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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牛旭斌新近散文选篇

2020-10-02抒情散文牛旭斌

○作者简介 牛旭斌,笔名家村,男,1982年10月生于甘肃成县。做过乡政府、旅游公司职员、行政部门秘书。业余文学创作六年,在《华夏美文》、《仓颉》、《诗家园》、《腊子口》、《同谷》、《陇南文学》、《甘肃日报》等20余家报刊及网络发表散文、
○作者简介 牛旭斌,笔名家村,男,1982年10月生于甘肃成县。做过乡政府、旅游公司职员、行政部门秘书。业余文学创作六年,在《华夏美文》、《仓颉》、《诗家园》、《腊子口》、《同谷》、《陇南文学》、《甘肃日报》等20余家报刊及网络发表散文、诗歌百余篇。有散文入编天涯社区2008年度散文选等读本。有散文集《清秋》。
通联:甘肃省陇南市成县人口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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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花花的土坑(外一章)
生命里总有一些休戚相关的地方,把往事成成总总影绰在我们的脑海里,很深很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当我回念起的时候,也算是我成长路上心灵的的祭奠。那里埋过无数只青蛙,那里长着满坡的款冬花、野萝卜、小蓟和瓜蒌,以及漂浮在水中的碧绿、似小塔松的大片的续断。那里满载平安,满载希望。马勺形状的土坑是生长中草药天然的宝库。采药,基本上凑足了我那时读书所需的费用。花土坑从色彩上望去,有着黑、红、橙、蓝、紫、白、绿等异彩纷呈的颜色,从地势上看,由于长期采集耐火土的缘故,被上面的山坡,坑西的夏家湾,东边的一道脊梁似的山峦所包裹。像一个熟透了看得见果核的大蜜桃。童年里和我伙伴们,全是在这里玩耍着长大。我决定离家求学的那年初秋,曾把那些片状块状的稀土久久地在手中把玩,我发现每一种颜色都给我一种启示,每一块花土都像父母脸上的皱纹,经风雨的雕琢,载着强烈的太阳光辐射的青铜和血色。另外,我感念花土,同时也告慰已经逝去的我至亲至爱的祖母。在生命历经的一个个严冬,是花土粉泥就的火炉,扑扑旺盛的火苗,温暖了我们几近冻青吹皴的耳朵、脚丫和脸颊。那个一年四季用柴火取暖和烧水的火塘子,被火烧了多少春秋如今搁在老屋的角檐下完好无损,只是祖母的离去和时代的变迭,它渐渐远离了农村生活的舞台,零落成一堆干泥。这样的启示,更多地萌发和填塞于我幼稚的心灵。我和我的同伴,在痛苦的成长和迷茫的岁月里,也像一块深埋地下的花土,变化着,寂寥地,几乎不动声色,当大人们记起该要顾及的时候,我们已经长大了。有一天,母亲从雷电交加的暴雨中朝花土坑跑来,边跑边喊,身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最后找见我的时候,我正在土坑里呼呼大睡、一脸憨态,带着无邪的倦意,还有尚未消逝的泪花滑落的痕迹,不深不浅的忧伤。母亲说我是一个孤苦的孩子,因为她的没本事让我跟着受罪了。那天我和母亲抱作一团,泪水涟涟。母亲的无辜,增添了我对农业生产线上苦苦挣扎的人们的悲怜。这个世界上,可以相对地说,没有人比农民能够更加辛苦。在花土坑里的酣睡,使我开始清醒和自觉,母亲高高低低地唤我时我听不见的花土坑,在地图上找不到的花土坑,布下了我从人生的路上跋涉的踌躇和迷茫,让我深刻地明白了走出这座群山还有群山,远离这片天空还有天空,世界之大,我之渺小,茫茫人海,我不过是孩提时见过的那只才咿呀学步的小鹿,在无尽的森林、广袤的田野和密布的河流间,以极不稳健的跑姿,找寻可能的一些欢乐,连同通往美好日子的出口。在花土坑,常年的山体雨雪积水,自然形成了一大块的湿地,不同时节开着一些烂漫的小花,还有藤蔓状的“眼药草草”,类似于野草莓的叫“鼻血疙瘩”的东西,撕开灯笼般的果皮呈现出圆圆的、樱桃样子的叫“鸡黍子”的毒草……在这些花草的身旁,我们三五个伙伴齐聚一起玩游戏,猜拳写“天下太平”,玩自制的“花样”扑克牌,用麦草或者水草秸秆编蚂蚱笼子,夏天捉松鼠,秋天泥水车……在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里,最让人难忘的莫过于花土坑。其实,它的名气也就只有周边寨子里的人知晓,出了小镇也没有人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连绵的大山重重包围的山坳,一条乡村公路盘山蜿蜒,快要接近云天了,一下子闯入一个巨大的山垭,人们称其为“大豁垭”,因为这条路,我们少年的时光便格外地有趣。若是下雨天,顺着整条公路的渠沟,我们背上背篓,光着脚丫,踩在涓涓的小雨里打猪草。一背篓猪草割满的时候,刚好就走到花土坑,这时的花土坑,便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把天真的轻狂和无虑的纯粹撒遍山坡。有一年我深深地沉醉,像沉浸在一个永远不能苏醒的梦里。那年夏天,我疯狂地迷恋上了群山环绕、水草丰美的花土坑。这个巨大的天坑,聚有雨水和从背后的大山涌出的地下水,在茂密如毡的苔藓底下,青蛙、泥鳅和螃蟹偷着安了家,蝴蝶、蜻蜓绕着土坑飞舞,蟋蟀、麦蝉儿叫个不休。那个繁忙的暑假,我的心被土坑紧紧地牵引着,做完农活,不由自主地往那里走,静躺在土坑的草坡上,聆听蝈蝈不安地聒噪,双眸凝望着天空发呆,看蓝天白云间飞过的惊鸿,一只苍鹰,或者一群雁阵,我似乎预感到我的生活和未来,恐怕远不如这些螟虫和鸣禽,我的后怕让我恐慌过好一阵子,我的话越来越少,情绪紧张、讷言和敏感,甚至害怕走进家门。贫穷一度支配的家庭,父母越是爱我,对我越体贴、感情越浓烈,我越觉得不安,充斥我心中的阴影越大。实话讲,母亲是愿意给整日幻想的我,花五分钱买一支冰棍的,可那拮据的光景捉襟见肘。我感谢那个自行车上推着冰棍箱子沿村叫卖的人,若不是当年留下的缺憾和郁闷,我可能也收获不了今天。母亲至今日复一日地在花土坑周遭的山峦里劳作,几亩荒地和承包田,足够她毕生耕耘,包括每一寸黄土,都要她用结茧的双手去分承。我觉得母亲不是普通的劳动妇女,她精心袒护每一片庄稼,犹如爱护自己的孩子。她的勤劳使庄稼地里杂草不生,实际上她已经种出了全村子里最好的庄稼。她时常跟我说,当农民的天职就是要种好庄稼,学生时你就得念好书,做干部,你就得对的起你那一口饭碗,什么人要负好什么人的职责。今年夏收再回村庄,背着麦子走过花土坑,但见蒿草丛生,亦没有路,没有孩子和人们踩踏的痕迹。人们在地震的伤害后加紧做着农活,许多出门打工的人没有回来。我想,我的花土坑是彻底地荒凉、衰败和告退了,在现在的孩子心目中,它不过是一片一无是处的土坡。可对我来说,一些事物,虽然相去的远了,但久远的永远魂牵梦萦。 〇〇七年六月三十日于小城泉北怅望家园(外一篇)地震系列散文 之四
谨以此文献给汶川地震中的罹难者、幸存者献给每一颗伟大的、坚毅的、痛苦的、迷惘的、超拔的灵魂一次次收住泉涌的泪水我们不忘那些顽强勇敢生生不息的自救者不忘那些赴汤蹈火不离不弃的施救者祈祷他们安然,无恙,幸福,平安
荣耀与梦想终于在北京的上空绽放,祖国的心跳我们听的透彻铿锵。这个期盼已久的时刻,我在灾区的天空下守望家园,怅然若失。
回想身在他乡的多年,夜阑人静时常会忆起家来。那个崇山峻岭深处的小村子,一度让我魂牵梦萦。在我心中,那个家是一片泥土芬芳的世界,她既不华丽也不富有,但她温暖又朴实,安宁又淡然。她的亲切让我陶醉在快乐的环境中欢度无忧的童年,她的和谐让我用懵懂的心灵遐想美好的前程。长大后,我们纷纷带上家乡的水土,携着那片家园独被的色彩、质朴的禀性,作别雾水氤氲的寨子,行走在山岭津堠,穿梭在城市之间,无论是前途、事业或者工作中遭遇什么厄运和挫折,视为生活中心的家,是我们舞台的幕后,依赖的港湾,有什么委屈可以直说,能够诉说衷肠,能够充气加力,可以规避来自社会中的一些烦乱和不安。
一扇门,一个紧紧的拥抱,一张沧桑的笑脸,都是家园温情的臂膀,揽我们入怀,将我们包容,供我们憩靠。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安慰我们可能遭受的不幸和伤痛。这个家园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之于精神,她不贫乏,之于物质,她很淡泊。
突如其来的地震,故乡成为重灾县之一。我的身边有了许多失去家园的人们,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们。一时之间大家相互传递最多的一个字眼是“家园”,这既说明了家园对于人们生活的不可缺失,又说明了难料的劫难不可逃避。那个我们疲累时可以歇息的场所,那个亲友团聚时共话亲情和友谊的地方,在地震中彰显了她的脆弱和不堪。
瞬间,改变了人生,须臾,转换了乾坤。尤其对于家园,我想的更多,理解更加深刻,贴切和入微。在镡河的土蒿村,处处都是拆除房屋的繁忙场景,群众们情绪安定,做好了一切计划开始重建,大多数人家辛辛苦苦准备了建筑物料,政府也将发放补助资金……这样,农民重建有了信心,也弥补了重建急需的缺口。乡亲们已从灾难的阴影中走出来,决心布置新的家园。他们互帮互助,汗流浃背,来来回回地转运木头和墙土,清理旧房屋和废墟里有用的东西。新房子建到哪儿,路就修到哪儿,路要修到哪儿,谁家的核桃等经济树木就主动砍掉,人们之间少了斤斤计较的小农意识,多了大义大勇的气节。在黄陈镇苇子沟,新建11个台基的基础业已竣工,工程进入砌墙等后续环节,令人欣慰的是移居此处的42户农户可以在天冷前放心地乔迁新居。建筑公司的正规化施工,各项用材的严密把关,看来是切切实实把温总理的嘱托落实到了行动上。到索池的寨子村时,剧烈的余震再次袭来,那天的大地震摧毁了这个山坡上11户人家的房屋,如今,曾经几个台阶的陡坡已被铲成平整的庄基,新建住宅正在用混凝土打抗震柱。这些新家,从设计到施工,都有完整的监管和操作系统,有效保障了进度和质量,更为感动的是当地政府完全尊重了民意,符合实际,科学规划,在每家每户的宅基地上留有余地,院落也大,十分敞亮。在另一个村子,我听到的事实又让我百感交集,失去家园的农户要重建房屋,需要使用动力电,当地电力部门认为接电必须每家每户购买一块三百多元的三相电表,请电管站电工安装,有的买好了电表电工因各种理由推卸迟迟不接,有的想方设法为了重建给电工私下塞好处费,甚至还有电工在公然向灾民伸出黑手,我听到的这些可能只属个别现象,但无不显示出一部分人的麻木,或者说可耻。重建够让群众闹心费力了,几十年的基业的房子在瞬间没有了,谁不黯然伤魂?很多家庭先前根本没有建房的计划和准备,借债重建十分普遍,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在关注重建家园,在此期间,希望雪上加霜的事情少发生一些,希望苦不堪言的事情少制造一些。回来后,我不断想着一位老兄在麦垛角落低声对我说过的话,令我愁肠百结:贴息贷款能否办得到?飞扬的物价能否下得来?孩子们马上开学了在哪里上学?这是农民心头最大的隐忧。
孩子们的家园在校园。我不懂为什么校舍和公共建筑就如此易碎,我不知道地震波摧毁了多少校舍和生命,但我知道,那一刻,每一所学校的教室里,都坐满了全神贯注上课的学生。震后,我曾一个人走访过十多所学校。其中也少不了去我近十年从未去过的母校,进门的古柏参天茁壮,我读书的教学楼却已是一块平地,那座在小镇里曾享有标志性的四层建筑,还是就这样轰然逝去。这令我想起都江堰市新建小学,八百多名学生家长和善良的人们在六一儿童节齐聚一起举行的那场特殊仪式,深深地烙印我心底。物以类聚,人以群居,有人说他们中没有一名相当于科级干部的势力,那是一所只供平民子弟就读的学校。在突出公平教育的大同社会里,难道穷人家的孩子,仍该活生生地付出三百多条生命吗,我的痛心纠结,撕绞,割据,我不懂无辜为什么总是降临在无辜者的身上,其实我也懂,落后就要挨打,地位决定一切,人来到世上都注定一个身份,谁让自己失业下岗呢?谁让自己没有钱呢?那个从童话王国归来的女孩,那些遗弃在废墟里的书包,那些埋没在齑粉中的生命,就那样走了。我们真的应该痛斥那些造成校舍坍塌的罪魁祸首,那些不作为的工程监理,那些榨取油水的官员头目,只有这样,亡灵才会安息,生者才会节哀,也算是为遇难的孩子声讨公道。否则,良心何安?良知何在?7月24日,在大江之畔一所面目狰狞的村学面前,我看见废墟上不多的钢筋水泥,它的震撼使我泪流满面,尚还崭新的教学楼支离破碎的痕迹,似在我的心底挖凿一条条的沟壑。对着我无力改变的现状,我常表现出文弱的无言,但这次例外,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带着愤懑、恼怒和诅咒……
庄稼汉盖房不容易,在采访团随后走过的每一个农村重建点,我都在用迫不及待的心情,告诫重建家庭和希望施工者,能以慈悲的柔肠、爱的双手,哪怕是多用一点心,多做一个环节,多添一块材料,也要把工程的质量万无一失地放在第一位,既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也为了抚平国殇。牢记地震之于我们的教训:没有质量,一切都无从谈起。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回眸那一个地动人骇的特殊时刻。静止的时针指向公元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灾难定格在那数十秒时间。
那还是夏收的开端,桃李成熟,艾草深深。正午的树荫下,我陪着亲人怅望摇散的家门,叩问山崩地摇的世界,思忖我深爱的熟稔的故乡。在宋坪的史家坪、小川的孟家山和坡底等一片片受难的土地上,我从来没有如此为人的生存而担忧顾虑过。走过一个个重灾区的帐篷,我亲眼目睹了无数垮塌的家园,人们的心头结下一层暗暗的阴霾,这使我深刻地体会到灾民深切的痛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新中国史上最强烈的一场地震,决裂般地震撼广袤的华夏大地,摧毁性地破坏了四川、甘肃等十一个省份十万多平方公里上数以百万计的家园,数万同胞遇难、失踪,亲人流离失所,从国家到家庭一时陷入了无与伦比的境地,多少人处境危难,多少人十分悲惨。亲切的总理赶赴灾区紧急救援,与人民群众心连心的党中央总书记挂念百姓安危,风尘仆仆,鞠躬尽瘁,像在寻找自己失散的亲人一样,努力挽救一个个平凡的生命,深入四川、陕西、甘肃等地指挥救灾。
望家兴叹的日子如见水的麻绳儿,一刻比一刻紧。幸运的是,6月1日,我的故乡迎来了人们盼望已久的胡总书记,不久后温总理再次实地察看灾情,这两位陕甘川同胞和举国上下的民众依靠的老人,瘦了,憔悴了,苍老了,却坚持走在废墟上,寻找,鼓励,往返于天空和大地,替亲人拭干眼泪,努力让每一点安置尽善尽美。这使一向封闭落后的山区陇南得到了全国的关注,使无数灾民重树了生活的勇气。希望,在绝望的悬崖边落根生花。数十天来,我们和发展中的祖国一起,经受着天地无情的考验。罹难的中国,每一丝脉动都十分有力,每一寸土地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声息,悲恸、慌乱、镇定、求救、呐喊、冒险、惊喜、奇迹,人生可能的每一种情绪、人性闪现的每一种光辉,都在残酷的震灾中淋漓表现和尽情释放。我崇敬这样伟大的人格,我身边的农民乡亲热爱这样高尚的人品。
文章连篇累牍,我必须以沉痛的心情,悼念那些在地震中死难的同胞,感谢那些在生死关头冲锋陷阵、救人于危难之际的抗震救灾英雄,感谢那些施以人道主义援助的国家和地区,感谢那些慷慨解囊、舍己奉献的捐助者,正是这一份份的巨大热情,和不加雕饰的善举和义行,告慰了死难的人们,鼓励了活着的世人。人间有爱,大爱无疆,切切实实,丝丝缕缕,像涓涓细流,像奔腾江河,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地汇聚在一起,温暖和慰藉着世界上一颗颗蒙受灾害的心灵。在更多的苦难深处,我们推翻压在身上的天灾,异常坚强,我们深信:人生并不孤单,受灾并不可怕,阳光总在风雨后,幸运地活着,笑着活着,乃不幸中的万幸,乃天意的恩宠,只要我们心手相携,美好的明天和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创造、重新拥有!在默哀时,我们感恩命运对我们的偏爱,世界对我们的挽留。还有多少地震孤儿,慢慢张着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多少失去孩子的父母,望眼欲穿苦等孩子从天堂回来;还有多少伤残人员,心脏在病榻上微弱地跳动。
经过了地震的洗礼,人的反思更深。关于生命的无常,自然的隐忍,不经意间的闪失和隔膜,似乎都多了风险。只是一种必然要发生的地壳运动,版块相撞,岩层断裂,就翻江倒海地改变了人们既有的苦心营构的世界。我们说,没有比地震更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没有比地震更为刻骨铭心的眼泪。总理哭了,解放军哭了,医生哭了,我陪同的从香港前来救灾的同胞哭了,善良的人们都哭了。原本山环水抱的成县,山崩地裂重创颇深。震灾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以及频发余震屡屡给人们精神上形成的忐忑不安,像阴霾中滚滚的乌云,低低地压在人们的心头,至今难以散去。作为一名干部,我身负的社会责任,在灾难发生的一刻,数十天下乡入村,调查灾情,访伤问痛,我走遍全县的16个乡镇,认真地听,仔细地看,惊闻灾害的无情,深感百姓的失常难过,以及几十万劳苦大众所摆不脱的心灵的煎熬。看看我们受害的群体:学生、农民,残疾人,在一堆堆血淋淋、泪汪汪的事实面前,我的语言苍白无力,不能准确地刻写下一出出真实的悲剧。在灾难面前,我向来自信的笔显得不听使唤,它不能形象地描述人心的悲哀和痛苦,不能确凿地映证人心的无奈和落魄。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越是在贫困的地方,越是破旧的房屋,越是身单力薄的贫苦人家,住房的危险程度越高,受损的结果越为惨重,有的倒塌,有的垮塌,有的墙倒,有的锅碗瓢盆一概砸碎,有的牛羊牲畜一头不留,一个个和谐安宁的乡村,一个个繁华喧嚣的城镇,在几十秒的震颤中躁乱,然后又归于鸦雀无声。两三天来,商店歇业关门,街头匆匆无影。就在那一瞬间,谁的眼中还有风花雪月的美丽,屋瓦倾倒的刹那,谁的心头犹能自在地轻妙如烟?作为人,我们想起亲人、朋友、同事和一切熟悉的人们,在通信中断、道路阻塞的困境中,我们用臆想猜测,用爱心祈祷,这些人能够和我们一样是幸存者,仍在健康地心跳。12日的晚饭,母亲没有开灶,她没有心思咽下这一顿茶炊,土屋墙垮,瓦漏檐翘,自己的孩子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苦难,母亲无法承担这莽撞间改变的一切,亲手耕耘和苦心俭用的东西,在哗啦啦的摇晃中变形、危险,想起这些毁于一旦的不完整的东西,我往往心痛加剧,夜不能寐。之后在等待预报灾情来临的时间里,一个中午或者上午,犹如一个世纪。慌张不安伴随着外界的某一种信息应运而生,真实的、虚假的,谣传的,瞎编的,谁能不信,谁能不避?对于一则坏消息,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对于别人的关心怎能漠视,那些能在灾难中保持通信的人,无疑是自己最信任的最亲近的人。我们兼收并蓄这些信息,不能怀疑这些关心,我们得珍重,因为,大家在互相提醒保护生命。
乡亲们纷纷拿出自家盖麦子的塑料纸、晒粮食的苇席,在院子里、打麦场上搭建帐篷,有的人住在麦草垛里,双腿蜷缩着度过一夜又一夜。所幸我的村庄没有物质的恐慌,多年的农事储备充盈。然而一些人们在弱肉强食地抢夺帐篷等救灾物资,有的是万不得已,有的是唯恐吃亏,有的是遭灾所得,有的是贪占便宜。总有邻居们私下议论,不该得的把该得的得了。我看出了村子里一些所谓的有层次的人的市侩、愚昧和贪婪,在不知轻重地挫伤着灾民的心。厚道的灾民,其实从不渴望政府的多少资助,他们只期望安居乐业,自食其力;他们不奢望别人的怜悯和救助,他们只期望人心的豁达、宽广和真爱。
我还在年轻的时候,就痛切地感受了什么叫欲哭无泪,城里和乡下的房子全部成了危房,母亲每见到一次我就为我的何去何从而忧虑。一刻间,我也曾不知所措,满目茫然。我未亲历过这般的灾难,之前关于地震,也就是从历史和地理上凤毛麟角地学过日本、唐山的地震,但那似乎很遥远,仅知晓它的可怕,却未曾触及过我的灵魂。而使我摇摇欲坠的这场地震,无数乡亲的心灵深深地被大地的声响撕裂,六万九千多同胞不幸遇难。在我们遭受这般无助的时候,党中央、国务院以及单位、亲友都竭力施予我们患难中的相助,大哥所在的酒钢公司给我家电汇来了慰问金,居委会给我发了一袋面粉,我认为,这就够了,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的伤,国家不容易,中央不容易。只是,我渴望,社会尽量减少对弱势群体的磨难,组织尽量再多一些实际的行动。在无力躲避的灾难面前,我祈愿,世界和人们平平安安。多难兴邦,苦难,让我们理解了平安的珍贵,也让我们开始在乎别人的痛苦。我们必须深深地记住这一年,因为我们的民族国难频频,从南方雪灾到手足口病,从汶川地震到暴雨洪灾,灾害连连,创伤不断,我们的同胞和亲人露宿野外,在雷雨交加和风吹日晒中,已经失魂落魄地度过了胆颤心惊的几个月。
一些事件必须被记忆记住,今后的任何时刻我们也不会忘却,因为它焊接在我们生活的节骨眼上,它沉重,决绝,残忍。
8月13日,人民解放军撤离陇南路过成县,江武公路沿线的村镇、街道站满了送别的人们,有的是组织成队的,有的是闻讯赶来的,解放军依依的泪水挥别车窗,庄严的军礼回赠第二故乡。我们十分惭愧,在他们把青春和热血挥洒陇南大地之后,在他们在连续三个月的余震中执行完崇高的责任和神圣的使命之后,他们什么也不带,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而患难中受到恩惠的人们,站立起来的人们,却不能予以他们什么,哪怕是路上的一点干粮。想想他们的无私,我不仅憎恨起另一些人,那些麻木不仁者、偏见者、投机者、钻营者、发难财者、幸灾乐祸者,还有假公济私者,身居显赫而无动于衷者,他们的态度和行为寄生出腐朽的臭虫,伤害了善良的举动,应当被社会和正义的人们所孤立,所唾弃,同样我祈愿无论过去他们怎样可耻,但还是希望出于爱,出于这些子弟兵、陌路人、志愿者们真情无悔的奉献,警醒他们能良心发现,走上新的路程。
就个体的家而言,今年是我最不平凡的一年。高筑债台所买的房屋在地震中丧命,我们又开始寄人篱下、生活无定在。走过百年风雨的老屋在地震中寿终正寝,建房的光荣使命接递给了有心无力的父亲。妻子怀着对新生活的希望,在奔向一天天好起来的日子中,戛然受挫。她悉心节俭和积累的东西,竟然如此一去不复。她的泪水打湿了脸庞,两行清泪述说着内心的苦涩不已。我第一次面对爱人的哭泣言辞无措,我不知道是该劝她痛痛快快地哭,还是应该安慰她、阻止她的哭泣,我觉得两种做法一样傻,一样不妥。我们像经历了一场噩梦,醒来后精心经营的家园就那样碎了,面目全非,碎得不可收拾,碎得痛彻心扉。我承认,我接受,我自然地应对家庭的那些损失,用爱弥补被毁坏的缺陷,用爱驱散被缠裹的阴云。因此,对于家园的意义,我的理解可以说深入骨髓。
很多天了,我喜欢安静地坐在一己的角落,回首这场恶魔般的灾难,我的心灵一边在痛苦地挣扎,一边在进行着一种自我的鞭打,一种自我的手术,让我深谙晴天霹雳一样也是必然的命运。一些时候我耽于一个人冥思苦想,靠近东河岸风中战栗的树,我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阵痛,像山溪里摆布不定的浮萍,有一种被冲击的窒息般的难受。 
乡下的村子里,秋天的庄稼长势喜人。寂寞而凄清的荒原生机无限,等待为时不远的收获。逆境生力,激人奋进,但愿与灾俱来的每一次疼痛,都能重获柳暗花明的新生。就如同现在,我在疼痛中发觉了自己身上的许多瑕疵、丑陋以及弱点,像时光班驳的碎片,在一片片的凋落,浮躁离我远了,奢望离我远了。简单、踏实开始占据我那些被烦琐、世俗、患得患失改写的本性,我像豁然蜕壳的蝉,挣脱了土地的束缚,卸掉了外衣,摇身一变,成熟了,可以由此从容地飞翔。

