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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纪念玛拉

2020-09-16叙事散文芳菲
2020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这个冬天没有雪,我所在的瑞士似乎总是春意盎然。草地始终绿油油的,野花在青草间摇曳,嫩黄艳粉的梅花也在枝头悄然绽放。然而,这一切的美丽,阻挡不住新冠病毒给人类带来的巨大伤害。我们一家人对新冠的关注度不是不高,因为

2020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这个冬天没有雪,我所在的瑞士似乎总是春意盎然。草地始终绿油油的,野花在青草间摇曳,嫩黄艳粉的梅花也在枝头悄然绽放。然而,这一切的美丽,阻挡不住新冠病毒给人类带来的巨大伤害。我们一家人对新冠的关注度不是不高,因为我们有更需要关注的事情。3月4日,我们最敬爱的玛拉姐病倒了。而且病得如此严重,几乎与新冠病毒来到瑞士的时间前后脚。 第一次听说玛拉姐的名字是在电话里。那是10年前,我还栖居在中国南京。伊万给我打电话,欢快地告诉我,他跟姐姐说他爱上我了,想要和我结婚,玛拉姐姐十分支持。第一次与玛拉见面是在苏黎世机场,伊万迫不及待的要把我呈现在姐姐面前。出了机场的我仿佛一只小鸟飞进伊万的怀里,周围的一切对于我仿佛照片中被虚化的背景。在深吻的间隙,伊万笑着对我说,这是玛拉。我不好意思的偏过头,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玛拉姐个子很高,身材丰腴,应该是个无法无视的存在,我更不好意思了,她微笑着长时间的热烈地拥抱了我。 全家人在玛拉姐的家里集中,欢迎我这个中国媳妇的到来。可以伸缩的木桌被拉到最长。婆婆舅舅姨妈都来了。一屋子坐了15个人。玛拉姐做了满满一大盆意大利面和沙拉,她精神抖擞地招呼着每一位家人,幽默风趣热情。坐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中间,我感觉心里热乎乎的,也对热情似火的玛拉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初到瑞士,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老公上班后,我就在苏黎世的大街小巷闲逛。那天,我正在湖边流连,老公打电话给我,玛拉姐来了,在家门口等你。我赶紧回家,玛拉姐靠在车身旁,看到我,照例一个紧紧的拥抱,笑着问我还好吗?我也笑着回答好极了。她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巨大的烫衣板,用眼神示意我车里的一个纸箱。我抱起纸箱,和玛拉姐一起乘电梯回家。玛拉支起烫衣板,从纸箱子里抱出水箱和熨斗。然后,利索地给水箱加水,插上电源,拿起伊万的一件T恤衫,打开熨斗的喷气开关,动作利落地在衣服正面熨一遍,再翻过来熨一遍,然后折三折,好了。玛拉笑着问,会了吗?我点头,笑着拥住玛拉,谢谢姐姐。玛拉姐宠溺地道,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我大笑,姐姐你可真聪明,这个礼物是告诉我做一个勤劳的家庭小主妇吧,哈哈哈!玛拉也笑了。

来到瑞士的第二十天,我独自散步去玛拉姐家玩。途中遭遇了一个骗子,失去了伊万赠送给我的定情项链。当我终于意识到那根象征着我们坚如磐石的爱情的项链和镶嵌着宝石的链坠永远找不回来时,我的心忽然一空。我怀着渺茫的希望一路寻找,最终来到玛拉家,玛拉打开门,我大哭着扑进她的怀里,我说,我把项链弄丢了。全家人都知道,那根项链和链坠跟随了伊万30年。玛拉姐一边安慰我,一边把我拉到餐桌前坐下。她倒了一杯咖啡给我,让我慢慢讲述事情的经过,我哽咽着告诉了她。她拉着我来到最近的警察局,却吃了闭门羹。她指点我拨打117 ,接线员告诉我,可以到就近的机场警察厅。玛拉一路陪着我来到机场,找到警局,条理清晰地把情况跟警察讲了一遍。警察做了完整的记录,然后叮嘱我们找保险公司索赔。玛拉姐一路安慰着我,将我送回了家。

