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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冬天(三)

2020-10-22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后来,风把更多的雪吹落了。那些雪,不是一场接着一场,而是一天连着一天地下,白天下到晚上,再从晚上下到白天,没有停顿,没有间歇,也没有日常叙述里惯有的那种跌宕起伏。雪花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就细碎成了白色的沙粒,或者闪闪的针尖。它们和气温一
关瑞   后来,风把更多的雪吹落了。那些雪,不是一场接着一场,而是一天连着一天地下,白天下到晚上,再从晚上下到白天,没有停顿,没有间歇,也没有日常叙述里惯有的那种跌宕起伏。雪花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就细碎成了白色的沙粒,或者闪闪的针尖。它们和气温一起,疾速地从空中跌落下来。   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提前结束我的假期。晚上,看了很长时间窗外的雪,然后从衣柜里最底层翻出一件棉衣,抖开。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清爽中透着阵阵暖意。棉衣的芯子是羽绒的,轻轻拍打几下,它立刻饱满起来,仿佛藏着许多的往事,要急于诉说,急于倾吐。棉衣看起来有点旧了,袖口的松紧边已经发毛,胳膊肘处被磨亮了,还有点潮,多么像在不经意间翻出来的一段旧时光。在这时光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独自游走,他把自己放逐到了一个个深不可测的冬天。   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纯粹的白色堆积了冬天的厚度,也埋葬了内心的温度。停放在单元门口的摩托车忠实地等待主人的眷顾,但是它已无力启动。我拂去车身上厚厚的积雪,给朋友打电话,然后一步一步,把它推到附近朋友的车库里,放下主支架,向它注目告别。它如一匹衰老的骏马,歪过脑袋来,哀伤地看我。我拍拍它的脊梁,说,春天,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接下来的日子,和剩下来的路程,似乎都得从头开始。从住所到报社,如果完全步行,差不多得花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坐车,只有十八路公交车,它经过报社门口。但是要坐它,我得先走掉一半的路,才能到达最近的一个站点。这路车每隔二十分钟才过来一趟,而且因为下雪,很少准点过。我每天很早就出门。路面上结着冰,冰上覆着新雪,仿佛处处都是陷阱。不时能看见行人重重地滑倒,也不时能看见汽车几乎是横着滑向路的一侧,惊起无数尖叫声。我不得不沿着树沟行走,这里不结冰,只有松软棉厚的积雪,但是一脚踩下去,泥泞便不可阻挡地泛上来,直抵心头。就这样,我再次,并将继续和泥泞不期而遇。那些裸露的树干,无不以奇怪的姿势呈现在眼前。我甚至以为,只有它们存留着微薄的温度。毕竟,泥泞是需要温度的,哪怕零上一度。   在我掐算好的时刻,二路车过去了,四路车过去了,十五路车过去了,可是十八路车没有在车站出现。我在道牙上使劲跺脚,掺了白雪的泥点从鞋帮鞋底上纷纷掉落,焦急和不安挤进来,代替了冰冷从里到外的划割。不知道上一趟十八路车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我看看表,从现在开始计时,可是又过去了二十八分钟,车还是没有来。我想,十八路车会不会是在路上突然熄火,再也发动不着了,要么临时取消了这个班线。只好犹犹豫豫地放弃等待,边往前走,边回头看,一旦它在身后出现,我马上小跑回去,又害怕我刚好走到两个站点的中间它从我身边呼啸而过,那我进退绝对两难。结果,那天我很不走运,刚走到报社门口,它也刚好赶到,屁股后面冒着一缕白烟,像老牛呼出的热气。我原地不动,看着它的车轮打着滑渐渐转动起来,笑了,仿佛自己曾经傻傻地一厢情愿,痴痴地地老天荒,到头来她却以身相许做了别人的新娘。   主任安排我写一个系列报道,所以我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可以在办公室里充分享受地暖的热烈和铁观音的浓郁,还有偶尔隔窗观雪的闲适。素材早已收集好,我只需要把它们归纳整理,然后合并同类项,像抹胶水一样,用新闻的语言把它们粘接得天衣无缝就行。即便是轻车熟路,我依然心无旁骛地做着这些事。我很快完成了这个任务,但是没有马上交稿,主任进来问我进度如何,我谎称只写完了一半。其时,我正在读《圣经》。