西风吹过受难的废墟
西汉水翻卷着齐寿山蕴藏的灵犀,路过一个个美丽的村寨。从天水进入陇南的河道,像进入陇南的公路一样迂曲波折。镡河,是故乡南部山区的边乡,没有便利的越境公路穿过,只有一条江水,通向山的深处,流经山里人的心田。我看重镡河远离浮华的沉郁、安静和素朴。哪怕是一辆车从身旁经过,也会激荡起我心头几许联思的漩涡。
地震以来,绕鸡峰山由化垭进出的道路多了些来去的车,多了些陌生的人们,平日以鸡鸣犬吠伴唱山歌的重峦叠嶂,挂着大山哭过的一绺一绺的泪痕。山失于形,人何以堪?我巴不得一大步子抵达镡河,站在我的父老乡亲骨肉同胞兄弟姐妹面前,陪他们说说话,帮他们做农活,夜凉如水的时候,一起守候星空的皓妙,告诉他们,亲友失散了,牛羊死了,房子垮了,粮食埋没了,还有党和国家的恩惠,还有社会上热心肠人的善心义举,还有我们不泯的自救和施救的不懈努力。灾难面目狰狞,山青水秀的成县未逃此劫。遗弃在教室里的书本、砖块压折的花枝、布满帐篷的文化广场、模具一样粘贴在一起的学校、没有人认领的书包、来不及归圈的牛羊、至今掉石的白崖溜、数十处夷为平地的山村、黯然伤神的城市建筑、溢满红川的老窖酒香、飞龙峡谷砸破的汽车、倒塌的围墙轧来时推开孩子的母亲、夜半惊慌失措众人齐聚的街巷、裂开缝子的山体道路,都是强烈地震不灭的印迹和记忆。
夏天的镡河,压在我的心口,像有一句积腹多年的话,说不出来,又堵又闷,大多数时候隐隐作痛。那座熟悉的乡政府院子,曾给我无限的诗意,那条汤汤的河流,曾聆听过我的倾诉。我对镡河,对宋坪,这些别人眼中的穷山恶水,向来是偏爱的,情有独钟的。因为它们的幽闭,边缘,总给我留下许多神秘臆想的空间,满足过我不小的举世不恭的玩心。
曾经花前月下,曾经欢声笑语。数十天来,我们面对家园的残破不堪,思考的问题沉重如山。今天走镡河,但愿我是在为灵魂赎罪。停靠在去往云台的桥头,我想起三年前初访镡河,在这里的小摊买啤酒,豪情畅饮,恣意醉歌。也算是把青春的某些情愫、种子,植入到这一方水土上来的人。看到震后的满目疮痍,农民的镇定自强,我既觉得少有的欣慰,也隐约忏悔、内疚和惭愧。从今以后,我得重新定义人生。在乡亲们看来,日子过得好就是过得平安,过的明朗,过得踏实。幸福,或许就是能够安安心心地饱食、劳作和睡眠。
从今以后,我说话,不再那样绝对,做事,不再那样无忌,待人,不再那样粗粝。经历这场灾难,我发现我原来的生活,无比幸福地隐匿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里。想想过去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那么轻渺,不足一提;过去的太多失落、悲苦和挫折,仿佛冬日的寒风掠过单薄的身体,清冷得十分自然,总有一天,春风会绿了江岸。素有陇上江南之美誉的故土,在五月十二日的刹那间,山崩地裂,河流伤悲。从鸡峰山峦到青泥河畔,没有一个村庄不挂着痛楚的伤疤。
我记不清到镡河来的次数,但记得灾后已是第三次。镡家河依山傍水,沟壑密布,它由早期的镡坝、镡河两个乡组建而成,人口不过万但居住十分零散,隔水与康县相望。先前两个月里,我跟随单位的抗震救灾工作队到过镡河。逶迤的西汉水波涛荡漾,环绕在江水一带的村庄,从远处看去,地震的迹象十分明晰,一些受灾的房屋为了避雨暂时遮盖着塑料布,白色的,蓝色的,像贫穷年代给衣服打上的补丁。一座座房屋的补丁,也不容置疑地揭示了农民在灾难面前奋力自救的清醒。辛勤积攒的家业,顷刻间化为乌有,原本安定的生活陷入困境僵局。那天是震后第四天,人们对于余震和怎样走出现实以及重建未来,抱有的猜测成分很大。我觉得那是父老乡亲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少年,过得最迷茫的时候。在遍体鳞伤的土蒿学校,学生停课;在村庄里,供电只能保证指挥部和麦场的大院,群众们抢出了掩埋的粮食,搬出了锅灶野炊,乡政府的干部穿梭在每家每户,一批批救灾的帐篷、食品和水陆续紧急运来……
可怖的5•12,我痴痴地盯着大地,等待可能决裂的巨缝,将我们吞噬,那狮吼般的轰轰声振耳发聩,我殷殷地望着长天,家园簸荡着来回的幅度,俘虏了我的眼睛。我以为是狂风作怒,抬头望树,高大的杨树没有声音,地开始抖动,如船在浪中,地好软,天好蓝,蓦地,房屋垮塌的响声,扬起的尘土,世界一片混沌。我一下子懵了,原来这就是地震。从那一瞬息,我们面对自然的无情、无常和破坏,山川破碎,江河呜咽,日月失色,人神同悲,数以万计的生命化为齑粉烟尘,数以万计的生命埋在瓦砾之中,数以万计的家庭支离残破,数以万计的人们痛失亲友,数以万计的家园倾倒损毁,无数人的命运被抛出正常的轨迹,无数事物脱离既有的秩序,无数人们的愁苦凝成了伤心的眼泪无法擦干。也是从那一瞬息,我们深知活着真好,懂得珍惜生命的可贵,人性的慈悲,重现了人世的大爱无疆、友好互助,数以万计的人民子弟兵徒步跋涉,英勇空降,数以万计的医生不辱使命救死扶伤,数以万计的老师张开双臂拥抱受伤的学生,数以万计的志愿者奔赴一线抚慰灾民,数以万计的国际社会力量,或提供物资或派出救援队伍给予人道主义的援助,党和国家领导人不远万里走进陇南,看望挂念的人民,鼓舞了数以万计的干部群众,还有千千万万的灾区同胞坚强生活,积极自救。这些事件被铭刻进历史,这些事件一想起就令人热泪纵横。从那时起,我们从心里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寸时光,默念受灾的家园早日重建,祈愿受创的心灵早日平复。
晚伏的麦蝉声嘶力竭,树木茂密的浓荫,把强烈的阳光折射得熠熠生辉。秋的气息浓重,各村寨的民间庙会在热烈举行,田园里的庄稼郁郁葱葱,蕃麦经过了抽穗、授粉的历程已经果实殷殷,洋芋苗子在久旱的雨后重现生机,豆子嫩弱的身躯顽强地破土而出、开花结子,它是灾后新生的第一种农作物,身负着农人满腔的期望。劳作归来的人们走进帐篷里歇息,该是午饭了,我怀着深究的心思和一位老人攀谈,得知他们家的住房已经列入了灾后重建规划,在雨季来临越冬前有望入住。从老人慈祥的笑容里,我看出了写在农人心里的坚定、泰然和无畏,那一张饱经沧桑皱纹纵横的脸,从不失于对生活的希望。帐篷的一角,摞着几袋中央救灾面粉,在山区边远的小山村,在最偏远的农户家里看到这些,我们欣慰祖国的强大,民族的坚强和大爱的深入。
山峦可以决裂而不可以颠覆,花朵不幸受难而不可以亵渎,家园惨遭摧毁而决不能失去。人生旅途,困难重重,刨开祖先垒砌的旧房基,我们继承知足节用的传统,小心翼翼地用砖块、砂子、石头、水泥和钢筋建造牢固的新家,让它结实些,再结实些,经得起考验,抵得住风雨,收拾那一片片碎落的瓦砾,抚摸时光之苔,那一根根木椽,传递着不屈的脊梁抗震的韧度,滚烫的血脉奔流的温度。受难的大地无言,在向我们展示了一次它的不可靠之后,有风吹过耳鼓,一息尚存,绝不言弃,崭新的生活拉开帷幕,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一些花朵凌然开放,我们,一定坚持绝不反顾地前进。