十五年前,玛拉的丈夫宣布离婚,当时全家人都懵了。因为,他要结婚的对象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邻居丑女人。这个男人,一面口口声声地说那个女人有多丑,一边跟那个丑女人混在一起。离婚的时候,小女儿只有10岁,两个儿子也都还在上学。要强又倔强的玛拉姐毫不犹豫地签署了离婚协议,按照法律,男人应当每月偿付一定的赡养费用,玛拉却说,我不要他的臭钱,以后也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男人倒是乐见其成,痛快地离了婚,还免去了后续费用。玛拉姐则凭一己之力,将三个孩子养大成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懂礼貌,自理能力强,学习认真。大儿子学的是热门的建筑设计,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收入颇丰,业余时间在一家足球俱乐部担任守门员。二儿子学的食品材料,在一家食品公司担任食品研究员,业余时间喜欢做各种蛋糕甜点,家里的面包均由他新鲜烤制。小女儿则学的烹饪专业,在谷歌公司餐厅担任领班。两个儿子个头均在188以上,帅气健壮。女儿164,皮肤白皙,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家庭聚会时,我对玛拉姐说,你的三个孩子是你最杰出的作品,玛拉姐笑着点头。三个孩子都喜欢围在妈妈身边。那种亲情和依赖给人格外深刻的印象。玛拉,是三个孩子的主心骨。又何尝不是弟弟,乃至我们全家的主心骨呢。

在我的印象里,玛拉姐说话永远高声大嗓,笑逐颜开,充满活力。我儿子上大二那年,相当腼腆,每次见面,玛拉姐总是拉过他,好一顿拥抱揉搓,弄的儿子特别不好意思。我的父母从中国来瑞士探望我的时候,和玛拉姐一家共进晚餐,尽管语言不通,玛拉姐的爽朗率真依然不受阻挡地流溢出来。之后妈妈对我说,玛拉姐可真热情。

玛拉姐在家人眼里是出了名的豪爽大方。我的父母亲来欧洲游玩,我们的车太小,当时玛拉刚买了一辆大车,老公说,他去跟玛拉换车。我说,玛拉才买的车,你这一借就是一个月,她会舍不得的。老公说,没问题,玛拉肯定同意。结果玛拉二话不说就换了车。老公开着这辆宽敞气派的帕萨克带着我的父母游遍瑞士意大利奥地利和德国。玛拉也是家人的健康守护者。她是家人的健康守护者和后备员。伊万臀关节更换后,只在医院住了三天便回了家。玛丽姐每天抽空过来清洁消毒换纱布,动作轻柔,手脚利落。我看着伊万笑嘻嘻的样子,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两个人儿时相处的场景。

儿时的伊万是姐姐的跟班,是姐姐忠贞不渝的追随者,他是妈妈眼里的乖孩子,却能毫无破绽地给姐姐打掩护。那时候,姐姐住在小阁楼里。晚上,伊万借口到姐姐房里看电视,在姐姐出去约会的时候,接母亲查岗的电话,伊万总是小声回答母亲,玛拉已经睡着了。这个谎言直到两个人都长大成人也没有被母亲拆穿过。我笑着问,姐姐怎么收买你的。伊万哈哈大笑,她允许我周末骑她同学的摩托车。两个人聊起往事,脸上皆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伊万在离婚前,曾经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迷茫和困扰。他经常跟玛拉姐谈谈内心的感受。此时,玛拉姐是个耐心的听众。终于有一天,伊万跟姐姐说起打算离婚的时候,姐姐并没有万般阻挠和劝诫,只是道,如果你决定了,就做吧。无论任何时候,姐姐随时在这里。离婚后,伊万的心境平静轻松了很多,他净身出户,在玛拉姐家附近找到一间阁楼,将自己临时安顿下来。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姐姐给他洗衣熨烫,他每日依然穿着板正的服饰走向苏黎世的写字楼。伊万离婚七年后,到中国旅游,我们相爱了。当他把这个喜讯告诉玛拉姐的时候,玛拉姐笑着摸摸他的头,说,能够遇到真心相爱的人,姐姐为你高兴!

