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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老关头

2020-10-02抒情散文霍名夏
老关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塔河农场还有老关头这样一个人。老关头的身份也一直是个迷。老关头不是领导,也肯定不是知青,但他是不是农工呢?在塔河农场,领导、知青、农工,各有其职,一清二楚,唯独这个老关头,一直到今天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仍然

老关头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塔河农场还有老关头这样一个人。老关头的身份也一直是个迷。老关头不是领导,也肯定不是知青,但他是不是农工呢?在塔河农场,领导、知青、农工,各有其职,一清二楚,唯独这个老关头,一直到今天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仍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定位他,也不知道那个孤独和善的老人是否还健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一直栩栩如生在心里。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之后,会想起以《老关头》为题写下他的故事。

  老关头爱穿一身棉袄棉裤,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时间穿着那套看上去厚实又温和跟土地一个颜色的破行头。春天的时候,塔河农场周边的山林一片苍灰色,打眼一看,远远近近好像有一层淡淡的青色,云雾一般缭绕飘忽在眼帘内,似云若雾,虚无飘渺。细看,却还是一片苍灰色。尽管季节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五月,桃花水也已经跑过去一两个月了,泥泞的道路和山坡上的冰雪都不见了踪影,然而有时候还是大雪飘飘,还是冬季的样子,还是苍灰淡白一片统治着周边的山林,没有一点一滴春的影子,尽管猛一眼看去会似见非见地看到一瞬间的青色。那是杨树枝头冒出的小骨朵,也有地上钻出的小嫩芽。

  冬采结束了,人马都从红旗招展的山场陆续撤回了农场,准备春耕生产了。尽管气候还凛冽着,太阳却已经暖洋洋的了。农场,由这样三种人员构成,一是领导,就是林业局指派来的管理者,一是知青,就是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接受各种劳动锻炼,看表现然后等待招工当兵或推荐上大学的年青人,还是一种就是代表着管理者助手的农工们。农工是由附近松江林场指派来的,不多,有十几个人,他们的家属也都跟他们住在农场分配的木头房子里。他们的子女也是知青。老关头呢?独身一人,既无家属,也无谁指派,就那么一段时间之后才出现在我眼前。

  虽然天还冷着,春寒料峭,一出去还会冻得流鼻涕,但是毕竟季节是春天了。我到塔河农场已经几个月过去。春耕生产开始后,每天大队人马一早就集合起来,杠锹拎镐,在农工、大队长、中队长的带领下稀稀拉拉、浩浩荡荡地往后山的大地蜿蜒而去。一条弯弯曲曲穿行在次生林里的山间小路,沿着山势漫漫坡逐渐上升中延伸至看不见的什么地方。这是早期伐木工人最初在这里留下的印迹,大片原始森林不见了,一个又一个粗大的黑色树桩中,林场工人日后补栽的小杨树、小松树之类的针阔叶树种也已经数米高了,我第一次去大地干农活,走在路上一切都新鲜,离农场大约有三四里地的样子,队伍到了半山腰,那里赫然出现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

  老关头,就在这片大地的某个地方。

  一个人,猫着。

  日常生活对于一个人至关重要。不了解他的生活,几乎不可能完整地了解他和他的思想。大家称之为“老关头”的人,就因为有那么一些奇怪的距离等原因,使知青们包括我无法完整地了解他的日常生活,他的思想和心情,以及他在整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是如何一个人在这里度过的,且年复一年。我无法明白,他从哪里来,身份是什么,为什么远离农场一个人呆在这荒凉的大地之间,我好像很难在他身上品味出一点点的味道。他就这样在山上的大地里度过了一年比一年漫长的冬天,直到春天我们大队人马再次到来的时候。走近了,前头停下来了,在半山腰靠近小铁道的下面有一个跟大地和白雪一样颜色的地窨子,深入地下一两米,房盖比地面高不出多少,用木板和乱草一层层压着。屋小人多,最初我并没有进去,而是一些相熟和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挤进去了,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