二〇〇八年八月十一日于成县








谁能告诉我们活着的理由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海子,因为谁都放不开对美好的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揭开了人类诗意生活的新纪元。那清纯的情感,浓烈的才思,质朴的质询,无奈的结局,令我追念他但不敢想到他,想到他,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海子,不仅仅是文学的海子,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形而上的海子,大众的海子。
海子的诗,近十几年来在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作为一个新的命题,被更多的人文工作者和诗人、作家去重新解读和审视。这样的重新解读,其实质是建立,这样的重新审视,其实质是发展。海子生命平息后的热潮,带给我们更多对于生死和命运的思考。陈寅恪就曾指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流露在海子诗作里的忧郁主题,源自他的天才思维与人生逆境严重失衡所酿成的灵魂苦痛的一种价值感悟。作为上世纪中国最出色的诗人之一,世界的繁复蜕变,令他心生恐惧而孤独,天地悠悠,岁月苦短,令他在人与世界的关系碰撞中,因悲沧而孤独,花朵受难而众人无动于衷,又使他因世态炎凉人情麻木而孤独。
时光湮没人也造就人。巨大的孤独吞没了海子。文人独具的敏感的社会神经,以贵族般的完美气质,决定着海子是人生剧场中最投入的演员和最清醒的看客。
那是一个令人们追念的年代,生活漫不经心地让人们成为历史粗心的过客,时光的赘冗。海子,一个固执而朴实的诗人。在其生命最意气风发的六年时光里(1983年——1989年),他无可奈何地蜷缩在物质贫乏、缺少诱惑的域界,思索、反省与作结。在这期间,海子无论是光彩夺目的灿放,抑或是昙花一现后的永远沉寂,都以甘露般的芳淳,浸润和涵养着人类渐趋枯竭和商业化的情感与心灵。
海子1964年3月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查家湾,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执教于中国政法大学,常年出没于校园,以诗结缘,与世隔绝,过着近乎清白无暇的生活。知识殿堂的大学校园环境,近十年的熏陶未能禁锢诗人向往自由的心灵,他只渴望一个北方暮春的黄昏,白杨萧萧、草木葱茏,槐花在手中放出香味。
他对黑夜的眷恋胜过了对白天的清醒,那笼罩而来的夜色彷佛就是青春的谢幕,彷佛是复杂的世界抛弃在穷途末路上的人最后的倾诉。他担忧青春耗尽,在自我迷失的背后希冀奇迹的出现。他因此认定,即使时光飞逝走十余年,哪怕不是风华正茂、不是在德令哈的夜晚,有良知的人仍能切身地感受到“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的彷徨无助。高原、草原、大海,地理环境的苍凉、冷漠和直觉的辽阔,都植入诗人的心房,进入一个高大开阔的主观世界,他张开两眼看天,面对两脚踏地的人生道路,最终坚韧地抗拒了别人的嘲笑,以及因自我的跌落带来的身处他乡的颓丧与落魄。海子要从一场误局(人生是一场误局)中解放出来,回到原来的自己,际遇别样的生活。
一个人走了,给我们留下缺失,一个人始终没有来,给我们呈示虚无。
山海关脚下那条冰凉的铁轨,抵达梦境,也通往另一个宇宙。
诗人所走的是一条文字的丛林。和天下所有文士一样,冷静观物处世,孤独的尽头更加孤独,在生存与死亡面前,一颗苦魂,只能以一种状态呈现。那么,选择回归、回到无拘无束、桀骜不驯、天马行空的诗性天堂,对查海生来说,头发蓬乱、伸开双臂,是所谓的终结和圆满。自杀是这个皈依自我的诗人苏醒过来后某个具体时刻所面临的必然命运。山海关埋没了他,也扬名了他。
在每一个人的人生道路上,青春都不会蹙然消逝,只是不停地迁徙罢了。人生之路有千条万条,人在相互事物的矛盾中获得能量与动力、获得精神上的升华。精神的满足与平衡,是人第一性的需求,人的精神最终会在另一生命进程中描摹出愈加深刻的运行轨迹。海子倔强的情怀和对爱的信仰,认定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失去了一个人就等于失去了一个世界。
小心地阅读“太阳是他自己的头”,“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些诗句,海子重视一生一世人的友情与因缘,由此而生的万事万物应当是有灵的、互相感知的、完整和谐的。那么,别人的无所依靠就是自己的无所依靠,事物的疼痛与变异也会牵引自己。乔达摩•悉达多为了普救众生抛弃了王子生活苦苦修行,基督为了对世人的爱而代他们赎罪,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盗火而甘愿安身悬崖。海子以一个人的受难与无助瓦解许多世俗的阴谋,自愿放弃了所有的追求与角逐,忍受莫名的孤苦。一个不善于处理现实社会生活的人,终究是要献身的殉道者。他毕生支付的价值探寻及其宿命,包括后来走上的绝路,表明时下社会之情态,纸醉金迷,浮华阴尘,在他反复尝试的定位中,始终达不到一个契合的适宜的位置,与其说社会是一个酱缸,毋宁说它是一个魔力无限的黑窟,把曾闪烁在青年海子身上的人本曙光璞真情绪连同肉体一道毁灭殆尽。
作为中国的荷尔德林,作为新诗的王子,海子一直被目为一颗瞬间滑落的流星。作为中国农业社会最后一位出色的抒情诗人,海子的确是‘最后一个’,在抗衡于或是缅怀的互动上,海子重新赋予了田园和麦地诗的光芒”。海子热望纯洁的爱情能够一尘不染,珍视真挚的友情,像“和草原英雄小姐妹一起,在暴风雪中,在草原上,看守公社的羊群”。正是这样一个向往美好生活的一个血气淋漓的生命,深入人群的中心却脱离人群。
因为贫乏的现实而忧郁,因为崇高的理想而孤独。海子生命的色彩是单调的,唯一信任的心地坦荡的朋友是孱弱的苇岸,一个救不了自己却时刻为朋友处心积虑的人。青春的光彩有待矢忠的爱情润色,可“糊涂的四姐妹”在梦想中永远站在荒凉的山岗,欣然享受凌乱日子一一的祝福,夜晚念及起隔膜多年的血脉相连的老母,游子最大的聊以安慰的满足就是去郊外听岑寂伤怀的鸟鸣而已。那些无端的幸福和任何的憧憬都是一种不可实现的幻念,是诗人有意设置的符号,凸显了现代社会中机械、冷漠的人情和程式化、日新月异的日常生活。
只是海子以二十五岁的青春终结生命来对抗无情、荒诞的世界,本身是荒诞的。当世间的朋友、鸟语、车笛从身边失散,当爱情破灭、梦想悬空、信念跌落、人生失据的时候,性格孤僻的海子紧紧抓住地理的边缘(草原的尽头)、时间的边缘(黑夜)、心理的边缘(绝望、崩溃),试图保守自己又幻想改造自己,耳濡目染社会的进步必须以人性的沦丧作为代价。
玩火者自焚,善泳者自溺,是《神曲》杀死了但丁,是《人间词话》超脱了王国维,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到《春天,十个海子》这些后期的作品,未能放过海子。
二十一世纪,有谁还会为一种短促的闪电式的幸福欣喜若狂?物质的进步非以道德的沦落为代价、生活的幸福非以精神的泯灭为条件,这种怪象应合了海子的预言:“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海子生前是一位无名的诗人,幻变无常的今天,浮靡的歌台舞榭上失去了一位为人类命运负责的歌者,捧读海子,是尚存信守和感动的人们,对相去已远的纯洁无暇的魂灵永远的奠祭。
那些纯粹的诗歌需要告慰,难怪布热津斯基提出“人究竟是什么?人的真正的不可削弱和必不可缺的品质是什么?一个人的本体到底在哪里?”。虽然一个是学者、诗人,一个是国际战略家、外交家,但他们着急的心情灼然可见。地球的大小不变,而人口却越来越快地翻番。一方面是生活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是生活空间的压缩。一方面是知识程度的提高,一方面是物质欲望的膨胀。一方面,信息高速公路的出现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方面,贫富悬殊的认知扩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
海子是漫漫诗路上的先驱,他为新诗的变革付诸以生命的代价,主导诗人的宿命是一根脆弱的琴弦,苦等生命的季节悄悄复返,在这种来得具体又坚实的逼迫下,人的自由完美意志必然引致探索者的寂灭,海子以人性最光辉的部分(死亡的名义),托付后来读诗和写诗的人,当年一种纯粹和绝望的焦灼,以赤子生命,句子一样热情涌动的鲜血,宣告了目下的时代存在着背叛公理与正义的信仰——扭曲的人性、目光和心灵。
春天,应该是一个作别的时刻,一个烂漫的归宿!一个把今生寄托给来世的悲伤野蛮的孩子,一个极力挣脱学院派的单纯奔赴人类世故而未遂的失败者,就在那片放声颂歌过的高原,他是孤傲的麦子,永远站立,迎风而唱,他环视天空与大地这个二维世界,为鸟的飞翔而忧郁,以富有的思想,挚爱和思索人情的荒凉。
诗人的命运是社会的。在我们充满敬意地回望海子时,社会和人生的进程依然铺就着矛盾。无论过去发生过多少痛苦和梦的散失,一个诗人在摸索中走向了自觉的成熟。在满心积虑地表达人类的无望与悲怆时,向人生作痛苦的告别和幸福的期望。
现代人的生活,就一个“忙”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忙法。我只是这世界上短暂的过客,现在在人世上短暂地居停,我也曾走过许多名山大川,游过不少奇观胜景,也常会产生一种生命还乡的欣慰与生命谢恩的热望。我悲着诗情横溢的海子,也悲着自己,不知不觉也沦为一个文人。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在后工业文明的今天,我用海德格尔的诗句接受这个时代:“我们每人走向和到达,我们所能到达的地方”。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日写于成县






小川不远



一个小镇,从我的心底隐遁,当我再返回去寻找的时候,它已经不认得我了。但它遗传给我炽烈的性格,在这风雨人生路上支配着我,渐行渐远。那曾经熟悉的亲友、同学,包括一些商店、集市上固定做买卖的人们,那些商贩、货郎客和做着稀奇古怪营生的人,那些旧的踪迹,一概从我的视野中转移走了。
在我基石般奠立的乡情深处,我说不上对小镇的看法,过去拿今天该作何比较。从二零零一年起,我们姊妹几个相继离开温暖的家,像鸟儿翅膀硬朗了飞离母亲给它构筑的巢穴。我们是那样洒脱,无拘无束地背起行囊,迫不及待地涌入别人的城市。
多年的读书生涯,甩远了与小镇的距离。
后来的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就业,日渐隔膜了对家的贴切。祖母也已溘然长逝,自然只剩下父母,像个使不完力气的机器人,孤零零地永不停歇地依附在农田里劳作。我几乎不能常见父母,虽然仅有二十多公里的车程,这些年却何以变得那般迢遥。背离的村庄,仿佛我心口鲜血淋漓的疤痕,不易痊愈又疼痛难忍。
前一阵子,我心中的委屈和悲愤无以言说。许多苦果是自找的。就在昨夜的梦里,我竟然回到了我的小镇,从东到西,走上来走下去,来来回回,越来越多的半熟悉半阴森的面孔闪现在我眼前。公路还是那条公路,几经改道,终究未能改离横穿小镇的宿命。面对林立的街市楼宇,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有力地充斥着我的心胸,忐忑不安。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冰冷的床上一身虚汗。
山区小镇发展到这程度也确实不易。仅就中学一起上过学的同学,有做大老板开小车的,有贩药材的,有贩核桃仁子的,有出门去山西打工的,有做杀猪匠卖肉的,有做建筑业的,有行医的,当厨子的,有和警察打架逃跑后下落不明的,有不幸早夭告别人世的,其中最多的是神通广大经商的。
我的那些个同学,告诉了一个我读多少年书都不愿相信的道理:这社会,钱是最有用的。同时也警示我:别清高,这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商业社会。
他们蔑视我对文化的钟情和追慕。他们看见更多钞票可以赎买的现实。回想那时候一个个憨厚的模样,对比人家如今的气派,帆船撑起的肚子,看来是没少过好生活,没少吃油水。我不能说的多,我说的多了有人骂我红眼病。曾有同学带我去过他家,那时他结婚不久,恭喜那天我带了个人情,未能亲临现场。同学一直跟我耿耿于怀,意思是我瞧不起他。我努力解释但徒劳无用。我想:懂我的人不要我去解释,不懂我的人解释也是白搭。
我很郁闷,但同学的确是误解了。坐在他家装修一新的小样楼里,真皮的沙发让我始终保持虚着的坐姿,约莫一杯茶功夫,我如坐针毡,时不时看看墙上的大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名人字画,着实让我开了眼界。我自以为与当地的文人墨客交流密切,都没能收藏几幅书画,可我的同学家里就挂着。我欣赏这些书画,并没有问来处,同学口若悬河地讲起来了。他在讲,我佯装认真地心猿意马地听。
我相信:如今的世事,水路也罢、土路也罢,万物皆有主,万物亦各有渠道。
同学带我欣赏他家的盆景,尽是南方的名花异木,参观他的书屋,整整齐齐地放了几十本书,电脑盖着尘罩,不论是书、还是那电脑的椅子,显然是很久都没有动用过的了。然后,他给我介绍卧室,他娇小的妻刚熟睡醒来,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态笑着打招呼。我驻步门外,同学在卧室里面喊我进去,我还是迟钝,连忙说:“不了,不进了”,同学走到门口拽我进去,看,他手指着宽大的婚床,这是名牌家私,我从天水买回来的,你看好吧,睡上去真过瘾,那叫一个舒服啊!我无言,顺着他的话夸赞他:这些年你真攒劲,看把钱挣得多的,越干越大了呀!他谦让说,这不算什么,比他有钱的人多了。你们村里的春生,小学毕业就没念书,贩卖蔬菜也发家了,前些天整了个十几间的二层楼,封顶那天,鞭炮放了一天一夜哩!
我回到他家客厅,一杯铁观音泡的正浓郁生香呢,细细地抿一口,令人神清气爽。从摆设看,各种时髦的家用电器应有尽有,乘凉用的空调、看电视用的等离子,生活的标准怎么说都已超过了小康。我觉到了我和他之间的差距,这时,一只黑狮子狗乖巧而安静地守在他的身旁。我们不再是中学时代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们各自选择了各自的生活道路,我们怀揣着不同的信念,奔赴着不同的人生。我们梦想不同,“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他也觉出了我的心事,他说:“你家伙,怎么不爱说话了,这样子,将来连老婆都娶不上。”我惊讶,满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人的命运,怎么说转折就转折了呢?
我不忘有一次打群架。他势单力薄跪在地上的哭泣。
我祝福我的这位同学,也希望他而今的生意兴隆,在许多遭受过贫穷阅历的人当中,他不论怎样,至少树立了一个标杆,一种我所没有的奋勇的精神,至少取得了一些成就,证明了我们那一代人,即使他世俗和铜臭到那个份上,他还是我的好同学。
这一点,是铁定的历史,即便是多少让人心头灰蒙蒙的,也灰在恰同学少年的内心里,鲜明,生动,不可更改。



