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洗澡
武志强

　　在单位洗澡的时候，看着这一帮精赤的男人，我忽然想到他们都是娘生的，都曾经是婴儿，后来一天天长大到今天。我又忽然想到他们有一天都要死掉的，只是死的时间不同，所以看不出这一帮人中就少了谁。他们是陆陆续续离开的，所以不显眼。但想到他们有一天一下子就都没了，那确实是让人震惊的，只是这样的事从没有发生过，所以澡堂里永远是有一帮男人的，对于少了一个或两个人们永远都不以为意。活着的人就得洗澡，澡堂里永远都挤着洗澡的人，似乎也永远就是那么多人，没有什么变化。我所想到的是如果把我知道的那些在这里已死去的人聚集起来，他们现在也能挤满一澡堂了，像我们现在这样热气腾腾地洗澡。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就洗不成澡了，所以我要珍惜每一次洗澡的机会，不仅好好洗浴着肉体，还要好好洗浴着灵魂。
　　洗澡的水永远都是清的，新的，就像时间，永远流淌的时间，从我们手上流过时，永远都是新的，人就是这样洗老的，洗没了的。比较淋浴，我自己更喜欢坐在池中里泡澡，浑身是舒服，看着池子里的水渐渐就由清变混浊了，就像时间由清澈变得浑沌了，像一个老人老眼昏黄，看不清东西了。我不急，慢慢洗，因为还有的是时间。我是在想人活一辈子，能洗多少次澡呢？洗一次少一次吧。想着那些人为进澡堂挤破门，跳窗户，我就觉得可笑，但我从没有把我的感受说与人听。急什么呢，该你洗，一次都不会少的，不该你洗，多洗一次都不成。想想前两天病死的工友，他现在还能洗澡吗？不能了。他永远都不能洗澡了，而我们还能，还能幸福地洗澡，赤身裸体聚在一起，还能泡在水里面，让包围着我们的肉体，并让我们感觉到温暖和舒服。
　　才退休了两年的职工，再来这里洗澡时，我看着他们的身体，明显感觉他们老了，那种苍老令人心酸。当然有一天我也会这样老的，鸡皮鹤骨，颤颤巍巍，吹口气都能吹倒。时间在他们身上已所剩无几了，属于他们的洗澡水也不多了。珍惜每一次洗澡的机会吧，好好的洗一洗，搓一搓。所以我愿意看到他们来洗澡，因为那就是我的将来。也许是明天。我常常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一天就过去了，一晃一个月就过去了，这不一年又到头了，过几天，掀开的就是2009年的日历，要洗的就是2009年的澡。时间就像放澡池子里的脏水，阀门一开，那水就哗哗的都流走了，再注进去的已是新水，干净的水，明天的水。
　　澡堂可以说拆就拆，然后盖新的，装修的可以很漂亮，但这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澡堂，都是用来洗澡的。看似一天天清爽了自己。其实是在把年轻的洗老，把年老的洗没。咋就有些日子没见老张头来洗澡了，向人一问，才知他一个月前心脏病发作死了。被问到人还问我：“你咋不知道？”我说我咋就能知道呢，这里的人这么多，脱了衣服都一样，难道我还每个人都记着？偶尔少几个人，真是不注意呢。澡堂里永远煮饺子似的，一个个的饺子，你能区分出哪个是那个呢？洗澡时候这里的确热闹，洗完的人就都走了，一点都不留恋，因为还有比洗澡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办呢。铁打的澡堂流水的人，澡堂稳稳的蹲在那儿，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像是一位智者，不发一言。今天谁来谁没来，谁以后能来谁以后就不能来了，来不了了，它都知道。但它是一以贯之静默的。其实已有好些人不能来这里洗澡了，我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我想他们就是被这水洗没了的。现在我与他们之间已是隔着一条冥河，那河水仿佛就是由这些洗过他们身体的洗澡水堆积而成的。
　　我曾有机会，站在晚上空寂的澡堂里，感受那份静默，就像时间老人深沉的静默。外面是明亮的霜一般的月色，月色又溜进了澡堂，落在地上，贴在墙上。望着那月色我忽然想，那月色里有一个天堂，是那些在这儿洗过澡又死去的人去的地方，他们幽灵一般仿佛就都静默在这月色里，在洗着澡，说笑着，叫骂着。拥挤着。这时的澡堂就是他们的舞台。那些有过的时间和喧闹就都镌刻在墙上，他们的面孔在空间里游荡，墙壁上就刻有他们的记忆，有他们的影子在舞蹈。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笑声，想起他们说过的话。我从澡堂的这头缓步走到那头，又才那头缓步走回这头，走到门前。我推开门，仿佛还能看见他们洗完澡离去的身影，是那么步伐从容，悠闲自在。
　　有些东西是隐藏在事物深处的，我们看不透，就像这水，这洗澡水，谁能看透呢？水的后面是什么？是时间的深渊？水永远都会有，但等我们看明白时，或许就已经晚了。就像生与死，一个人只能生一回，死一回，但在这生与死之间却流着一条长长短短的时间的河流，每个人的定数不同，谁都无法预测。命运与未来总是谜一样的。我们不能知道自己今生能洗多少次澡，就像我们不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总是惯于说，明天或许也和今天一样吧，有今天的节奏和平安。但其实是不一样的，在我们的生活的习惯中，有些事情已经在发生变化了。就像有些人，他今天出了这个澡堂，明天他或许就回不来了。澡堂的大门敞开着，但他进不来了。或许今夜里他的梦魂还能进来。或许在我们这些人洗澡的时候，他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羡慕地看着我们热情腾腾洗着澡。我甚至想，在我们洗着澡时，他曾留在这里的影子也像我们一样在洗着。我们的身边就有他。因为有一天他的身边就会有我们，我们会与他们并肩而立，站在一起。
　　我站在这冷月下的澡堂里，思绪翩翩，对生命我有一种别于往常的理解，那些有过的生命与呼吸哪里去了？那些记忆与前世又将去向哪里？只不过是由于某种缘分，我们在此相遇。我们有名有姓。但当我们进入澡堂，赤条条的泡在水里时，我们的名与姓已失去了意义，我们同是在这里洗澡的人，我们没有贵贱之分，我们是平等的。同样在死神那里我们也是平等的。
　　现在，让我们一起来洗个澡吧，无论生者还是死者，我们在这里聚会，这是我们共同的天堂。这里有烧的正好的水，空间也足够大，能容得下我们。让我们舒舒服服洗个澡。让生者与死者都清清爽爽，洗出个快乐的好心情。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让我们赤裸裸进去，某种形式上也是赤裸裸出来，什么都没带来，什么也都没带走，洗出一个真实的自己。

武志强
[copyright] 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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