我经常读它,但每次都是从头读起,“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这无疑是一种引人入胜的叙述。直到最后一天,我才交稿。我们都是这样干的,既可避免被打回来大修甚至重写的悲剧,又可以逃掉早写完早领新任务的命运。这样的雪天,谁愿意出去东奔西跑呢?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光挂在路灯上,缩成一团发黄的雾气。路灯下的十八路车站,荒凉,孤独,在黑暗的边缘徘徊。这个时候,不容易打到出租车,只好再次把希望款款放在十八路车上。雪落在身上,能明显感到它的重量,长出一口气,却不能将它们吹乱。潮湿和冰凉渐渐袭来,棉衣单薄,羽绒的倾诉似乎被泪水浸过。   十八路车最终还是来了,最后一班。跳上去,没有座位。纷挤的人影随着车身晃动,我也晃动,置身其间,就像迷路在深夜的森林,心底惶然。手机短信铃响起,因为铃声过于普通,引得旁边几个男人和女人都掏出自己的手机来看。不同颜色的背景光在森林里星星点点,愈发迷乱。短信是一个中学同学发来的:生了,女儿,七斤二两。他做生意,听说赚了不少钱,也谈了不少恋爱,看来这次终成正果。我回信:恭喜。他还不过瘾,又打过来电话,充实了短信上的内容,又说,女儿满月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喝酒,记着啊。我连连应诺。   过了家具厂门前的十字路口,车猛地一晃,停下来。我和我的手机差点同时朝前飞过去。司机朝车外大声地叫骂,好像是有人横过马路,差点被车撞倒,幸亏司机反应及时,犯着大忌猛踩了刹车。乘客在这剧烈的一晃中,差不多都脱了形,把怨气一把一把撒向司机,司机团成瓷实的雪球,再砸向外面那个可怜的人。我的视线从人缝中挤出去,正好落在外面那个人身上。他推着一辆三轮车,车里躺着几棵白菜,几只胳膊粗的冬萝卜,和一杆早已禁用的提秤。看样子,今天他的菜还没有卖完,天就黑了,他只好赶着回家。撒的撒完了,砸的也砸完了,车厢里渐渐平静下来。可是车却发动不起来了,司机试了又试,听声音火花塞都快烧掉了,还是无济于事。按照常规,这种情况下,只好等下班过来的同路车转运乘客。可是,这是末班车。车厢里的灯打开了,一张张充满倦意的脸庞开始左右转动,相互传递着不满。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回答的内容大同小异,和回家有关,和赴约有关。我也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吃饭。在电话里,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它们正穿越冬天的黑夜,穿越黑夜的孤寂,如一束温暖的光芒,向我奔涌而来。   借着灯光,我发现车厢地板上泥泞不堪。每一双从雪里走过的脚,都会在这里加深泥泞的程度。那泥泞,慢慢升起来,涂抹了整个空间,连空气都是泥泞的,冰凉的泥泞,渗入骨髓的泥泞。站在泥泞之上,我无处可逃。   车还是无法启动。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让票员打开车门,下了车。这只是一次放弃,而非逃遁。我需要放弃,比如无望的等待,比如了无踪影的梦痕。而我从不选择逃遁,即使忧伤和疼痛,或者那些常常缠绕在生命里的一触即发的沉默。   现在,因为十八路公交车,我再次奔走在冬天的路上。   冰雪反射着路灯和车灯的光芒,光芒最终又被无处不在的泥泞浸透。我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这样会让身体发热,也更能保持平衡,不至于在比夜空光滑的冰面上滑倒。我掏出耳塞,一头插在手机上,一头塞进耳朵,打开调频广播,响起一段熟悉的乐曲,英文名字叫《Down By The Sally Garden》,是不是可以译为迷惘花园,不能确定。很多年了,我像一粒随风飘荡的尘埃,最后,在这首曲子里渐渐沉落下来。它让我安静。即便有时候它让我在安静里看见了自己的脆弱和虚无,我依然喜欢它。它悲叹,它低吟,它的调子永远在命运的湖水里起起伏伏,哀而不怨,忧而不伤,悲而不忿。   疼痛又一次在体内激荡不已。这次,它来自膝盖。它像一张张电影胶片,连接起我对青春和身体肆意挥霍的记忆。母亲早就说过,年轻的时候要爱惜身体,不要在初春或者深秋下河游泳捞鱼,免得落下关节炎。我没有听,我以为那很遥远,比我的一生都远。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在我的膝盖关节里潜伏下来。阴冷和潮湿的冬天,它开始发芽,并且发疯地生长,我不得不把燃着蓝色火焰的烈酒擦抹在它的身上。这是另一种疼痛,它明确,坦率,有迹可循,它呈现着时光的陈旧和混乱,它伸出柔弱的触角,牵引我的蜷缩,我的坠落,我的冰凉的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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