小镇的节奏、声息永远是我迷恋的。透过屋檐的残椽,天空也向我打开一个瓦蓝瓦蓝的缺口。供我纾缓地张望和呼吸。
八十年代初的街市没有规范的商场。凌乱,繁杂,鱼目混珠,在我念书的小学门上,是一条粜粮的街,尽头是卖苇席、水缸、茶罐的,人们熙熙攘攘,吵闹不休。有时候在课堂上,我们也能隔窗听清讨价还价的声音。夏天的校门口,常有一个老太太卖汽水,一个水桶盛满凉水,一个小炕桌支在地上,几只透明的杯子里装着红红的汽水,上面盖着一块玻璃板,虽说是用色素、糖精勾兑的,但还是经不住诱惑,有同学下课后排队喝。汽水比冰棍廉价,冰棍也很少能买到镇子上。莫名的饥渴,搅扰我们的学业不得安宁。
过了没几天,老太太像真空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许多同学打听她的去向,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据说,校方介入汽水事件,展开调查后责令老太停业。
二十年前的闹市,也就是现在的旧街坊。今昔一致的是街道的名称,被历史推敲了多少年,却仍未变化过,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十字街至今还都在。只是很难分清界限了。
造成街道区域模糊的根源,由于一条横贯东西的公路,依傍小河的公路在八十年代拓宽整修后,做了一定的改道。公路穿越粮田和苇子地,西出一个叫翻垭的“阳关”。公路的改道造化了一个新的农贸市场,原本杂乱无章的小地摊、街铺,被工商所聚到一起,迁到了新建的市场内。从此,以马路为市,街面上一天天多了商用的民房,一些人把背墙打开一个门洞,把房子改成门面房开始做生意,一些人拆旧建新,招揽客商,市面上日益繁华起来,饭馆、旅店接连开张,赶集的人也多了起来。
一个不小的镇子,辖盖了方圆的几个乡镇的人来这里赶集。小镇轻而易举成了山区物资的集散地和贸易地。家家户户的粮食、果品、山货都要经过这里收购、中转卖出山外,外地的物品经过这里发散、经销出去,到各个商铺和村子的小卖部里。小镇犹如一个巨大的仓库,又如人的中枢系统,默默地服务着,变革着。
商场的雏形就这样形成了。显得是那么自然而然和水到渠成。
站在凋敝废弃的旧街,回想曾经的繁华和热闹,那张家的火烧铺,曾流下我多少馋涎欲滴的涎水,那王氏商店里的水果糖,曾带给我多少胆颤心惊的窃喜,那购销站的大门,曾有多少人赶着猪儿朝里面拥挤……
往事如烟,轻妙得使我望眼欲穿。我记得当时公家的、私人的百货商店,里面的商品类别都差不多,价格也一样,几分钱的东西都是几分钱。价值十分恒定。留在我亲身经历里的事件只剩下打煤油了,大概是一九八八年吧,村子里刚通电不久,就经常性停电,我们兄弟姊妹的作业,几乎都是在灯下完成的。尤其在冬天,下午放学跑步回家,天就麻黑麻黑了,只有点亮煤油灯,在光线昏黄的摇曳中学习。父母还是支持我们读书的,这已经十分幸运。
我接过父亲从抽屉里取出我家的《煤油证》,兴高采烈地出门了,放学回家时经过供销社,从书包里提出灌煤油的玻璃瓶子,蹭着脚尖把票证递到柜台上,售货员漫步腾腾地签字后,恶狠狠地喊:“为啥不来早些,人刚洗完手,瓶子拿过来,自己打。”我满脸含笑地叫着阿姨,意思是多打点,哪怕是几滴,也或许能多照一阵,或许在我还有几个生字没写完的时候,就能支撑我做完作业。但是,从来没有哪个阿姨对我的巴结和巧嘴应哼一声,在一个凶巴巴的阿姨把我的瓶子撞得生响后转身走回柜台时,我喊叫着冲出店门:“将来有一天,供销社得完了,你们也得跟着完蛋,别太嚣张。”这是我暗暗藏在心底很久的话。我终于爆发般地说出来了。既然打煤油费钱还要看眼色,为了省煤油,在十五前后的月夜,我和哥哥爬在院子里看书,复习课文。我们背诵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们互相取笑,嬉戏,称自己是凿壁借光的那个人。
前些时日,我和远在外地的哥哥通电话,还一不小心说起了这事。
好快乐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伴随着打煤油的时光,我也顺利上了中学。物质的贫乏,一样也带给我内心的缺失和困惑。我常提在手中的煤油瓶子,是一个很厚的玻璃瓶子,咖啡色的,曾经装过什么我不知道,但父亲接过我时,我就知道它是家传的物件了,弄不好还是个古董,应该更加珍视、保护好。可是,什么事情就怕想到,想到了,就越注意了,谨慎了,却防不胜防。那只用麻绳系着的煤油瓶子,偏偏就被我不小心打碎了。犯这个错误的的原因首先归结于学校发了新书。背着沉甸甸书包的我,在回家的路上歇息,煤油瓶子端正地立在一个窝坑里,心想斜阳辉映的时光不能虚度,顺手翻出一本语文课本,念了起来,书包放在瓶子旁边。念着念着,突然被朱自清的《背影》所感动,连忙合上书本,立起身,事情就在这一念之间发生了,风吹翻了书页,我弯腰拿书,书包带子挎在肘上,随我再起身的同时,沉重的书包打翻了煤油瓶子,哐当当,哐当当,几个跟斗,最终摔碎在小溪涓涓的水沟里。我两眼发呆,感觉天一下子就黑了。
后来我想:“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我究竟为何在那会儿,就想起要看书呢?看就看了,为何还要激动呢?
回到镇子,双河还在温情地流淌,像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昔日我打煤油的供销社早已拆建了,改成“小川南部市场”和“中国西部小川核桃贸易市场”, 虽然从一些命名上讲,大气里透着俗气、土气,但这应该是更接近小镇小川最真实的生活。旧供销社院内建成了几排商用楼房,店铺林立,热闹非凡,有牛肉拉面馆,有火锅城,有网吧、歌厅,有饰品店、化妆品城、电器城、鞋店、服饰店,有超市,有打着各种各样招牌的真真假假的专卖店。隔壁的卫生院也拆迁了,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中国陇南核桃博物馆”,新建不足一年的馆建筑,在地震中伤痕累累、遍体鳞伤。
一些人的影子,从早到晚,都要来这里徘徊。这是命运不得不的事。我看见那个十几年前给我打煤油的女人,已经老态龙钟,体形肥胖,坐在凳子上晒太阳,眼睛微闭,看样子心情也不怎么好。前八九年供销社企业倒闭,除了一些地产,工人纷纷下岗,女人那曾经体面和荣耀的一生,也就终结了。我心里,顿时有一种隐隐的痛,在悄然生长、延伸。
回过头来,我不该赌那样的咒。不该说人家完蛋。回顾这些事情,至今依然使我觉得滑稽、可笑,甚至令我持久地沉思。



大雪纷纷地下着,盖住了远方的山峦,湮没了村庄和麦场的草垛、房顶院落,世界混沌惟余一片茫茫,一场如棉花的雪,连绵地沉落,锦缎似的横织着,忘情地播撒着,一朵朵倾坐在地上,铺开一条连天的白毯。大地与缀满扑簌簌雪花的天空在高处弥合,经夜不息。
早衰的墙头草,恐怕都死了。雪的衣裙,短陋地掩盖着草的身体。未掩住的,是如纸般的枯黄。祖母在老屋做饭,我往灶头添柴,手里不住地拉风箱,火苗随风攒动,焰子旺盛地舐添着锅底。窗外的雪,像要吞没了山里人家似的,欢快地从天上舞蹈而下,密密麻麻的雪片,疙瘩球似的雪团,落到地面上时,我踩踏一脚发现已经齐膝深了。村庄静得能听见落雪的声音,我双腿冰冻如木,却痴迷地站立雪中。
祖母喊着我快进屋:这么大的雪,你敢往哪儿去!我掩住门窗,不知哪儿来的风窜过门缝和窗棂,吹在我僵硬的脸庞,冻得我直哆嗦。我心里发疯似地想:若是有一个火炉该多好。但我不能向父母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他们还在风雪地里劳动呢,我毕竟在家中在屋子里。冷,也不该是我冷。
雪的记忆倍添了我对冬日的情愫,充满恐惧。刻骨铭心的冷,曾让我们全家无法逃避。记不清有多少时光,我们小心翼翼地储备着冬天的柴火。初冬的原野,精灵之雪还不是那么纷纷皑皑、铺天盖地。有时候,天气阴霜,树木上和草坡上结着凌霜,也就是冰挂。一根根修长的茎枝,一棵棵完整的树体,被晶莹剔透的冰凌包裹着,缄默,耿直而寒气逼人,在枝条深处还流着鲜活的水分。树木都已披挂上了御寒的外衣,我不解其中的寓意,把萝卜般红嫩的手缩进袖筒,匆忙钻进家里的热被窝里,蜗牛般蜷缩成一团。
拾柴的节令如期而至。从山下面望上去,一道山坡泛着透亮的白,与天空阴霾的乌云做着色彩的抗争。肆虐的风劲吹过来,萧瑟困窘得令人窒息。乡亲们提着打磨快亮的斧头、背柴的绳子,鼻息间喘着浓浓的热气上山了,生产队划拨给家家户户的坡地,有的在山尖上,有的在半山腰,有的在山湾中,有的在山脊上。云里雾里,听得见斧子使劲砍伐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遍山野,斧子的回声不绝于耳,未经人指挥,却演奏出一支优美、动听和激越的生活畅想曲。劳动的间歇,男人们和女人们纵情地唱着粗犷、悠长的山歌,仿佛要用这些发自肺腑的嘶吼的声音,驱赶走心头受不住的寒冷。在这一声复一声的单调的声音中,我感到了生活的隐忍和现实,同时一双双紧攥着斧头的手,正冷峻地砍向那隐忍而现实的生活。
坡上的树长得奇怪,几乎是自生的,也有一些是母亲们亲手栽植的。野生的树秉性习性也怪,它喜欢别人从根上砍伐,不砍它还不长,或者不砍就不发、不蔓延,长势就差。母亲只会留下那些小树苗,抛头露面地生长。来年,又是一棵棵手指粗的小树,三五年,就又变成可以温暖乡里人度过严冬的柴火。所以,一些长了几年的麻桑和洋槐会在冬天被砍倒,经过刨枝、去刺、捆扎,收拾成一捆一捆的柴火,父亲汗流浃背地背下山,背回家中,置于屋檐下,在一年逢年过节和麦草秸秆不够用的时候烧。我和哥哥力气小,两个人拽一捆,换着拽,一人拽过一道弯,一个晌午累趴下也就顶多拽回家一捆柴,够用几顿茶炊了。最费柴火的就是乡村人的土炕,睡着温暖,舒坦,但也不是省油的灯。砍完坡上的柴,母亲会特意去扫拾那些落叶,厚厚的枯叶满山满坡,扫成堆后,压缩在一个个柴捆里,一背甲一背甲地背回家。一晚上往炕头里烧一捆,满炕面子热一个通宵。
每逢初冬,霜降已将满山遍野的青草冻蔫了,那些郁郁葱葱了数月的洋槐林、麻桑坡,飘尽了最后一枚黄叶,只剩下枯瘦的树干。冬天砍树,没有水分,在阴处晾干,不容易腐烂、蛀虫和枯朽,上好的柴火,要在冬天砍伐。林中和坡地的树木砍完了,母亲们就在自家的田垄上割野蒿,这样既补充了柴火,又收拾干净了地头,防止蒿草的种子零落到地里,春暖花开时给地里生出杂草。
我心底沉郁,却无比热爱烂漫的风景。最后一次登上村后起伏的山巅,是在2002年,那年我考上了兰州大学,学旅游管理。我去山巅和亲密的大山告别,下山时顺便给母亲拾了一捆柴。当我后来辗转于他乡别处,游历名山大川,欣闻“吉林树挂”为中国自然奇观时,我不禁想起,在我偏僻的家乡的冬天,也常见到这般美丽的景致。
须臾十几年,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煤电时代的到来,给人们提供了足够的光亮和温暖,昌明的决策尊重农民首创精神,曾长期处于一定阶层的农民,获得了自己的世界观和自身价值,砍一天柴所耽误的工夫和创造的价值,不如打一阵零工呢!物资充盈,让农村人也用上了城里人的东西。现在,村子里家家户户生煤炉越冬,那曾走在黎明的山坡上,扫落叶填炕“变废为宝”的日子已经谢幕了,远走了。



小川有良田万顷,世代农家躬耕稼穑。曾有为官一任的地委书记张学忠提出“一户一亩商品田,一户一亩林果园,一户一头商品畜,一户一个劳动力”,来彻底改变农村面貌,发展农村经济,提高农村生产力。这种改革开放伊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催生下的发展观,两年前还在戏楼的山墙上斑驳着。
然而,实现这几句话,却走过了十分漫长的跨世纪的历程。陇南山地要实现农业现代化,起步就从这“四个一”开始的,甚至可以说,至今还在这条老路上走。在小川,上峡、下峡的蔬菜种植有了一定规模,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大棚覆盖了河边的平畴;近年来核桃市场成熟,价格不菲,嫁接核桃栽满了每一寸土地;前几年风靡全镇的畜产品养殖,为许多家庭增加了原始积累;走到哪里都是多半个村子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的局面,荒芜了山上的土地,甚至抛弃了农业。我有一个表兄在北京打工多年,据说在火车西站从事物流工作,四年前表姑父病逝,回来过一次,随之携妇将雏举家搬到北京去了,据说在那里签订了长期合同的工人,公司提供统一食宿和家属安排事宜。两个孩子一个在北京的某小学读书,一个在某中学读书,他们接受着令我也十分羡慕的教育。
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生阅历,在后来要填的各类表格中,会卓有特色地写上“籍贯:甘肃成县”、“学习简历:某某年某月到某某年某月在北京某某小学读书”,即使他现在就回到老家来,人们已经认为他是一个地道的北京娃。北京,对于许多山区的小朋友,就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甜甜的,回味无穷。
轰然在我脑海里沉着下一些故事的年月,我已经长大了。小川本身和小川不远的周围,密布着各种各样的传奇和轶事,当我踱步亲近它的时候,一束束乌云滑过的强光,穿越时空向我照来,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不小的人物。让我感受到生在这块热土也是很有面子的,很有福分的,荣光的。因为黏着在这些故事当中,所以我很难逃出小镇,走到外面的世界。小川紧紧地和将军梁骥联系在一起。和多少子民对这里赤忱的爱纠结在一起。
起初,我的离开似乎是那么的轻松,而今融入,却显得颇为艰难。熟悉的小镇,熟悉的河水,却没有曾经熟悉的快乐。欢迎和排斥,拥抱和推开,是小镇给我的姿势。初夜的华灯瑰丽灿放,我就思忖,到底是我隔膜了故乡,还是故乡抛弃了我这个返归的游子,是故乡在漠然地沉睡,抑或是我佯装执迷不悟,固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情绪始终控制着我,很多时候我表现出无辜无助和束手无策。那种像鸟儿一般不停地迁徙的生活方式,究竟如何深刻地伤害了母亲?一直在义无反顾地追求的心灵的优雅,我算是得到了没有?曾经以为的玲珑剔透的精致生活,我是否详细地体味过?失败,懊悔,二十几年了,我距离小川愈行愈远,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局外人。
看不见祖母的眼光、听不见父亲的咳嗽和亲人的嘱托叮咛,我还能准确地认识我自己吗?我像一个游荡的鬼魅,透过白天和黑夜固执地挣扎,疼痛,一阵子像针的牵引,一阵子如刀绞,一阵子似锥子在刺……
我辜负时光殷切的期望太多。那个左右世界的梦想,让我一回回偏离生活的主题,去追逐一些无谓的东西。贻误的青春不说,费尽了爱我的人满腔含辛茹苦的心血。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我是个有罪的人。在一片光明的前程中,竟然不会奔跑。是我遗忘了家族的血性,遗忘了土匪凶神恶煞的刀剑逼近,是我把祖父的马车推过来倒过去,忘却了生存下来的巨变风云。
回家的那段陡路很长,脚底是掩饰不住的荒凉,成丛的花草和无边的落木飘摇摆布,时而有叶子凋零和散佚,鸟儿形单影只地越过寥廓的天际。一条走过几千遍的道路,暴露着雨水侵蚀和泥泞的痕迹,出镇子的北街,从柳树坝往上走,我不禁抬起头看看村庄背后的山峦,那片我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放牧过的原野,风声中也带着的绿经不住季节的更迭,北风凛冽,树叶黄了,在风浪中花瓣一样泛出金色、或者红色的花蕊,于一座亘古不动的大山而言,这花蕊独特而饱满,在我清晰如画的记忆里,漫山遍野生长着赤红的灌木、周身带刺的洋槐树和万千种小草、野花以及药物。



