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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过年

2020-10-08抒情散文薛暮冬
然后,就飘起了漫天大雪。寒风刺骨。桃花坞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到处是那么亮,那么光辉。长长的冰柱如同水晶的短剑似的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孩子们在厚厚的冰面上滑冰取乐。村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有的在忙着去上坟;有的在忙着贴门对;有的在忙着烧年饭

  然后,就飘起了漫天大雪。寒风刺骨。桃花坞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到处是那么亮,那么光辉。长长的冰柱如同水晶的短剑似的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孩子们在厚厚的冰面上滑冰取乐。村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有的在忙着去上坟;有的在忙着贴门对;有的在忙着烧年饭。冬天把天上的水都变成了冰,却无法把所有人的心也都变成冰。只有哑女哭丧着脸,在结冰的路面上,跌倒了又爬起来,提着一篮子刚刚洗好的菜,从河湾里回家。回她始终不认为是自己家的家。

  瘸子坐在家门口,一边拉着二胡,一边看着哑女。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邋里邋遢的,二胡却拉得如泣如诉的。桃花坞的人都晓得他姓吴,叫吴用。跟《水浒传》上的吴用的名字一模一样。只是大家从来不喊他的名字,只喊他瘸子。据说,他的左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因为到生产队仓库里偷粮食,被红卫兵活生生打断的。他也没有钱医治,所以,就成了瘸子。雪白的房屋,雪白的的树木,一条被白雪覆盖的古老的路,村里行走的男女老少大多顶着满头白雪。在这样的氛围里,瘸子坐在老房子的屋檐下,一边拉着二胡一边欣赏着漫天飞雪。他总觉得那些飞雪是从很深的岁月里飞来。雪落在他的身上,落在悠扬的二胡声中。哑女在雪地走过,恍若穿行在一个经典故事中。

  哑女也喜欢听瘸子拉的二胡声。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会随着二胡的声音滑动,不断地滑动,滑向命中注定的某个地方。哑女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泉水里的那弯新月,她失足在不该跌落的冰水中,很偶然,也很无常。她不知道今后的命运还会有怎样的变化。她的心里一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在这大年三十的下午,哑女的脚步在这凄怨的二胡声中打滑的更厉害。有好几次,她的心竟被瘸子的二胡拉得不能动弹。瘸子拉一下,哑女的心就被拽一下。那声音中有一种绝望的力量。让手冻得生疼的哑女痛不欲生。有好几次,哑女都暗自发誓,过年后就把妈妈带到南京去,永远不见这个讨厌的瘸子。

  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哑女正在把花篮里的白菜,韭菜,香菜,菠菜分离开来,忽然听到嘤嘤的哭泣声。她知道,肯定是母亲在哭。她走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母亲一边忙着准备年夜饭,一边低声地哭着。哑女拿起毛巾帮母亲擦干了泪水。她想劝慰母亲,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眼泪汪汪地望着母亲。二胡的声音戛然而止。瘸子把二胡放在大桌上。他踉跄着走进厨房,把头伸向哑女笑了笑,朝她招招手,说,闺女,你过来一下。

  哑女不敢走过去。不知什么原因,她一直害怕瘸子。虽然瘸子面目慈善,一说话就满脸含笑。哑女总觉得这微笑中隐含有重大阴谋。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绕着他走。可是,家就这么大,哪里绕得过去呢?哑女不敢正视瘸子,只有把目光投向屋外。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更多的落雪还没有来得及融化,一层一层地堆积在远山近地。雪后湿润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哑女一边一口一口深深地往肺腑里吸着,一边很不情愿地向瘸子走去。瘸子又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说,丫头,辛苦一趟,去买一瓶酒,买几幅对联,买一些炮仗。