  老关头爱抽烟,抽得很凶。也爱喝酒,最爱附近一个叫黄泥村子的小烧酒和林场的苞米流子。日子久了,我得以走进那幢低矮局促的像屋不是屋,不是屋又住人的地窨子。一盘小火炕,连着一个大铁锅,旁边的土台子上立着几样简单乌黑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应该是油盐酱醋之类。老关头爱笑,很谦卑,只要他在屋,那张笑脸永远迎接着每一个进了那间小小屋子的人。姑娘们不在的时候,这间小房子就是男知青们的天下,烟气缭绕着每一寸空间,呛人的烟味打得人直咳嗽,知青们到这里来多数都是寻找老关头一袋关东烟抽的,辣也抽,呛也抽,抽不了也抽,抽不服还抽。老关头也乐得人们抽他的烟叶子,那是他自己种的,秋天打下烟叶后,编制成一条又一条粗而长的大辫子,吊挂在树林的空地上任风吹干,太阳底下晒干。这烟冲,有劲儿,不习惯的话,抽一口立刻就能引起一连串的强烈器官反应,大咳不止,鼻涕眼泪喷得到处都是,直到跑外头去收拾干净了,回来再抽,这一次,相信一些人都或多或少有点儿经验了。重新接过老关头的烟口袋或干脆就从老关头手里抢下二指宽的卷烟纸和烟萁萝,自卷自抽,这回抽得小心翼翼,抽得心满意足,抽得一屋子笑声又起。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谦恭的老关头到底是谁。有人问领导,领导也答得含混,问农工,农工更是如此。

  一个谜。

  我们每天上山刨头年收割后留下的大片苞米茬子,刨地,刨干净后再拿耙子把晒干的茬子搂到一堆,这里那里,星星点点就拢起了火,满大地都是火堆,烟雾升腾,四处弥漫。还要时刻警惕不要跑了山火,有会使牲口的知青在后面吆喝着牛开始拉犁起垅了,女知青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跟在后面打碎土坷垃。一般情况下,这时候老关头地窨子那根歪歪斜斜的小烟囱也开始冒烟了,他要准备自己中午的饭食,还要给知青们带去的饭热热,弄一大锅白菜汤什么的。他很少露头,就那么默默无闻地忙活着。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似的,一忙起来,大家也就把他给忘了。歇气的时候,离得远,大家没有烟抽,忍着,也懒得跑路去老关头的小地窨要烟叶抽,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猜测这老头儿的身份。这是一个永远富有魅力的话题,只要一天整不明白,它就会一直挂在知青们的口头,大家为其争来争去,一无所获。

  老关头怎么没有老婆呢?

  老关头老家到底是哪的啊?

  老关头是不是咱们农场的人呀?

  谁知道呢。

  闲斗嘴。闲极无聊。可知青们乐此不疲,不然的话,一身散发不尽的热量往哪里去发泄呢。女知青不能亲近,恋爱不能谈,对象不让搞,男青年们一到山上就只能搞搞这个永远也搞不明白的老关头。

  后来有消息说,老关头原是一个工程师,在林业局科技处工作,老东北林学院毕业,后来分配到临江林业森工局。人老实,也很厚道,跟他一起分配来的据说还有一个女大学生,是他对象。但后来不知怎么着他就成了强奸犯,让林业公安局抓起来了,那时候老关头还不是老关头,正年轻,又有文化,虽说平时老实巴交,但一旦到了关乎自己名誉和生死攸关的时候,老实人也不老实了,据说不老实的证据就是他宁死也不承认自己是强奸犯,不但不承认,还当着公安的面揭发是有人陷害他,陷害的目的不知道,反正是看好了他的女朋友,跟他的女朋友有关。调查来调查去,女朋友并没有帮助他,证据材料显示,她的回答模棱两可,问另一个男人,当然更不承认,于是成了一桩糊涂案。这个消息来源据说很可靠,是农场一个老农工说的,喝了点酒,酒后失言,失言之后又明白了,不再多说。