陇上江南的村庄雨水霏霏,几乎没有清楚的时令。
山坡上长满常青的松树、柏树和翠竹,那些交茂的林木和密集的杂树,扎根在广袤的山地和丘陵上肥沃的泥土里,遮蔽了裸露的田地和蛮荒的野岭。一眼清流时断时续,追溯着一九九二年的激情。社教驻村干部来到了镇子上,那天我们全校学生去双河桥上列队欢迎,唱什么歌曲我已经忘了,几辆大班车上下来了很多的人,老师给我们讲,他们都是干部,专门来帮助农村的。我们要迎接他们,感谢他们。我听得认真但不甚明白。
不过这一眼清流,就是社教组从山脚下的泉里引出的水。我对那个远逝的热闹的拉自来水的场景似乎还记忆犹新。满寨子的男女老少,站在挖开的埋水管的渠边,高兴地填土,用麦草的篝火焊接管子,那么多的人争着抢着水龙头,尽情地喝水,仿佛要喝饱似的。一个寨子沸腾了,从没有过那样的欢乐,至今也再没有过。人们掩抑不住脸上的喜气,为此停下劳动庆祝了几天。人人比过年开心。
和童年的印象相比,通往大豁垭山上的公路在近年来翻新铺油了,田地里多了几行伸向远方的电线塔、电话线,据说还有有线电视线,北山梁上互眺相望架设了两座高耸的移动通讯基站,大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铝合金的质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十分耀眼。夜里,基站的塔顶有红色的灯光扑明扑灭,倍增了黑夜的魅力。
寨子新开辟的宅基地里,一家门前安装了气象预报的测试机器,县上的气象台根据它可以科学地测出我们镇子及其周边的降水量、气温和空气湿度等。我不禁怅然,转瞬以我的成长为代价,在激动的接受和欣喜之余,我愕然退出了寨子。曾经,我为买一个作业本吃一颗糖果都要忧心积虑多日的生活,现在的孩子们绝不会重尝。两个侄儿早晨上学书包里不用再塞上干馍,或者嫂子给他们做早点吃,或者骑车到镇上的早点摊吃,还可以在学校的食堂吃。渴了,可以到学校附近的商店买矿泉水。我们兄弟姊妹那时连五分钱的火烧(烙饼)都不肯花钱吃,一是因为没有钱吃,二是对于除了学费书本费以外的任何开支,于那个时代父母绝不给我们花销的可能。在我们那还尚且幼稚的心里,根本不懂得花钱吃喝这样的事情。身上偶尔有几分零用钱,也是父母让我们买盐买火柴剩下的。那皱皱褶褶的面币,始终带着我们欠冷的体温。藏匿于我们身上的贫穷的补丁和种种的尴尬,都在当今这种变化里消逝。一些意外的遭遇,旧事物战胜新事物的过程,水塘里的水去哪儿了?打开尘封的记述就全然皆知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回家。过去的篱笆院墙被母亲拆除了,换上了用红砖砌成的围墙,院边的五株跟我情相牵系的树被砍了,因为要拉一丈多高的石墙,不能留树木那顽强的根须继续在那儿成活,它们活着的生命一定会威胁到新砌的石墙。
少去了往日的情景,我心里多少有些缺失和唏嘘,但是,一个家的容颜比原先整洁了、靓丽了。母亲从地里回来,背篓里背着刚打的猪草。我顺手接过锄头,她高兴地说,你放假了,咋有空回来,你哥哥给你来信了没有?饭吃了没有?中午想吃什么?你要多吃,还是那么瘦……母亲一句连一句地问,我结巴结巴地回答。我看见她两鬓的白发、佝偻的腰,那件缝缝补补穿了这十多年的衣裳。泪水翻涌在心间,惭愧使我言语哽咽。她老人家风里来雨里去地土里刨食,仍不忘挂记着儿子生活的安恙和忧乐。我说家里最近花的钱,我和大哥商量由我们两个人出。母亲就打断了我,再说吧,家里能凑着过你们就不管了。你们还有那么多事,城里什么都得买,花销又大,家里的事就不操心了。饭后,母亲和我说起修建院墙的初衷和想法,一来为了瞧起来好看,虽说石头、水泥、沙子用了几十车,雇人、亲戚动用无数,光钱就花掉了近万元,劳心费神了数月时间,但确实牢固、结实,院边的土坎塄不会再在秋雨里滑坡,既伤不到邻居家的房屋,自己也获得安心;二来是为了掩灾,现在寨子里不如你小时候那样,整夜睡觉可以无须掩门,不知怎么地,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一天到晚,晃晃悠悠着一些不熟识的面孔,看起来不三不四的人,到处胡游乱窜。的确是这样,村庄的变化是我始料未及的,它不像我和我的亲人,还对这个偌小的家园回报着仁慈和善意,企图着淳朴和和睦,除了我特别眷恋和深刻地爱着我的人,以及一些生活尚不理想处境艰难的儿时伙伴以外,我再无从发现寨子的任何友好和良心。
老屋在地震中寿终正寝,重建的新居熬白了父母的头发。坐在往事的门墩上,目光平视的周遭依然是连绵的山峦,山上面有台台垄垄的庄稼地。我仿佛还能触摸着门墩,母亲那刷过油漆的纹理表面光滑,朱红色的色着显得庄重、大气和富态。我看着另一只门墩,想起了远在塞外的大哥,十年前经常和我对坐在两个门墩上,吃饭、念书或者负责看门,有时候院子的席地上晒了粮食,有鸟啊、鸡啊来偷食,我们手持一根长棍子,赶走那些鸟儿,坐累了,靠在门墩上呼呼大睡,有什么人经过院子我们浑然不觉,父亲放农具的声响惊醒我,他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两个人都睡着了,还怎么看粮食。我们才望着席地,似乎已有被那些家伙啄食过的痕迹。我心里顿生一个痛快的想法:把食物放在一口竹筛下的空地上,用一根棍子支起竹筛,待鸟儿来捕食时,一拉系在棍子上的绳子,鸟儿就扣在竹筛下了。大片的乐趣像丛生的庄稼,种在我的身边,它操纵着满天空的鸟儿陪伴着我。瓦解我的寂寞,与我一样欣喜。
大雾散去,但见山峦敞露出洗濯后的清秀,它的湿润和明净,给我又暖又亮的新鲜。空气甘冽,浸着饱蘸蜜糖的甜。初冬的原野阔绰空透,朴素简约,它的茫无边际和寂寥淡薄足以触动你心底的弦,让眼角充盈出滚烫的泪珠。浩荡之内,那种忧郁的黄仿佛乃生命的底色,除了破土而出的麦苗,绿油油的就是油菜。那些等待春播的秋田,荒原,和弯弯曲曲的山径,一律着上质朴的黄,被暖,温和,敦厚,万般亲切,仿佛遥寄在心灵之上。即便在月夜,寨子的角角落落也一览无余。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成县








童年与村庄

袅袅的炊烟是一首抒情的诗,悠悠的童年是一盏神奇的灯,阻隔村庄越远,它却照得越高越亮,驱散赤子心头的阴霾,抚慰遭遇的坎坷,时刻提防赤子误入歧途。
弯弯的新月下,蟋蟀遁入麦场的泥土和石墙中,吱吱唧唧地唱着短促的歌;那静静的黎明,火盆边煮沸的面茶,将少年从香甜的梦中唤醒。
说不上对村庄固有的情愫,肇始于春阳和煦时的桃之夭夭,还是夏日蝉嘶蚂蚱叫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山原,抑或是风高云淡、寥廓萧瑟的硕果金秋,或者白雪皑皑的四野一片寂籁。但人生的每一步,都没能逃出过村庄的怀抱。就像游子走多远,都离不开母爱的视线。她牵扯着,指引着漂泊的灵魂回家。无论你身在何处行至何时仍不能忘却而刻骨铭心地缅怀的,依然是你的童年。它苍白贫瘠,却趣意无穷,像凛冽的秋风,浩荡舒长,像盛夏的骄阳,炙烤人心。在季节的轮回中,演绎二十四节气和马不停蹄的农历中的故事。其中一些情节,清晰地描摹下了你成长的心迹。
我的命被绑在童年里,与时光一起休戚。
所以今天深处小城犹觉浅尝辄止,毫不安稳。穿越这条满城最热闹的街道,走出人潮拥挤的西关,一直向西,上风泉山,就可以回到村庄和历历在目的童年。在那个县域地图上麦粒般大小的寨子,自然界匹配给了它一切的鲜活、灵韵和富足。
大片的庄稼,在周而复始的节气里孕育着五谷杂粮,养活着大山的子民。稔熟的农事主要是种小麦和玉米,分别秋播和春播,夏收和秋收,一年一茬。除此以外,还可以赶茬插播黄豆,在麦子收回麦场后立即赶种,或用苗头点播,或牛耕,近年来多用旋耕机播种,经过炎热的伏天,黄豆芽儿破土疯长,接着箭叶葱茏,豆荚结实,过了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的处暑,鸿雁来、白露高山麦,地尽其用不能荒芜,割掉金叶满地的黄豆,大把的麦籽飞出父亲的手心,那撒种划出的优美弧线,一端系着父亲的土地之命,一端传递着土地之恩。待到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的寒露,冬小麦无论如何必须赶在这个节前进地。这时,家家户户的麦场、院落里堆砌着黄豆草搭建的小垛子,颗粒饱满、圆润如珠的黄豆打碾归仓了。属于伏天夏播的仅有苦荞,在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的大暑前后,用犁或?头刨烂地皮浅种,花开时节,四川一带“蜂客”的大汽车辗转来到村前庄后,麦场、路边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只蜂箱,蜜蜂繁忙穿梭在山野沟壑的荞麦地。荞花淡淡地开放,白嫩嫩,粉扑扑的,映衬得红茎绿叶的苦荞,俨然亭亭玉立的古典淑女,在风中轻摇,和吟和低唱。
小伙伴们趁兴地玩耍,一不小心划伤了脚踝,揪来满眼皆是的野黄蒿和小蓟等一些青草,揉搓着挤出它们浓郁的汁液,敷在扭伤和撕破的患处,顿时就止血了、消肿了。即使疼,也微乎其微。越过正午的地埂,一溜烟跑到村西口的水塘子,坐在高高的堤上,水坝轻漾宁静,阳光反射得碧绿的水面波光粼粼,鱼蛙的翕动吹出一连串浮泛着的气泡。大家比赛向对岸抛水漂,身边是花繁叶茂的狼牙刺,有蜜蜂和蜻蜓在戏完水后飞临刺丛轻歌曼舞。我望着如镜的水中,高兴地甩腿,一只鞋猝然掉落水中,随着潺潺涟漪漫散漂去,一帮顽童绾起裤管,聚在出水口的渠沟,用长棍打捞。兴许,还会意外拣获一件被人遗弃的宝贝。
金黄的麦子摊在场上,烈日当空,老黄牛使劲拉着石碌碡,夹耳子吱呀吱呀地发出扭曲的声响,碌碡沉沉地碾过平铺在场的麦子,受压的麦秸噼噼啪啪地释放着破裂的节奏,一个拾粪竹篓盛挂在牛的屁股。鞭子一扬,“呔--唒--”,牛就加快了步子,反复碾扁的麦草松软如毯,大人们汗流浃背地挑草起场,小孩们筋斗云般地练习“前后滚翻”,折腾累了,就开始捉迷藏,一个黄昏,大家就钻遍了场上的每一个麦垛旮旯。嗓子喊哑了,肚子笑疼了,月色下扬场的人,收拾扫帚、杈、簸箕、筛子、耙子回家了,母亲突然间记起什么似的,高声喊着我的乳名,我们闻讯四散,也就算是玩够了。九十年代后农村用拖拉机碾场,我们摘下青苹果,拿出家里的鸡蛋,放在拖拉机水箱上面煮,一场麦碾下来,苹果、鸡蛋就都熟了。我沉浸在那种鲜有的口福和少得的乐趣里,期盼着一年又一年的夏收。
无忧的童年储藏着层出不穷的快乐,冬天的来临亦让人欣喜。庄里人从腊八起置办年事,储备年货。在那些岁月,过年这么大的喜事,少不了宰猪、挂挂面。宰一头喂得最壮的猪,腌制一大缸,足够一家人吃一年,寓味着年事充盈,欢庆有余。我们围在宰猪的大水筲旁边,看杀猪匠用石头剃毛、从猪蹄子开口往进吹气,把猪吹得又白又胖,然后挂在肉架子上破膛开肚。苦苦等待就为了索求一个猪尿囊,或者一个猪头里面的“鬼牙齿”。我们帮杀猪匠干活,拿刀、端茶递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满庄转。
说起挂挂面,那是一项繁琐的手工活计,蕴藏着深厚的技术本领。天寒地冻没有人爱干,也很少有人会干,会挂挂面的人乃“面匠”,我的舅父是一位面匠,他曾每年帮我们家挂挂面。上好的挂面,首先要有正宗的青粒盘林麦面粉,面挂在架上,面条劲道柔韧,下筷子可以掉石头,挂出的挂面又长又匀又滑,煮沸十分可口;其次要遵循复杂的工序,须经过和面、兑盐水、揉面、卧面、盘条、上筷子、开面、出面等基本环节,足见民间食品工艺学问的造诣。挂面最怕逢雨、下雪,水分当下收不干,便有湿漉漉的面条从上筷子断落,我守在苇席边,仔细听面条断跌下来的声音,不等舅父将面条拾起重搭在面架上,我已丸作一团,塞进火盆的炉灰中烧煻。不知不觉就迎来大新年,不论是纯粮饲养的猪肉,还是精工细作的挂面,均是馈赠亲友的佳品,正月里待客的主食。劳累了一年的人们,过年时可以轻轻松松地过几天好日子。过年的滋味,除了孩子身上的新衣,手中的鞭炮、灯笼,还有长龙阵似的灯社火,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敲锣打鼓,耍狮,舞龙,滚灯,划船,唱小曲。另外,我也看到大人们脸上平日因为活计繁重而少见的喜气、安逸和舒坦。
我从年事看到了生活的指望。成成总总体悟了父母言传身教无微不至的爱。母亲曾对我说:你要念书,我们农民家穷,没有啥出路,念成书,就是年年种了好庄稼,养了大肥猪,可以天天过欢年。
“忽似往年归蔡渡,草风沙雨渭河边”。光景易逝,故土隔膜,二十多年流水般的生活旋涡中飘荡着童年的影子。小川不远,村庄入梦,母亲那番话犹萦耳畔,它在我气馁和挫败的时候鼓励我,在我感到寒冷和无望的时候暖着我,像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密缝的补丁,贴心、厚实而保暖。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于东河左寓
孩子人间