  路上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被践踏成坚实的硬块。村路两旁堆着厚厚的落雪。由于气温偶尔上升一下两下,这些雪堆渐渐变成灰色,松软起来,表面也融成一道道的小沟。道路潮湿,泥泞,从灰色茅草屋顶,瓦屋顶上,融雪不断往下滴落着。哑女往代销点的方向走着。间或朝头顶上的天空望一眼。天空是如此的蔚蓝,没有一丝云影。空气里好像有千百个发光的原子,如同水晶似的闪烁,舞蹈。哑女甚至想唱歌,但是,她一句也唱不出来。买了一瓶高粱大曲,两副对联,和一挂五百头鞭炮以后,踏着一地碎琼乱玉,哑女便赶紧回家。她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妈妈在大年三十这天会独自哭泣。

  刚刚走到家门口,就看到母亲一边哭着一边躲着瘸子。瘸子满屋追着哑女妈打。哑女妈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干脆停下来,任瘸子踢她拽她的头发。哑女放下买的东西,一个箭步冲到妈妈的跟前。她看见了地上凌乱的头发,和妈妈脸上一道道的血痕。她挡在妈妈的胸前,杏眼圆睁望着瘸子。瘸子一步步挪到哑女跟前,那动作十分缓慢,缓慢得令人恐怖。哑女一动不动,依旧瞪着瘸子。瘸子二话不说,左右开弓,打了哑女两个耳光子。哑女被打得两眼直冒金星。嘴巴开始流血。

  她还在瞪着瘸子。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忽然,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厨房,摸到了母亲磨了一个晚上的菜刀。菜刀在满屋子的黑暗里,闪着寒光。那寒光直接冲向瘸子。哑女妈看见了。哑女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呆了。哑女妈扑通一声跪在女儿面前。丫头,他是你爸,他是你爸呀!哑女怔在原地,像是要跑,却又没跑。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哑女觉得浑身发冷。那种冷,哑女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没有一丝风。就是冷。深入骨髓而又令人窒息的那种冷。

  这动魄惊心的一声响,让瘸子也觉出了这种寒冷,这种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寒冷。他捡起了菜刀将之放回厨房里。忽然,他在哑女的脸上摸了一把。摸了一手的眼泪,还有血。瘸子重重地射出了一口浓痰。然后一屁股坐在门后面的一块石头上。瘸子坐的地方一片昏暗。可深陷的眼窝里慢慢有了些发亮的东西。哑女看到,那是泪水。也许是石头过冷,哑女给他寄过去一个凳子。瘸子又把二胡拿在手中,坐在凳子上,咿咿呀呀地又拉了起来。哑女听得出来,这次拉的还是《二泉映月》。

  哑女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和血水,又替妈妈梳理好头发。娘俩一边准备着年夜饭,一边倾听着这凄美哀怨的音乐。哑女似乎看到一个踽踽独行的中年男子,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徘徊,流浪,而又不甘心向命运屈服。他在倾诉着所承受的苦难压迫与心灵上一种无法解脱的哀痛,他在讲述着他辛酸悲苦而有又充满坎坷的一生。哑女仿佛可以听到男子从心灵底层迸发出来的愤怒至极的呼喊声,那是灵魂在疾声呼喊,是对命运的挣扎与反抗,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哑女不是不知道,瘸子命也挺苦的。他一个瘸子要养活一家三口,还要拼命挣钱供哑女上大学。哑女一直知道自己是瘸子的亲生女儿。在哑女八岁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瘸子一瘸一拐地离家出走。而且一直杳无音信。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本来并不哑的哑女,高烧到将近40度,没有钱到大医院去救治。赤脚医生给她打针输水。后来,高烧退了,人也哑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瓦匠。瓦匠姓王,对哑女视如己出。哑女一直认为瓦匠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家人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哑女读初三的时候,瓦匠到合肥建筑工地上打工,不小心从五层楼坠落,当场一命呜呼。