我和玛拉姐一见如故。她是个书迷,家里的书一直堆到阳台上。我在国内自学的德语,看到玛拉姐的书库立即扑了上去。玛拉姐跟我说,看到喜欢的随便拿,这些书我都看过了。于是,每次去玛拉姐家,除了玛拉姐温暖的拥抱外,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选书。玛拉姐的书大多是推理故事,情节曲折,令人欲罢不能,正是玛拉姐的这些书,令我的德语突飞猛进,很快通过了德语B1等级考试。

2013年,玛拉姐生日前,伊万神秘地对姐姐说,你把生日那天空下来,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天是著名的巴塞尔国际军乐节。我们三个乘坐火车从苏黎世前往巴塞尔,在火车上用了咖啡和牛角面包做早餐,踏着巴塞尔古街的石子路走向巴塞尔军营。军营外的街边摆满美食摊位,意大利烩饭,瑞士烤肠,牛肉饼甚至还有奶酪火锅。能容纳7500人的露天剧场座无虚席。来自各个国家的军乐团展示各自的最佳才艺。鼓声阵阵,长号小号齐鸣,风笛发出遥远的呼唤。军乐团的表演没有娇柔,只有威武雄壮,令人的心中禁不住涌起万丈豪情。我们三人齐齐沦陷进这音乐力量与美交织的氛围里。军乐表演结束,难得出远门的玛拉姐兴奋不已,这是她最美好的生日之一。我们一边往火车站走,一边意犹未尽地说个不停。时不时停下来看看橱窗内展示的饰品,她指着一串圆滑的石头项链道,这个项链不错。玛拉姐皮肤过敏,只能佩戴天然的饰品。除了金饰,最喜欢石头。

伊万和我喜欢约着玛拉姐一起回意大利老家度假。我们共同描绘未来的日子,洒扫庭院,养鸡喂鸭,玩猫逗狗,烹饪美食。伊万和玛拉共议世界大事,我在一边用笔墨勾勒一番小家怡情。我们以为这样的日子指日可待,可是,命运却没有给我们这个机会。

玛拉姐的病不能说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2019年圣诞节前,我们和玛拉姐一起回到意大利婆婆家度假。玛拉姐看上去明显消瘦了。她说,同一个工作做了四十年,够够的,实在不想再做下去了。玛拉姐这一年63岁,再过7个月便可正式退休,整个人忽然失去了动力,工作的动力,乃至生活的动力。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正在接受心理治疗。

2020年2月初的一个夜晚,玛拉姐的大儿子席位欧忽然打来电话,说玛拉姐看电视的时候全身痉挛,他喊了救护车。医生诊断是酒精造成的大脑神经紊乱。在医院住了一晚被送回了家。3月2日整夜腹泻不止,凌晨送医院检查,挂了水,吃了药,送回家中。3月6日,继续腹泻,并便血。再次送医院,医生用腹腔镜检查出血点,严重腹水,最终诊断是肝硬化晚期。

3月7日,老公开车去意大利老家,把婆婆接来瑞士。我迎着婆婆,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她的眼睛红红的,几日都没睡好觉。我能想象婆婆的心情。在她76岁的时候,与脑癌斗了多年的丈夫离开人世。在她80岁生日之前,失去了弟弟。82岁那年,死神又夺去了妹妹的生命。而今,在她86岁生日到来之际,女儿罹患重病,这着实令她寝食难安。

我望着病床上虚弱的玛拉姐,感觉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不敢碰她,不敢像她曾经那么紧地拥抱我一样拥抱她,她的情况看上去很糟糕,腹水挤压胸口,每说一句话都不停地喘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婆婆走上前,抱住女儿的头,哽咽着问她感觉如何。老公拉着我来到门厅,给母女二人一个独立的空间。门响了一声,玛拉姐的女儿瓦莱丽娅走了进来,看见外祖母眼睛一亮。父母离婚后,瓦莱丽娅的寒暑假都跟着外公外婆过。她上前拥抱并亲吻外婆。席位欧和蒂诺也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孩子们均已独立自主,当玛拉姐可以轻轻松松地享受生活,陪伴86岁的母亲共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的时候,却轰然倒下。三个孩子一字排开坐在窗前,脸上写着不安和无奈。玛拉耐心地回答小女儿的询问,为什么医生说只能活一到两年?为什么为什么,问话和答复听着都让人揪心。儿子问妈妈想吃什么,玛拉说想吃冰淇淋,儿子出门买来了不同口味的冰淇淋,玛拉选了柠檬味冰淇淋,用插着输液管的手慢慢挖着吃。