  那年头儿,凡是跟女人沾边的事都是高压线,都了不得。这事显然有年头了。因为,从风华正茂的年轻大学生,到如今的老关头,期间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是令人关注和心酸的若干年。大家很兴奋,很感兴趣。那时候,凡是跟女人有关的事我们都感兴趣,年青的心常常为此而激动不已,哪怕是一点点跟女人有关的事,我们也百听不厌,总想知道得更多点,刨根问底,何况这个老关头。但是,注定不会知道得太多了,如果不是酒后失言,大概连这点信息也不会透露出来,至于后来老关头进没进监狱,那个女人跟没跟那个男人结婚,后来老关头又是怎么到了塔河农场,为什么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山上,而不跟大家住在农场里,他每个月有工资吗,他在山上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是领导安排他看山,还是他自己愿意离群索居,不知道。从秋到春,自从山上庄稼收拾干净后,这漫长的半年多时间我们不去地里干活的时候,他平时的日常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呢,他内心世界的秘密是什么,他的人生乐趣在哪里,如果他真的是老东北林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工程师,那么他的思想一定丰富得无法平静,心一定不会安宁,他靠什么活得那样每天一幅笑脸呢?

  记忆犹新的是,老关头的大饼子烀得很有特点,有巴掌那么大,烀在那口黑色金属制成的大铁锅上,每当打开锅盖,热气腾腾中玉米特有的那种香气立即扑面而来,一面焦黄喷香,另一面则是玉米面的金黄色,五个手头印,薄薄的,捧在手里烫得直咧嘴,咬在嘴里十分有嚼头,还有他从坛子里捞出来的萝卜咸菜头子,咬一口苞米饼子,再咬一口咸菜头子,是我们每天到他的小屋子去除了要烟抽的第二个想头。那时候,没什么好吃的,而农场的玉米面大饼子是笼屉蒸的,头一顿还行,下一顿再回笼蒸就难吃了,拿在手里散花了,吃在嘴里更是难以下咽,每到此时,我们就上山去吃老关头的大饼子。一个孤独的灵魂,因为有了自己亲手做的大饼子,种的老旱烟,坛坛罐罐里渍的老咸菜头受到了男女年青人的热烈追捧,自己也活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没有人的夜里,漫长的从秋到春,他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许多年了。后来大家相继都离开了塔河农场。

  离老关头最近的,也在几十里外的松江林场。

  农场后来也黄了。

  老关头去了哪里,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早早地先别人一步离开了塔河农场。这个人,后来也随着工作的不断变动而慢慢地在头脑里褪色了,退出了记忆。关于他的后事,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偶尔想起来心情会很复杂。不说别的,仅仅从人性的角度讲,命运对这个后来证明的确是林学院大学生也当过几年林业工程师的人来说就显得异常残酷无情,不够公平。

  自始至终,我们这些年青人都没有听到老关头说起自己的来历和往事,也没有听到他骂过什么人,更不怨恨命运。他就那样接受着,默认着,生活着……不过,就在今天我要结束这篇文字的时候,突然想,当年长着一张猪肚子脸,下宽上窄,头顶几撮头发直立混乱地纠缠在一起,什么时候看都有点儿乱草的意思,灰白而邋蹋,虚胖的脸上永远挂着笑意的老关头,如果给他精心打扮一番,穿上一套蓝色中山装,理顺头发,打点发腊,再在上衣口袋里给他插一管金星钢笔,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显得一表人才,神采奕奕呢?不知道。

  当年的老关头,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就是年龄。看上去有五十岁,六十岁,或者四十岁,都差不多。那时候,我们也就二十岁左右,实在没有看一个人年龄的本事,尤其是老关头这种被命运折腾的人的年龄。看谁都老,只有我们年青。因此,今天再想起他年龄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儿酸楚,或许,当年的“老关头”大概也就只有四十岁多一点吧?都说岁月催人老,怎么知道命运就不催人老呢。                                                                                            09-2-17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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