  正当母女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无力自拔的时候,瘸子背着二胡回到了桃花坞。据说,他一直漂泊在南京,上海,广州,最后落脚在深圳。靠在车站,地铁拉二胡为生。瘸子的二胡技艺可谓炉火纯青,路人常常停留下匆匆的脚步,施舍一些钱。每当瘸子给哑女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哑女的眼前总是会幻现那把二胡,那些曲子,那孤独的身影和期盼的眼神。她仿佛看到那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坐在过道里,衣衫褴褛,手里拉着二胡,表情沉寂,面前是一堆破布,上面零星地撒落着几个钢崩。处于极度悲痛中的哑女妈,又回到了瘸子身边。毕竟,他是女儿的亲生父亲。也许,瘸子更习惯于流浪的生活,对家庭生活反而有些不习惯。听说老婆带着女儿改嫁过,他始终无法原谅这一点。所以,对哑女妈不是打就是骂。哑女妈觉得有愧于瘸子,对这一切也就认命啦。

  但是,哑女认为,石匠就是自己的父亲,自己就是石匠的女儿。她觉得瘸子太自私,瘸子不该对他娘俩不管不顾。所以,她始终不愿意喊瘸子一声父亲。瘸子并不计较这一点。他把卖艺得来的几万块钱全部拿了出来,将快要倒塌的老屋修缮一新,添置了一些家具。买了一台大彩电,还在桃花坞第一家装置了空调。他掏钱让女儿读完了特殊教育学校,又毫不犹豫地让女儿上了大学,南京某特殊教育学院。但是,光靠母亲土里刨食,迟早下去会坐吃山空呀!哑女已经明白为什么瘸子的二胡拉得那样绝望,哑女也很绝望。他不知道瘸子到哪里去弄这剩下来的三年的学费。瘸子是不是又会不辞而别?

  瘸子放下二胡,拿起一本哑女上高中时用的作业本。又找来一只水笔。然后,向哑女招招手,意思是说,闺女,你过来。雪光映照在瘸子的脸上,瘸子显得白皙,英俊,和蔼可亲。哑女不敢抬头看他,看了他觉得自己始终在犯罪。瘸子示意哑女坐在大桌边上。瘸子摸了摸哑女的脑袋。女儿的头发早已长得乌黑茂密。瘸子粗糙的大手在她的秀发里摩挲着,发出水一样的响声。瘸子的脸上散发出一种父性的光辉。他在纸上写道,下学期要带多少钱?哑女写到,五千块钱就够啦。瘸子又写道,听你妈说你有男朋友了,什么时候带回来让爸爸看看?哑女写到,看情况吧。瘸子忽然写到,闺女,你姓什么?哑女犹豫了一会儿,他不明白为什么瘸子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可他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哑女战战兢兢地写到,姓王。

  瘸子看了,忽然无望地闭上了两只浑浊的眼睛。他朝自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仿佛听见胸腔内部噼噼啪啪东西碎裂的声音。泪水再度夺眶而出。他又拿起了那把二胡,紧紧地抱在怀中,却久久未拉。哑女走进厨房,看见母亲早已擦干了泪水。年夜饭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哑女看看妈妈。妈妈看看女儿。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哑女能够感觉到妈妈内心潮水汹涌。妈妈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同是灵魂深处发出的一声哀鸣。她拽了拽女儿的衣角说,你个傻闺女呀,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爸问你姓什么,你就说你姓吴。你爸也不容易呀,过年以后,他说还到南京的地铁去拉二胡,为你赚学费。就因为你不愿意喊他爸爸,不愿意承认姓吴,你妈可没有少受罪呀!哑女大张着嘴,半天没有吭声,然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已是黄昏。家家户户响起了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欢乐祥和的气氛。哑女和妈妈一起把十大碗菜端到桌上。又把酒打开。然后放完炮仗。然后把瘸子拉到了首席。哑女满满地给父亲斟上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然后,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尊敬的爸爸,您辛苦了,女儿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然后,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瘸子禁不住老泪纵横,也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走到女儿身边,将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哑女妈说,不哭,都不哭,今天过年!瘸子松开女儿,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8-11-25 10: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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