每个人都是以婴孩的身份,与这个纷杂的人世相认的。每一个人来到人间的时候,都是一个孩子。
从母亲的身体中脱胎换骨,降临世上,每个孩子的环境和一切,皆被无限的陌生与新奇所缠绕,包围。他的人生开始寻求和认识,亲人、花朵、阳光和所有应接不暇的风景。
人类是朴茂的原始森林。以爱情为枝节的树木开花结果,瓜熟蒂落,那条祖先开掘的河流,濯过我寸寸肌肤,经过我蒙昧灵魂,源远流长地激越地唤醒一个孩子稚嫩的生命。那如弦的心跳和第一声哭泣,划破幽暗的夜空来到人间,我的以为是神奇的,至少是神圣的。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这种生命接递的方式,充满翘首以待,和谨慎的严肃与庄重。
每个婴儿,尚未定型的头颅和小脸蛋,寄托和负载着与众不同的生命个体,截然地与别的孩子千差万别。孩子的性别和面相,是面对人世的第一符号。亲人们深情地注视着,去发现孩子身体上的秘密,包括胎记,分娩留下的肚脐,以至于头上的旋、耳朵上的仓,手心中的脉络、指尖上的簸箕和篅。在农村里,这些秘密,占卜和预示着孩子的前程,命运。包孕了许多时光的假设和推测。伴随着婴儿的出世,要一一验证。哪一部分来自父亲,哪一部分来自母亲。像父亲多一些,还是像母亲多一些。这样私密的信息,这纯净的爱恋,无瑕的精灵,从依附的母体中辛苦地脱胎,呱呱坠地,他们看见自己的父亲母亲的时候,目光一定宁静而清新,小嘴微张,眼睛半睁,耳垂柔软,鼻梁上结着黄色的小斑点。
妇幼医院是一个母婴的世界,是孩子的菩提树。空气中漂浮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母亲们为爱而来,为孩子而来。严冬的深夜,简陋而拥挤的住院部里,因为婴儿们的啼哭,不宁的人声,待产孕妇咬着牙挺着肚的疼痛,显得有一些情绪上的紧张,和轻微的慌乱。在县妇幼站这样的医院,没有比生孩子更大的事情。楼道里来回的局促的脚步声,在病床和产房前奔走,一些消息不胫而走,病友们议论纷纷。外面不时有人用电话在向亲人报喜。
身为准爸爸,我也在等待着这一隆重又喜庆的时刻及早来临。待它来置换我的身份。就像一道深奥的算术题,总急于求证和得到答案。只有母婴平安,我才能放心。我才能走出对大夫那些医学上不够理想的判断,以及手术同意书上可能出现异常情况的胡思乱想。大夫说的话,话中有话,我吃不准,理解不了。总之,这不是一个流连忘返的地方,但人们依然进的进,出的出,仍有许多家属三五成群地涌入,在狭窄的楼道间踯躅,或者慢腾腾地东长西短地闲侃。
大夫隔时间给妻子检查一次,还说那句老话:等着吧,越疼越好。她的意思是疼痛的加剧才会迎来分娩的进行。我们坚持没有给孩子选择出生时间,我们拒绝用催产素,我希望孩子有一个顺其自然的天意的生日。妻子手扶着床头的铁架,努力地用劲,做着产前的辅助运动。她满身大汗,没有力气了,大姐给她吃巧克力,妻子搂紧我的脖子,不断地向下身使力。他嘶哑的喉咙已经发肿。我搀扶着她在夜更通明的楼道里走来走去。走出过道,可以看见漏进医院的月光,如水的清辉,映亮地上黑乎乎的坎坷,像一片片一触即疼的伤疤。疼痛,作为分娩的前兆,变成必须和期待的感觉。我想,人对疼痛的热切,这世间也仅就分娩一种。
我得累赘地从孕育和分娩叙说。
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我和家人在妻子不断加剧的痛苦中,内心焦灼地等待孩子的出生。近八个多月的时候,妻子还坚持走数十里山路,翻越凉水峡和鸡峰山,去山中的土管所上班。
妻子在紊乱的灾后环境中,我很少顾及她,一直是她一个人吃饭,很少想起补充营养,一直是她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我只有在老远里看见她隆起的肚子的时候,心痛无比。
在我不够体贴的遗憾里,我的孩子,像春天的花种萌发的新芽,蜷缩在母亲腹中,一开始就经历了数月的天灾。虽然他并不知道,但通过母亲心跳的传递,我相信他心领神会。从他脸上的表情,我判断得出他所受到的惊吓和委屈。他所走过的十月,是迁徙的搬家的十月,几个月在防震帐篷里,几个月寄居单位别处,很少在家里居住。用农村父亲的乡俗说,这样怀的娃命贱,长久。我想着这句无奈之下聊以慰藉的话,差一点痛哭涕零。
我不懂是不是老天喜欢跟我开一个又一个玩笑。摧残般的地震已岿然夺去我安定的心情和心境。在居无定所中我们不知何日才能回家、有家。东河左寓的危楼,曾是我结婚时的新房,曾是父母的血汗、亲友的积蓄和背负债务所置。如今就像烫手的山芋,放不下亦拿不起。回不去亦进不来。安稳对我的家,就像穷孩们看见味道鲜美的烤羊肉串,只有羡慕的份。就在我的孩子来到人间的夜晚,这无情的地震,还是不愿放过对孩子的惊吓。
戊子年十二月十日凌晨,妻子刚上产床的瞬间,恶魔般的余震突袭,伴随着飓风般的吼声,整个妇幼站大楼在剧烈摇晃,窗户和玻璃发出咣当咣当、吱呀吱呀的碰撞声。母亲在分娩室内陪护着妻子,岳母、大姐和我站在观察室外等候。我听见大夫和护士们低低的私语,有人说:又地震了,没完没了了。接着是连续几分钟的凝滞了的寂静。直至听见大夫说出鼓励妻子助产的话,我才松了口气,欲冲进产房的紧张舒缓了过来。她们没有人跑出,也没有人走动,更没有人惊慌失措。她们的职业,让我倍觉人间的温暖,有这么一些人,当城市和人们酣睡的时候,当寒冷和恐惧交加的时候,她们为了迎接新的生命,为了一个个母亲,常常废寝忘食,通宵达旦。那一夜,一位名叫李凡莉的大夫,因为她的平凡和普通,让我感受了人格的崇高,她的一举一动彰显了医学这个浩渺海洋的博大神圣。在她所接纳的产妇当中,不论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条件什么背景,她都一丝不苟,细致耐心,她的态度改变了我对时下人们对大夫的惯有看法。我和所有艰难待产的孕妇及其家属感谢她,一个长夜顺利接生下七个生命。地震突袭,纹丝不动。这恰巧是这家医院近年来生孩子最多的一个夜班。几个孩子不迟不早赶在了她的手里。长夜当哭,孩子的出世,叫出了躲在云后面的星星,点亮了天籁。望着她额头细密的汗珠,忙碌着,却不失严谨,紧张着,又有条不紊,我相信医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我宁愿认为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剔透无瑕的人性之美高蹈洋溢。我仿佛站在鸟语花香、春风拂柳的原野,聆听一颗向善和美好的心灵,娓娓地述说着人类的文明。
孩子的与世,相信每一个做父母的人都迫不及待。因为人都急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子,自己的孩子是怎样一个全新的自己。
那一刻,祈求平安和获得平安是唯一的心愿。幸福,对一些人来说是极其奢侈的,谁不害怕意外和风险呢?我诚惶诚恐地祈祷亲人平安。
一个父母赋予的生命,一个可爱聪慧的孩子,可以添补生活中的许多空白。索然的世界,从此多了一个日益亲近的人,多了一个知己知彼知冷知热说话的人。
凌晨三点二十分,我感谢慈悲的上苍赐我一个精灵般的孩子,霎那间让我空洞的期待装满了内容。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一点一点纷纷落实。
那一夜徘徊在产房门前,我努力抑制潮水般涨落和翻滚的情绪,不让泪水在眼珠中逗留,打转,掉落,我始终将头抬高,看天上朦胧的月光,飘动的行云,夹在云层中央的亮光和星火忽闪忽灭,幻化着,演变着,犹如一场诡异的魔术。我是在云缝里看清一大片一大片的混沌的,那毫不相融的云朵,透露出万般明净和盛大清晰的状态。
我想好了儿子的名字,就叫“晫”吧,在暗夜那么多密布的阴云和浓雾间,似乎写着他的父亲的过去。现在哗啦间敞亮了,我怀疑我顷刻间看见了闪烁的银河。在此时辰的传承,带给我一个美好的事实,弥补给我一些温暖,一些缺憾愈合后的圆满。我们的生活重心和中心,值此而改变。这一刻,我想了很多。
很少的稀释后的白糖水,是医院建议的哺喂婴儿的食物。孩子在第一天的数小时内蝉蜕般地变化着,成长着,他的头型、脸型越来越好看。他哈欠连连,在妈妈的体内,似乎很累。隔一小会儿脐便或撒尿一次,母亲说,能吃能尿,娃就通活(正常)了。
第二天,孩子努力睁眼,想要看清四周的墙壁和静坐的人们,或许还有一个念头,还想知道他从哪里来。他的睡眠超过了清醒,他对昼夜的区分尚不清楚。但他有了饥饱的意识,渴望真正的食物,他嗷嗷待哺的样子可爱极了。他摇着头,嘴唇在胡乱地寻找。甘甜的母乳,要把孩子一天天养大。
第三天,儿子患上新生儿黄疸综合症,保健医生教我用针管给孩子喂药,每次口服三毫升茵栀黄注射液。看着他又黑又亮的双眸,我实在不忍让他喝那样的苦药。午后,他的眼睛明亮起来,炯炯有神,黑眼珠子轻巧地转动。每有不舒服他都会醒来,哇哇地等待我们抚慰。若我们的动作过于迟缓,他的哭泣便声嘶力竭。他小小的身躯,懒懒地伸展,偶尔用力蹬一下,踹一下,是在长个子。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和殷红如霞的足跟开始蜕皮。这一天,妇幼大夫给孩子洗了澡,身上抹了橄榄油,擦了爽身粉。这是孩子第一次洗澡,彻底褪去了身上的血瘀和发垢。他变得白白净净,芳香宜人。对于一个婴儿,有太多的第一次,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是第一次。
第四天,窗外严霜凝结,天气持续晴朗。夜更停烧的暖气开始温腾腾的,我回家给妻子煮粥,离开时我凑近儿子的脸,遗留在他眉宇间的剪钳痕迹尚未褪去,一个“V”字鲜亮泛红。儿子脸黄如蜡,黄疸的症状在加重。我给他用奶壶喂水,他浑然不觉他的疾病,专注地吮吸。
住院观察第五天,我们抱着儿子打的回家。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回民,我们挂红他没有收,他说他不记谦这些忌讳。穿过熙熙攘攘的东新街,绕过盘旋路,阳光金子般洒在路上,照在车窗和我们的心扉。妻子身体很虚,我抱着她上楼。
回家后,儿子静静地睡在我和妻子中间。有时候他会偷着笑,抿嘴,打喷嚏,打呵欠,还打嗝,更多的时候在乖乖地熟睡,可容我做其它的事情。似乎他知道他的父亲有许多事要做,有许多不大不小的理想要实现。他不忍搅扰。
半夜三更,他从梦乡醒来,往往会低声地抽泣,抽噎,不断地向唇外伸出舌头,周身动弹,更多的时候一定是尿床了,或者就是要急着吃奶。很饥饿的样子。此刻,他不分青红皂白,必须得到我们的抚慰,而且越快越好。吃完奶后,他会扭动胳膊和腿,扭动身体的许多个部位,他在寻找最佳的睡姿,他必须摆出最舒服的造型,静静地安睡。谁也改变不了,要改变,就会惹他伤心地啼哭。
六天后,儿子的眼睛机灵地转动,他不知道他的身边是五光十色的世界。他的感触灵敏,外界的一丝一动,他都感到惊悸。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街市,汽车声不绝于耳。深夜是千年的东河波涛汹涌的声音。我不知道孩子是否依稀听清。他在静静地仰卧。
孩子躺下的时候习惯举起手来。妻子说他不忘保持着胚胎中的姿势,双腿交叉。我看见他一个人开心地笑,不哭也不闹。他不想让他的母亲太累,他白天让我陪他说话,玩耍,晚上好好地睡觉。吃奶也努力地吃饱。
出生第十天,按照陇南的乡俗,儿子的姥姥和一些亲戚送来了油盐罐。送来了对一个婴孩由衷的祈愿。愿孩子尽快成长,不求富贵但求顺遂,尽快过上有油有盐的生活。这是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一些在他眼中还不熟识的叔叔、阿姨们共同祈盼的。我也由此祝福他幸运地得到了世上完整的爱。每一份,都让他沉浸在甜蜜的幸福里。
夜深了,我和妻子辗转反侧,目光一直向着床的中间,竖着耳朵浅睡。孩子稍有动静,我会立即拧亮台灯,抱起孩子左看右看。尽管他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睡眠规律,数日来半醒半酣已经很困了,但心里乐此不疲。入梦后,满心依然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包括升腾在心底默默的祈祷。孩子睡的时间过长的时候,我会靠近他的鼻息,聆听他均匀的喘息。我数他每分钟的呼吸和脉搏,给他每天测体温。欲哭的时候,给他放音乐铃声,他会收敛得止住哭闹。
现实下的痛苦与矛盾,常会弄得我们忘记从前。忘记自己的来龙去脉,一些童年的事,木窗外晃动的郁郁葱葱的树影。我蹲在地上捡零落的石榴花,撕掉花瓣和花蕊,在火红的花托上插一截竹枝,将满天飞舞满地飘絮的椿树花放入石榴的花托里,做成一个精致的烟斗。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像在展览自己幼稚的心灵。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我想起二十六年前,我的出生在母亲毫无准备的劳动过程中,豁然落地。在那个遍布着村寨和充斥着麦苗清香的乡下,母亲生下我后的喜悦,和眼角的泪花。其实阐述的是一个痛苦织就和凝结的无底的深渊。那一刻,母亲在期望中忘却了本身的疼。有限的医疗条件,农村妇女都是自己生孩子。那毫无防范的分娩,缺少应对措施的痛苦,在人的处境被人所忽略的年代,曾让母亲绝望,胆颤心惊。因为艰难困苦,孩子的到来,没有笑声,亦没有把握。
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世间繁复细微的事情便一一发生。孩子那纤小娇嫩的肉体和以灵为翼的心灵,将来会遇到什么?孩子和我们均难预料。我只记得我懵懂的少年,长期沉浸在肃穆的家庭气氛中,小心翼翼地度过。直到我学会思考人生问题的时候,仍无法猜测、想象和体量母亲曾经的痛苦,以及捆绑在她身上脱离不开的苦难和清贫,尤其是生我时面对的窘境。
我只想独自静静地思忖着,伤悲着。为妻子,更为我们的母亲。我一下子发现了血浓于水的源头。感恩的暖流,倾注我的心窝,鼻子一阵阵酸楚。
不养孩子,不知道爹娘的苦。养了孩子,才懂得父母含辛茹苦的不易。
爹娘的心在孩子上,孩子的心在石头上。
在这嘈杂的尘世,花花的世界,人生的本质抑或就是一个酝酿和消化痛苦的过程。痛苦的根源和形态千类万种,对痛苦的感受和体验千变万化。它无论多少与轻重,无论深浅,短暂或长久,人都无法越过它,只有经历它,面对它。我曾过于自负地相信有一则痛苦守恒的规律,让我完完全全地承认痛苦的与生俱来。在这种信仰下,由思索的释然,来载着我正视昏暗,恣意泅渡。也就是说,痛苦是一瓶难喝至极的水,早喝晚喝,都必须喝掉它。这样,人就会决绝地痛饮下去。
我也曾常陷入在如此广义的痛苦中不可自拔,不得不故意地做作出远离和逃避的姿态。但这回妻子的分娩,让我站在责无旁贷的位置,看待和经历这场特殊的痛苦。有人说分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痛苦,最伟大的痛苦。分娩的一刻,一个女人母性的温柔熠熠生辉,坚强的力量应运而生。这个时侯,母爱变成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母亲是一艘乌篷船,送自己的孩子抵达一个又一个的前方。为了胜利的彼岸,母亲们搁浅柔美牺牲文弱咬紧牙关奋勇直前。几千年的分娩之痛,历来是个十分争议的概念,复杂的话题,母亲们的痛苦与幸福纵横交织,泪水与欢笑相濡以沫,这种痛苦无法比拟,不可逾越、减轻和替代,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精神矛盾,包孕着痛并快乐着的特点。这正如大夫给妻子临产前所说的话:越疼越好,疼得越厉害就越有希望。
孩子的到来,成为母亲生活中的圆心,父亲渐渐退出了母亲的视野,成为付诸东流的过去。一个睡了醒,醒了哭,哭了吃,吃完又睡的孩子,母亲在几步之遥的半径内,夜以继日地绕着他转。梦里,我们也梦见自己在爱孩子,孩子长大,去远方寻觅。他对待一切的认真和执着,一如当年他的父亲和母亲。
定定地看着儿子的时候,我用脸庞亲近儿子,他小小的嘴唇翕动着,伸出舌头舐添我的面颊。他是否真的懂得了其中的含义,但他对父亲的回应,让我忘却了一切现实下的失意和落魄。有儿子给我笑着,我会豁然间看开世间的功名利禄和得失进退。我会笑着对妻子说:你看,我们还是有福。上帝给了我们最好的礼物。
孩子也是有福的。一个来到世上十天的人,陆续有那么多人关心他。我的好领导武冰女士带着她的孩子来医院,给儿子送来了漂亮的玩具,知己任铎先生前来看望他,母亲、岳母专程从乡下进城,和大姐们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伯父、父亲和岳父赶往医院探视,索乡的好友社强、明刚,妻子的好友强佳丽,文界好友唐虹等先后来祝福孩子。他们携载人间的温情,和我一起,给孩子迎接好运。他们都是我的恩人或朋友。他们衷心期望,孩子的未来不像我那样坎坷,波折,不像我那样低沉忧郁而负压重重。他们和我一样,只愿求孩子永远活在晴空下,在斑斓的日子里快乐,健康,活泼!
有如春暖花开下,如沐清风的复苏的幼芽,穿透原野的明媚的阳光。或者,照亮大地的成束的光芒与林曦。一样照亮人心的舷窗。
生活由乎人心,人心关乎命运。命运的残酷,并非给予谁的坏事多好东西少,而是许多事情有且只有一次机会,经不起犯错误和遭闪失。在输与赢,放弃和抓住之间,命运让人欲哭无泪地吞咽一种并非是我错的错误。这样的痛苦该由谁去承担?又是因为谁,又缘于何端?
冬夜的窗外,暮色四合,万家灯火,明灭阑珊。近处,是小城繁闹的霓虹街市,远处,是青山披黛的层峦叠嶂。在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仰望和俯视里,我思绪散乱,扭动发僵的脖颈,湖蓝色的苍穹和闪闪的星星,仿佛一个童话般的天国。那里置身有初生婴儿绚烂多姿的梦。
星星像极了孩子惺忪朦胧的睡眼。我笑了,笑自空洞许久和迷惘多年的心底。天未绝我,天不弃我,我的心里油然充满感恩。我看清自己过去敝帚千金的渺小,其实就是手无寸铁懦弱无力的孩子。在夜的寥廓无比的声息中,无形的痛苦在继续蔓延、伸展和声张。它蕴含着另外的呼喊,发自生命底处,需要安神谛听,伸手相接。
那个天未破晓的寒夜,因为孩子,我会长久地铭记它并怀念它。
人的痛苦,很多或者根本是造就既成的,譬如残、病、祸、丑陋,我们无法找到去回击、报复的成因和对象,我们在规避和弥补的过程中,惟能视其为命。我抱守于自己的命运,已经拥有和正在享受着爱的信念、迷恋,爱的理想和爱的锤炼。史铁生说:“不可能和非现实是生命永恒的背景”。一旦有一天我失掉了所有,厌倦了对尘世的追问和苛求,我一定会抱着孩子,给他讲述他来到人间的夜晚。他给母亲出了一道何其可怕而大汗淋漓的难题。
风清冷,雪欲来,黎明破晓,空落落的大街上,车影稀少,不知道风流传着谁与谁的秘密。法国梧桐枯瘦的枝条蜷紧枝身,告诉我临交九的音讯。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的几天,我常想,儿子于我,显然是孩子,我虽初为人父,但且还是孩子。光明的时代崭新的舞台,大多数的孩子,由医院为他们(她们)揭开了与世界相见的帷幕,孩子是走运的。我的开端,萌生于陇南的一个小山村。透过屋内摇曳的灯盏昏暗的光线,跃过雨水冲毁和剥蚀的几截矮墙,两棵高大的椿树镶嵌入天际,四周空廖,恬静,安详,天宇的一切澄明,给了母亲襁褓中的婴孩。
我和我的儿子,都是这样一个黑夜的孩子。贪婪黑夜而在黑夜中降生。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妻子和亲人,和世界上所有经受过与即将经受分娩之痛的女人,道一声珍重:平安美满!希望社会尽量多一些对孕妇的关注,希望制度能够多一些对母亲的体谅!北京推行的孕妇标识,已经为我们开启了人文家园的满天曙光!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于东河左寓









