗔怪。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连步也迈不成了,年轻时候可是又翻跟头又打直楞,口风里又闪烁出赞美。人,真是不可貌相,谁会想到眼下这位老者的昨天是个武把子,功夫在身不必说。还能敲锣打鼓,能一个人打圆场,风生水起唱一台戏。能把一颗红豆变成一碗金鱼,能把一朵花变成一只鸽子。能让小孩子跟着跑,能让大闺女跟着走。能给穷乡僻壤带去欢天喜地,能让老少爷们掏腰包。他挑着挑子走村串巷。从河北到山西,从陕西进甘肃,从热河窜内蒙。(笔者儿时于京郊故里,曾经目睹过他的演出)。不坐车,不乘船,不骑马,不雇工,是名副其实的一个走挑子。卖得是苦力,挣得是苦力钱。二十年居然积攒下来百十块袁大头。由年轻貌美的妻子用三层布包裹起来,放在罐子里,埋到院子里。为了掩人耳目,还在上面垒了个鸡窝。公鸡一司晨,那银元就在下边亮晶晶。

当年的方舟小伙一走就是小半年,把少妇这枝杏花留在自家小院里,左邻右舍清香四溢。不知红杏有意出墙,还是镇上那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早已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待等那方舟前脚一走,后脚就乘虚而入。那是一个秋月皎洁的午夜,翻过墙头,推那屋门,不成想门栓插住。转向那窗台,那下边的窗扇死住,上边的窗扇活着,用一根棍子支起来能进风能乘凉。待那虎头汉子一个健步飞了上去,只见那红杏光溜溜坐在炕角,宛如一团白光。双手紧紧攥住刚刚从胸前取下来的红兜兜,湿漉漉的是手心里的汗水。原来那红杏是在看着等着盼着,直到被那窜进来的虎头汉子一把她搂进怀里。说也奇怪刚刚伊始的如胶似漆的甜蜜,窗外就传来鸡啼。一切都置之度外,两个人尽管卿卿我我我我卿卿疾风暴雨。窗纸却枣已经发白,并且发亮。那虎头汉子急忙穿衣戴帽从索氏方舟家门闯了出去,竟然与邻里挑水的二嫂撞了个满怀。绯闻立时传遍人间。而那和野汉子野合,竟然一下子就野合了二十年。直到儿孙绕膝,才不得不洗却铅华有所收敛。

袁大头终于有了用场,镇上一浪荡公子嗜赌成性,为了还赌债要卖自家一块宅基地。即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瓜屋以及瓜屋前那几棵枣树。应当说明的是那时那地那宅本无瓜屋,只是索姓方舟拿出大洋买到手后,才平地盖起的小屋,以示索姓所有。也可以说那是属于索氏所有的标志性建筑。空口无凭,以契为证。大红印戳下写着民国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方舟与他貌美的妻子同样用三层布包好,放在罐子里,密封好,放置原处,垒上鸡窝。每日公鸡司晨,那罐子里的物什就会红艳艳。

犹如空穴来风。有人说始作俑者是第八小队那位会计,有人说是一名小学生,还有人说是演老两口学毛选的那两个演员中的一位多嘴多舌,提议大队把索方舟那瓜屋以及前面的枣树和那片空地,收归大队所有。随后那大队也听风是雨真的开会做了研究,考虑到方舟老人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混世,已是空宅闲来无用,不如收归队(国)有,另起炉灶成为有用之地。灾难就这样降临到索氏方舟老人的头顶。老人手持鲜红地契来到大队,置地契于桌上,并用双手一按,单手一拍。只见他坐了下去,仰靠在那座椅,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一桩人命关天的新闻不胫而走。支书亲自出马呵护苏醒过来的方舟老人回家,谓之以情,晓之以理。向老人讲述不要私字当头,要斗私批修,于灵魂深处大闹革命。老人听不明白,也听不进去。老人依旧密封在自己的世界里,老人呶呶地想说话,可是他说不出来什么。他只觉得天经地义那瓜屋那枣树那宅基地是他索氏家族的,如今要收归大队所有,他想不通想不明白。支书前脚走了,老人后脚也走出来。老人走向了那座瓜屋,拧开了瓜屋门上缠着的铁丝,从屋角取出一根手指头粗的麻绳,回过身走出屋,又把门关上,用铁丝缠拧上。然后选择一棵不高不矮的枣树,把绳子挂上去做好绳套,再欠脚把下巴挂上去,往下一坠打开了坠溜,上吊而亡。索姓方舟他要以死抗争,用死来证明那地那树那屋那宅是他索家的!

身带重病(肝炎转肝癌,或许跟他镍工作有关)飞来了,二儿三儿从东北赶来了,女儿早已经呼天抢地哭成个泪人儿。大队连夜开会寻找对策,他们知道他们惹了大篓子捅了大祸。三个儿一起往大队跑,与支书与大队长与会计唇枪舌战。人,已经死了怎么办?!大队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三百六。但就是不承认那宅基地收归国有是错误的,大队出于革命人道主义付给一笔不菲的安葬费,只此而已。索姓方舟以一己生命作代价想保住了本来属于自己的财产私有权却不曾保住。(案,后来翻了过来!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笔者不想在这里赘述。)

就在三个儿子与大队干部坐在一起议论人命关天这桩大事的时候,一则花絮不胫而走。因为人们看到,那来自镍都的大哥仪表堂堂,那来自虎门出虎子的大队长也仪表堂堂,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宛如亲兄弟。于是大家开始追忆往事,从中寻找共同的答案。其时就是这两个人,各自代表各自一方的利益,且是利益一方的主要代表者,在那里进行枪对枪口对口的唇枪舌战,从始到终。这样说来有点写小说的意味,有点虚构的意味,有点不巧不成书的意味,有点电视连续剧的意味。非也,其事情的本真就是这个样子,笔者是个严肃的作者,绝不会像《半夜鸡叫》那般臆想天开,任意地编造。

故事最后传到街西头白胡子老先生那里,听罢握笔悬腕泼墨——何其相似乃尔——却不成想被孙儿夺走,作为四旧烧毁于街巷。

必须续貂的是——那大儿回去了没有几天也命归黄泉,是病死的,是累死的,也是气死的。三儿回到东北,下火车转汽车,下汽车时侧面来了个拖拉机,碾压而过不幸身亡。这两则消息只有那老太太的女儿知道,老太太多年被蒙在鼓里。

还想续貂的是,上述一切是我举家进入一座小城市后才得知的。是年,我的老婆给那老太太捎去两瓶酒一包点心以示慰藉。

还想续貂的是,红卫兵批斗老革命,抄家时从箱子底下抄出来一面红兜兜——定情之物——铁证如山,老革命不得不认罪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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