4月14日上午,因疫情爆发正在家里办公的伊万接到大女儿艾琳娜的电话,说玛拉姐不行了。 我问老公,昨天你看望她不是还好吗?老公,“她吃不下饭,一吃就呕,自然没有力气。” 救护车把玛拉送到临终关怀护理站。这里配备有牧师,心理学家,物理治疗师,药剂师,疼痛治疗师和营养师,陪伴临终病人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吃过晚饭,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夜渐深,我问老公,困吗?老公说,我等席位欧的电话,玛拉今晚可能要走了。我看到,老公的眼睛是湿润的。中午散步的时候,老公始终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我和老公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退休后的生活,老公和玛拉姐聊天,我在书房写字,我们一起种菜养鸡散步骑车。如今这一切都成了难以成真的梦想。

老公喃喃低语,她肯定是离婚后就开始酗酒了。几年前因为酒驾驾照被没收,还是没有接受教训。1月份的时候也查出酒驾,结果换成瓦莱丽亚开车。便血好几年了,她自己明明应该知道的。却说是痔疮,耽误了这么多年,直到肝硬化晚期。还有三个月退休啊!

4月15日,下午两点半,老公开车出发去医院看望玛拉姐。17点,老公开车往回走,路上给我打电话,玛拉已经脑昏迷,处于临终状态。医生估计最多还有1到2天的时间。老公走进家门,神情凝重。他靠在高低柜旁站了片刻,拿起电话开始给婆婆拨电话。没人接,我说,这个点她在喂狗呢。于是我们开始做饭。老公魂不守舍。准备好材料,他又去打电话,这回打通了。他跟婆婆说,玛拉不行了。婆婆听了立即着急的不行,要过来跟玛拉告别。可是不行啊,新冠期间,意大利限制出入境,连小镇都不准出。老公给警察局打电话协商,警察局态度很好,不停道歉,却如论如何都不同意。婆婆给老公姑姑的女儿瓦伦提娜打了电话,我们正烧菜,瓦伦提娜从意大利的膜拜牛古城发来whatapp视频,说了玛拉的事情。他们聊了很久,我看着锅里的炖菜,直到老公讲完电话。我们沉默地吃完晚餐。8点,老公到沙发上坐下,给女儿萨布丽娜打电话,同时让我打开咖啡机。8点40,老公的手机响了。老公接起手机,轻轻地说了几句话,我听得出电话那头是席位欧,老公最后说,我一会过去。放下电话,我看着他问,如何?老公说,玛拉走了。

玛拉就这样走了,在布拉赫医院的临终病房离开了人世。她是在昏迷中呼吸渐渐变缓,直到消失。神情安详。老公打电话给婆婆,婆婆痛哭失声。从1956年7月,到2020年4月,她走完了短暂的64岁的人生。玛拉希望和父亲葬在一起,做个伴。与父亲在一起,从此不再孤单。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童年的模样,美丽乖巧,是全家人的宝贝。

人固有一死,然而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令人难以接受。可怜玛拉的一生,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除了上班就是无穷无尽的家务。上班也是辛苦的。她是高级护士,三班倒,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做家务,大部分时间上夜班,生活十分不规律。这也是损害她的健康的一个因素。不知道婆婆会怎样难过呢。女儿啊,最爱的女儿在自己前面走了。古人说,人生三大悲剧:幼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婆婆经历了大半生的风雨坎坷,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弟弟,送走了妹妹,现在又要送走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怎样的令人揪心的悲,难以忍受的痛。只希望婆婆好生珍重,等疫情过去,我们立即回去看望她。

玛拉姐在经历了人世的风风雨雨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这个依旧喧哗和骚动着的世界。我始终认为,人世间一定有天堂。至少,玛拉姐的天堂在我的心中。玛拉姐经过一生的跋涉,终于抵达了天堂。终于解脱了疾病的折磨,解脱了人世的苦痛,解脱了岁月的困厄。所以,我为玛拉姐祈福,惟愿玛拉姐在天堂无忧无虑,惟愿玛拉姐在天堂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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