在故乡打听诗圣的下落
杜甫流寓同谷的几个断想

社会是文艺的温床。我仰慕杜甫,前提是回归到那个民族曾为之骄傲的唐朝。有一首歌早就唱过:梦回唐朝。有一个玩摇滚音乐的乐队,叫唐朝乐队。在外国的繁华都市,有唐人街。中国古典民族服饰谓之“唐服”,每逢传统佳节还不时地刮一阵“唐风”。还有,许多礼仪的兴盛,皆源自二百七十八年辉煌的唐朝。
从历史的镜面看唐朝,唐朝不仅是一个朝代,唐朝还种下了民族的精魂,文士的向慕,像莫高窟七彩斑斓的壁画、造型多端的飞天。神秘,深邃,耐琢。
我在兰州大学读书期间,教授高伟曾经讲过,唐朝是值得回味的,因为它本身的强大,在一个外来势力不断入侵,战乱频发掠夺四起的古远年代,唐朝竟然没有修筑长城。他的立论依据是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对军事防御体系的建设,一刻也不会放松,而恰恰在华夏文明的中国,有两个朝代没有发起修筑长城,唐朝就在其中。
这增加了我对唐朝之盛的确认和坚信。
尽管也有不少令人黯然心酸的故事发生在唐朝,尽管专权帝制尔虞我诈依然在演变历史,尽管还有生灵涂炭百姓苦不聊生,但就凭其走出过自己的疆域,和外界通商通驿,就凭其对中国古老文化的传播之功,较之其他朝代,是应该为我们后世所纪念。这是大唐富丽的一面,璀璨的一面。
标榜唐朝文化现象的,当是唐诗。即便中华文明的长河流徙到了今天,大凡爱书的读书的人,手头都有一本唐诗辞典。也就是说,像样的家庭,家家户户都有一本唐诗。它的大众性,意味着它曾建立的高度。诗歌,这种独特的纯粹的文艺,见证了那个时代,盛之所以为盛。
近些日子,潮水般冲击我心弦的乃是杜诗。时近腊月,又是杜甫当年启程离开同谷的日子,我迷惘在这种巧合中,向着小城东河的流向,眺望峡谷的杜少陵祠,眺望走远的诗圣。那飘荡在历史时空里的诗魂,像一片云彩,斑斓多姿地变幻绽放。我追问那片云朵,云朵说:大师的声名是后来的,苦难和落魄才是他的原貌,他的本身。
我悲从心来,无论哪一个时代,似乎都有坎坷和不平,磨难和不幸。打击着有信仰有抱负的灵魂。
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乱”,曾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分水岭。亦作了唐代文学发展的一个界标。诗人,作为社会极具敏感神经的温度计,最为灵敏地体味了大唐社会的冷暖寒热。无可逃脱地经历了这场由于统治者的昏聩荒淫而酿造的军阀混乱。在此之前,也有少数诗人为社会表面的安定繁荣而迷惑,一意追求自适其适的生活,乱后却丧失了过那种生活所凭依的诸多条件,就转为意志消沉,再也唱不出热烈高昂或歌舞升平的歌了。
同样,在时代的逆流竞相冲突和激荡中,也有一些人在乱前原就比较清醒,在孤独的挣扎中,在朝野的沉酣中,在在野的规避中,对潜在的严重危机已有预感。残酷的战争、苦难的环境使他们受到锻炼和教育,使他们在经历危机的同时也产生了希望,使他们终于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坚决地站出来,为国家的安危、人民的哀乐而歌唱。诗圣杜甫,就是这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以积极的入世精神,勇敢而忠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即使在大局极端危急的情况之下,也从来没有失去信心。他可以流亡,但不可扭曲,他可以辗转,但不可搁笔。在他身上显示出的特立、倔强和严肃的人格品质,无疑是其后许多有出息的作家、诗人效摹的榜样。开真言真文、民声民语之先风,敢于认识和揭露人情世态、政治民生,一笔一划地记录万象社会和纵横天地间的一切事物,草木皆有情,流水均有意,他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骊得珠,以一滴水见沧海,准确传神地表现他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概括了大量劳苦人民和沦落自我的无穷灾难与飘零落魄。
沉郁杜诗,顿挫杜诗,对我们在学诗用诗上,具有现实的借鉴作用、教育作用和美感作用,他所达到的造诣高峰,后世来者是难以企及的。
我的家乡位于嘉陵江上游,相比于甘肃的荒漠戈壁,曾被誉为“陇上小江南”,物产丰饶,气候宜人。改革开放后建立了“西成经济开发区”,人们向大山寻找生活的干粮,在李四光向往的复杂的宝贝地带,挖掘天然的宝藏。一疙瘩一疙瘩的矿石,使得家乡经济建设日新月异,物质、社会、文化堪称一片繁荣。黄渚一带矿区,被称为“特区深圳”。许多社会学者,想不通这就是唐乾元二年十月,杜甫寓居的地方。古名“同谷”,现在没几个少年知道这个名字。似乎这名字,只为了杜甫在诗作中使用。现今的地名“成县”,我说不上其中的任何学问和意蕴,仿佛质地粗糙的宣纸,不配写精妙的文章。当初的改名,是出于何故?如此苍白而没有内容的地名,就像贫血久了的病人。近年来一直鼓吹成县的建市和更名,但没有人提出复归“同谷”的叫法,几乎在一致支持“成州”的称谓,两个名字均源自古代,但一般人的看法,似乎“谷”就小,就偏僻狭隘,“州”就大,就是十里洋场,所以“同谷”被湮没历史绝口不提。说客气些是崇媚、虚张,说到底是浅薄、低俗又无味。
我喜欢着自己的故乡,喜欢的其实是同谷,风雨沧桑洗礼后凤凰台下一片的素朴,而不是面目全非的今天。我喜欢的是杜甫心中的“乐土”,而并非土洋结合,凌乱不堪的时下之貌。
但不喜欢没用,谁也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一下子做出选择。生年和故土,不是可以选择和跨越的。时世不容我说喜不喜欢,也有一些人会告诉我我没有说喜不喜欢的资格。但我的顽固,会让我许多次地述说,我对同谷历史的热爱,和对杜甫的景仰。
我喜欢隔一些时日,就去凤凰山下飞龙峡谷的杜少陵祠游玩,其实也只是经过那儿,在门外守候一会儿,绕着红色的院墙来回踱步,要去里面的买票的门紧锁着。围着蝶翅般的院墙,在高高低低的波浪形墙体上,留有一些砖砌的孔眼,是可以望见里面的。望不大清楚,但更增加了神秘,帮助了我的想象。那玄幻的孔眼,好像能看见往事和历史似的,任我做贼般地端望。东河下来的流水,潺湲地陪伴着我,身旁的“鲁迅山”与我共享着文人的寂寞。
翻开熟记于心的历史。那些凝固如同磐石的史实,在山风的席卷里,哗啦啦变成一团水中的浮沫,变成一团河底的泥,一些诗句涌上心头。任我吟诵,任我揉捏,挤弄。那些诗句犹如新鲜的山芋,至今饱含着浓郁的汁液。几个孩子,大冬天的在河床的石头上玩泥巴,不知风的冷,更不知天的冷。
我用向后的退步,走进了七五九年的同谷。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秋天,杜甫抛弃华州司功参军之职,开始了“因人作远游”的艰难历程。他从长安出发,首先到了秦州(今甘肃天水)。在秦州短暂逗留期间,他先后用五律形式写了二十首歌咏当地山川风物,抒写伤时感乱之情和个人身世遭遇之悲的诗篇。在《秦州杂诗》其七中,杜甫写道:“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面对国家的衰落,他忧心如焚,想起了强盛的汉王朝时代,苏武归国,傅介子斩楼兰,而自己的盛唐,已经从繁荣的顶峰上跌落下来,急剧趋于萧条。家国天下,不堪怅望,遥望关塞以外,仿佛到处战尘弥漫,烽烟连天,诗人胸中是挥之不散的忧边心事。随后,他写下了因秋风感兴而怀念长流夜郎的友人李白的抒情诗《天末怀李白》,挚友遇赦,急盼音讯。写下《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一千古佳句就写自天水。白露节气的夜晚,清露盈盈,顿生寒意。明明是普天之下共一轮明月,本无差别,偏要说故乡的月亮最明;明明是自己的心理幻觉,偏要说得那么肯定,不容置疑。“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兄弟离散,天各一方,家已不存,生死难卜,充分表达了对离散在战乱环境中的手足兄弟的一往情深。
七月到秦州,十月赴同谷。同谷往秦州,而今就是两小时车程,可杜甫当年,少说应该是走了四天。人困马乏到达满怀期望的同谷后,不料同谷大地上,也是一片凋敝。既来之则安之,杜甫坚持住了下来,在羌汉杂居的凤凰村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搭建了栖身的茅屋。在此度过了他生活中最为困窘的一段时光。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一家人因饥饿病倒床上,只能在凤凰山峦和金石殿一带挖掘土芋、采摘橡栗来充肠。在这种饥寒交迫的境况下,诗人写了七古《同谷七歌》,记录颠沛流离的生涯,抒发老病穷愁的感喟。
世事多煎磨。在《乾元二年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诗人近乎无奈地发出了“男儿生不成名声已老”的概叹,此乃杜甫一生第一叹。在三吏三别中,他都忍住了情绪,忍住了痛苦,失落和惘然,可是在同谷,他长长一叹,表面上看,是对三年流寓生涯备尝艰辛的总结,是对上疏营救房琯触怒肃宗而遭贬斥的深思,实质是对自己即知天命的欷歔,那一年,杜甫四十八岁,即将步入迟暮的晚年。
长安城中的少年,凭借父兄余荫做官。而自己,十二年前西入长安,却进取无门,度过了惨淡的长安十年。一个什么都不是,两手空空的人,连生活都成了问题。此乃杜甫在同谷的心境。
若不是人对绝境逢生抱有的幻想,若不是厌倦无奈下试图归隐栖居之心,或者说特立独行找寻最后一条出路,把守寄予的可能的希冀,想必杜甫也不会来成县吧。只是那个写信邀请杜甫来成县的好友,身为官员,且互为至交,杜甫来后为何不肯晤面?除了时势混乱等推测的种种原因外,这个问题至今仍是一个谜。
肃宗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杜甫举家从同谷出发,携妇将雏,途经西川,在年底到达成都。杜甫走了,给同谷留下了憔悴的身影,留下了丰厚的诗篇。
浩风荡荡,峡谷幽幽。我怀念杜甫,怀念他在同谷的一个多月,没有任何物质上美好的回忆。是同谷辜负了诗人,还是拒绝了诗人,也是一个留给我们永难猜测的旷世之谜。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草竟

像烟花一样

人生如盛开在天空的烟花,晶莹璀璨,绚烂夺目,穿天的哨音,斑斓的色彩,闪烁的光芒,梦幻的样子,燃放大地上的孤魅,寄托人的灵魂。——题记


像烟花一样迷离

花絮散尽。寂寥的山村惟余一片空茫。夜更深,天更黑。因为春节,我得以知道我且还根系乡村的身份。烟花飞舞,盘旋,冲刺,远射,直击,或者由中心向外喷薄四散,每一瞬都是那么动人。
今昔元宵,兄弟别离倍添了我对岁月的惆怅。短短数载,物是人非,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什么,还是谁改变了我和你?我近来疑问无穷。相对于春节,元宵这个日子和佳节,带给我年的落寞感。像一首甜美的歌谣,正等待下曲,却已停顿了旋律,结束了鼓点。骨肉相连的亲人欣喜的团聚总是短暂,我的大哥带着民勤的嫂子几经辗转,坐上火车回到那个落脚的城市。我惭愧我总是不能聪明地洞穿,亲人眼中的柔情和心底的渴望。
我见过无数张拍摄在民勤的照片,每一次翻看,我都是泪眼滂沱,满心酸涩。那干枯和荒凉的土地,远远地走来我的亲人。
直到这些亲人从远方归来,回到村庄,回到母亲的身边。我才看清几十年来村庄不变的背影。许多时候,我一直忘记了从正面去遥望村庄,那一道道坎一道道沟的山梁,是村庄的脊梁,亦是人心的根砥。许多房子面朝南方的山丘和西方的土坡,站在农田俯瞰,脚下是一只弯月般的小舟。若不是祭坟,我很少去对面的高岗正视我的寨子。远眺一道山谷中的小山村。不断有炮声传遍旷野,打开我往事的匣子。
贫乏的童年瘦瘠不堪,鞭炮都是奢侈品,何况烟花呢!二十岁以前,没有烟花从我手中腾空,我是滞留于除夕的风中,呆在院子不愿进屋的看烟花的孩子。其实,我才是最幸福的,别人在那里瑟瑟地点放,我在另一旁清楚地观看。别的孩子和家人在他们的院子里惊呼,我的心已经在按捺不住地跳跃。我想我比他们高兴得多。至少在辞旧迎新万家灯火的年夜,我收获的东西远远超过他们。
多少年来,我迷恋烟花,就像沉浸于无忧的童话。我顾自珍藏着这份怀恋。
多少年来,苦苦寻觅,在世界上总想把握的那一份陶醉。曾经的誓言和青春的无悔,在年轻的时期,很早很早地放飞。去追寻夜空,追寻无穷的宇宙,和茫茫人海里一己的伤悲。
少年时喜欢满天星光,它若隐若现,遥不可及,似在诠释着人间最诡异最美丽的风景。“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一度在恬美的歌谣里,留恋黑夜胜过了在白天的疯狂和玩耍。隔着一扇方格木窗,透视挂在树梢的明月和星星,星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流离失所,黑色的枝桠瘦削,空洞,那顽皮的哭和笑,是不是我在哭,在笑。这样一个孩童,走出寨子的心情是欢欣的,喜悦的。
在偌小的窗口,他看清了更远的生活。向往着山外的迷离的风光。
黎明醒来,下雪了,大雪偷偷地覆盖了村庄,掩蔽了对面和身后草木萧瑟的山峦。借着雪地上银白色的光亮,我发现了世间的高洁。我盯着不断线的雪片,被风挟带着,漫天斜飘,洋洋洒洒,大多数雪花的初衷是自由垂落,从天空飞回地上。有些雪花像被魔掌指引,偏偏横行碰撞,雪花与雪花结成大片的雪团,生硬地砸在我脸上。分不清是冷冻还是疼痛。在对迷惑的冥思苦想里,随着雪的归宿,我疾步奔向昔日花草姹紫嫣红的田园。它已和我家现今耳房所占的宅基地做了置换,那园子荒芜着,自从不属于我们,里面就再没有种过任何东西。祖先给后代遗留的爱,一部分变成财富,一部分变成罪恶、矛盾与纠纷的渊源。望着那园子,我常莫名的心痛。雪却在那里最深,显得几株粗壮的泡桐树干也矮瘦几分。树上没有栖息的鸟儿,它们都经受不住北方的寒而南徙了。它们走的是一条求存图进的路。它们比我强,起码比我容易摆开现实的捆绑和束缚。它们可以放弃严酷的冬天,而追随永远如春的环境。鸟能飞翔是鸟的本事。我却最多也就是抱残守缺,怅对空荡荡的黑夜。当我也误入和融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的时光疆域,料想自己变成夜行的萤火虫,我不禁为我化为夜的一部分而喜出望外。
在没有烟花没有星月的夜半,萤火虫闯入无际的夜晚,在茫茫的无法洞穿的黑暗中,怒放细微但鲜亮的光明。跨越灾难的年头就要戛然中断了,就像燃放烟花的捻子,猝然就会化作灰烬。人的一生好比炮仗,被一个个捻子拴为一体。精彩时噼里啪啦,落魄时黯然失声。窗外的喧闹一阵高过一阵,整个村庄沸腾了,欢乐的新年,在交相叠加的炮声和凌云齐天的烟花里来到了。人类避过了年的侵害,避过了定数和劫难。年夜突围了,我的期待更深了,似乎要做、等待做和必须做的事情接踵而至。我被丢进了贪图快乐的小巷胡同,像烟花牵念迷离和绚丽,而在最辉煌的时候宣告泯灭。我得在久长的庸俗和困境里挣扎,自拔,一边种植,一边收获,一边纵容,一边清理心境的杂草。
彰显即消隐,开放即寂灭。生命最高蹈的姿态,也肇始殉道。
我不期而遇的雪,显得越下越大。推门回屋,火炉旁边,堆放着小镇买回的烟花,只是都懒得去放,懒得去看。那鱼贯一般遁入长夜的烟花,我曾因没有它而一度奢望它,现在又因为拥有它而放也不去放它。
一个孩子就那样痴迷于夜色和天空。守望窗外,那亦真亦幻的星光,掩映着内心的壮志之愁,一刻间无限放大,一刻间将专注的目光倒置,不是我在仰望夜空,而是夜空在仰望我,我是那散光散热有情有意的月亮。它在俯视我的余暇,让我也将它认个究竟。类似的迷离,倘是灵魂的游弋,钟爱烟花的人,从未走出生活之本身。
正月十六赶去抛沙街道游百病的人群两边两行,人在拥挤中复出。孩子们张扬着手中的风筝和气球。

像烟花一样绚丽

静静祈愿,漆黑的银河呈现五光十色的图案。那是上帝赐予天堂精美的纹身,单调了许久,落魄了许久,应该展露一下妖娆的韵姿了。升腾的声音,嗖嗖地贯穿耳鼓,把低微的灵魂的号叫也带上了天。
烟花小小的纸筒里,卷着中国四大发明成果的火药。经过能工巧匠的智慧,在孤寂暗夜呈现一片流光溢彩。一束束的火光,直冲云霄,对面村庄的烟火飞进西窗,阳山人家的烟火遁入池塘。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烟花纵横的岁末,我亲眼仰望没有了锣鼓喧天的村寨,人心有多么寂然。瞬间的怒放,只为了呈示物种的美丽。
我小的时候,每在除夕之夜,就去寨子西隅的水坝守候,当全村的烟花升腾的时候,池塘那波光盈盈的水面,俨然一个巨大的平面镜,将一切绚丽都照耀进这口水坝。一种烟花似乎在两个界面燃放,一部分飞到天上,一部分隐入水底。如同我少年的欢喜和忧愁,在竞相交织无常转换,谁也说不上谁哪一天会碰上好事情。但对于色彩,却有由衷的热爱和固定的意象。
烟花是天空开出的花朵,盛放极致的美丽。
黄色的烟花如菊,细密的花瓣伸向苍穹,开出人间最硕大的花朵。殷红的光晕熊熊燃烧,似云蒸霞蔚,似火焰跃动,似梅花朵朵。蓝色的烟花如海上的碧波,轻轻荡漾,泛出涟漪和水波。白色的火光如银,顷刻间流泻和照亮大地。紫色的火光如小小的兰花,花团锦簇,扑朔迷离,犹如点点陨落的星光,从天空漫不经心地垂落。隐约的绿色的火光如茵,铺开在盛大的天幕。五光十色的夜空很美,斑斓明净,无数烟火的光线在夜色中游弋和穿梭,若隐若现,呈示亮丽和虚无。
夜空本来是暗淡的,需要有人去书写绚丽。我所看见的村庄的烟花,据说是村边的机砖厂燃放的。心碎般沉痛的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把灾难和阴霾降临到了这方贫瘠的热土。万千房屋倒塌,生灵涂炭,在被埋没的废墟中,在老房子,旧庄基,在拆揭开来的齑粉烟尘中,父老乡亲没日没夜地重建家园。在总书记、国家总理的亲自督使,党中央、国务院及各级政府的有关鼎立扶持及三令五申下,机砖厂的生意万分火爆,其盛况远远超过了凭票购买的计划经济时代。需要阴干晾晒的湿砖胚直接进窑了,一定火候才能达到一定质量的工序缩短了,红砖变黄砖,如此之砖还要买砖人自己凌晨排队从窑中去掏。还得看开票人和发砖人的狗眼式。以至于对毫无水平的人都得巴结讨好。每天都有几十辆拖拉机苦等一天空着从砖厂开回家。钱已压在老板的口袋里,而且砖价不菲,政府屡次限价无济于事,一片砖不含运费的出厂家高出了成本的数倍。不正当的竞买,毫无秩序可言的市场。几乎让政府的补助款仅仅垫付了飞涨的物价。“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自己的房子自己建”,是灾区人民的心声。
如果早有人告诉我,这连续几晚的烟花是机砖厂放的。我都不看,不去捧它的场。正如侄儿说,今年是家家户户勒紧裤腰过日子的年,他们燃放的是榨取的老百姓的血汗。我诅咒这些发国难财者,像烟花一样泯灭,消逝和倒闭,诅咒那些趁人之危、假公济私、贪婪独占、克扣重建维修款春节慰问金、吃粮不管事、麻木不仁、昏庸无能的所谓领导和干部,在泱泱中华赋予他的政治舞台上垮台,或者说到牢狱之中、九泉之下去做他的“政客”。我气愤我看见了这场烟花,而且我还把它说得那么唯美。我依然不够成熟,总被表面蒙惑。但我牢骚之余仍然确信:好吃多拿的势利小人之徒,必将自我焚烧和埋葬。正如善泳者自溺玩火者自焚。化为尘埃,也是一粒肮脏的风尘,注定寸草不生。
我希望有人理解我迫切背离村庄的根由。我还爱,但爱得十分痛苦。
在故土难离的寨子,新年在一片火树银花的眩耀里落下帷幕。在烟花明明灭灭的影子里,乡亲们背起行囊,从早立的春天再度离开村庄。
村庄已容不下自己的孩子。村庄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孩子们绚烂的梦。
一个迟暮的晚上,我陪同侄儿去山谷挑水。星星很繁,预兆着天色在四九天的骤变。有三颗西方的星子,正好落入水泉中,落入我一瓢一瓢舀动的水波中,摇摇晃晃,幻化婆娑。
周遭的山地静默如诗,没有风声贯耳,夜平静得如一池封冻的鱼塘。白天我曾走过池塘的堤岸,靠近人烟的半边水澜流动,接近阳山和槐林深处麦田的半边,斜长地依照对角线扯开一条缝隙,那半边犹如镶嵌上了一层玻璃,泛着冷若凝霜的白光。这是一个溜冰的季节,却没有天然的冰场和忠实的顽童。唯我仰望西天西下的夕阳,它殷红如丹的光,挣脱山巅的阻挡,齐刷刷照射过来,与池塘上冰凌与水的巨缝相投,这种吻合,是在对我说明冬日夕阳依存的温暖。
挑着两桶水颠步回家,谁家烟花的哨音在村庄之上嘹亮,响彻羊地沟的原野,一丛丛一簇簇烟尘浮生的花朵,一朵朵绽放,衰败,泯灭。


像烟花一样泯灭

掐不死的是记忆。看见烟花,便看见了往事唯美的伤疤,怀旧的影子。隔岸观火,侥幸让依然黄土地受苦的乡亲、众生和修身的禅听见大地的承重。这是我捧着一本书读,新年了,给自己一本好书慰藉。心情格外明朗,又有人放烟花了,我跑出去看,然后接着读书。鹅毛般的雪弥漫无际,覆盖庄园、河川和远远近近的山岳。烟花散尽的时候,树丫上过年的鸟儿,一声声惊魂的啸叫。不知是被惊吓了,还是火药味呛鼻子了,抑或是不甘寂寞更不愿这满天的绮丽休止和消逝。
如此说来,鸟儿比我更爱烟花。比我更懂得年的滋味和代价。
年味是跟腊月的缩短而日渐浓郁的,杀猪、做豆腐、挂挂面、酿麦仁酒(甜醅子)、扫霉、糊墙、送灶、请门神爷、贴对联、敬先人,没有一项事情敢落下。从家门前通往贺沟的小径,腊八前后数十天,热热闹闹地走着蜜蜂似地赶集的人。那些从街道上采购满满的背篓高低攒动,孩子们手中少不了心爱的烟花。在那般贫瘠的年代,我曾经认真地从人群中发现,没有一个孩子空手而归。
在过年那样的闲暇里,一向严肃和忙迭的父母,也会陪我玩耍。给我在年关买回鞭炮和烟花。过年是一个坎儿,年跟前再要紧的农活也会停歇下来,一心一意准备年事。孩子们在父母难得因年获得的好心情里,可以说放纵性情地玩耍,大人们也不介意。因为生活的艰辛患着几许抑郁的乡村,蓦然间豁朗、轻松和欢悦起来。我们的少不更事,只是停留在对简单物质的一味索求中,或乐或忧,一颗稚嫩的童心无邪,剔透,有时甚至蛮不讲理。
父亲怒斥了:我们家里,几辈子了还从没有出过你这样淘气的人。
透过历史舞蹈的尘埃,我想起清道光年间第一个出生于寨子的祖先,也就是我的太祖父。在他蛹一般的人生中,许多时间做着广播佛学的大师,门下弟子无数,远近寺内闻名。从祖母叙说不完的故事中,我很小的时候就仰慕他的大行和善良。连孩子手中的一只麻雀也要放生的太祖父,我懂得他信仰的虔诚与深沉。他常常不惜重金,赎回一段善缘,做一件善事。他对佛学的领悟,穿越贫穷、苍白又繁琐的生活,没少干过替人处理家务、济贫救困、调解民间纠纷等事情,等同于一定意义上的禅师之为。只是多少年积攒的几大木箱文化经典书本,在“文革”那场浩劫中付之一炬,缥缈为烬。延续和继承了太祖父家业,自创产业的祖父也未保留下那阴暗的历史太空中,随风传播的善意的温煦之气。面对衰落的家门,心底那不甘示弱的气格搅扰着祖父不得安宁。他还是决心离开了家,执意闯荡江湖,开始生意和买卖的营生。最终魂归他乡别处。想起这些尘埃中的先行者,我往往是一回回地悲痛。一个求存图进的家庭,走一步路怎么就那么难呢?经历了多少断炊、摇摇欲坠和崩溃,在泯灭的边缘险中逢生挺了过来。属于变故的尘埃太重了,以致让我端倪时喘不过气来。这些年我依靠这些与我生命休戚相关的尘埃,朝着前方跋涉。不小心回转身,我的身后又是一片厚厚的尘埃。它坐在一些必将成为另一些事物的表面,缓缓地掩盖住原来的面貌、真相和本身,不容我翻寻,不容我诘问。
小米说:“尘土飞得再高,终有一天还要回到地上”。我只是靠近燃放烟花的地方,去闻那刺鼻的正在散发的火药味。烧焦的地板附近落下红色的纸屑、灰色的药尘,一场有声有色的光的盛会已经谢幕,天际一片渺茫的黑。空洞的钻子般的风肆虐冬天的草场和相互俟挨的房屋,我听见盘亘耳鼓的岁月呼呼的声音。让我相信空荡荡的原野也是一种风景。心头的空无乃是一种结果。旷野和心旷,不以物喜和不以己悲,是非和成败,胸怀也罢,心境也罢,得失荣辱也罢,均走在泯灭的途中。
一堆火药的粉末被装进纸筒,变成烟花,可以说是从尘埃里来到尘埃中去。彷徨着走来彷徨着离去。就像我不停地走,从一个地方起身到另一个地方,再从一个地方扎根,起身。
停靠在驿站的列车,均带着岁月的声息。
年年都过年夜。时光并没有因此而顿泊和驻留。但一些事物的确印下了昨日的伤痕。对于鸟儿、螟虫和那些草丛间的生物,似乎今岁的除夕倍觉忧戚。寒蝉赤黄色的蜕,紧紧地依附在几棵椿树上,活着的蝉足在褪下时,蜷缩着抓住树皮。这是风吹不掉、雨打不落的相依为命。数九寒天,我为何要目睹这只可怜的蝉蜕。它华丽的转身,就飞入了万紫千红的花草坡。留下一身空壳,在漫长又漫长的静夜月下瑟抖。
若不是烟花的镁光镭射出足够的亮度,我纪念这只蝉,或许得等又一年,或许永远都无缘发现。感恩多彩的烟花,以及用激情燃放烟花用生命喜欢烟花的人,让我陪伴这只一诞生就将灵魂的肉身剥离母体的小蝉。
我相信,即便它死了,依然深谙人类的善良。它比人类聪明。作为给我制造这场运程的烟花,不管是迷离、绚丽还是泯灭,我真正想表达和诉述的,是像烟花一样的虚幻。
正月初八,细雨霏霏,烟雾迷濛。从小镇的北街回村庄,依稀传来高扬的诵经声。由于天气的缘故,我找不准经声的出处。进了炊烟缭绕的村庄的中心,我才仿佛听清那天界的妙音自高山而来。挟持着,包围着迅疾的行云。山巅上一定还有未融的积雪,和不多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我自觉走不上那山路,这些年都未曾上去。遂把它翼翼地装进心窝,存为一张随时任脑海冲洗的底片。想了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
二〇〇九年新年草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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