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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茉莉花

2020-09-26抒情散文薛暮冬
也许是1942年的春天。茉莉独自伫立在自家的后花园里。她一边轻声哼唱着,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一边目睹着一朵一朵白色的茉莉花,绽放在春天中央。风吹过,偶尔有花落下来,像雪,更像一声
  也许是1942年的春天。茉莉独自伫立在自家的后花园里。她一边轻声哼唱着,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一边目睹着一朵一朵白色的茉莉花,绽放在春天中央。风吹过,偶尔有花落下来,像雪,更像一声冗长的叹息。茉莉的周边弥散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却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她是地主的大老婆。地主带着其他的三个老婆,在县里优哉游哉做他的保安司令。只剩下她一个人固守着无边的寂寞。茉莉吵着闹着要跟地主一道回去。地主说战事正紧,要她在家看门。   茉莉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嗅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芳香,心想,这么好闻的味道,不应该自己独自分享,更应该让全村的人来共享。于是,她用力拔起了一棵花苗,颠着一双小脚,走过桃花潭,把它插在桃花山的一个向阳处。茉莉花并没有因为不在地主家的院子就拒绝开放。在荒山野岭,依旧绽放,依旧芳香宜人。   又是一个春天。桃花山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桃花坞的空气中传来一阵又一阵隐秘的花香,而且一阵比一阵浓烈。村人们实在忍不住从田间地头走出来,沿着花香传来的方向寻找花香的来源。最终发现了那个半山坡上茉莉花正兀自开放。茉莉为此偷偷乐了很长时间。成天到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人们并不晓得这究竟是什么花。大家觉得既然能够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来,就一定能够结出最好吃的果实来。然而,等到繁花落尽,也没有等到一粒果实来。   地主家已经没有地主,只剩下了茉莉。这是一个青春已经散场的妇人。和地主一起生活了五年,无儿无女。却喜欢唱歌。喜欢跳舞。据说曾经是大学生。她并没有追究在上一个春天走失的那些茉莉花的去向。也许,她更习惯于把自己演绎成一只春天里的杜鹃。如同花朵一般的杜鹃。她沿着春天的斜坡飞翔,她沿着夏日的溪流飞翔,她把桃花坞秋日的天空衬托得更深远,更蓝。她独自歌唱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胡不归。她高举着无数在风中不会熄灭的生动的火焰。她在自造的幻境中驱散了自己心中的阴霾和惆怅。   日夜流淌的河水滋润了桃花坞的土地,人们在这块土地上,在不断转换的岁月的光影中栽秧,割稻,狩猎,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这一年,日本鬼子打过徐州,蚌埠,滁州,南京,一路向下。大部分向长江中下游地区进发,少部分闯入了桃花坞。从此,这个美丽,诗意的地方,笼罩在刀光剑影之中。鬼子把地主家占为据点。满园的花草也被悉数铲除。茉莉早已知道了消息,她通知了村民,然后和他们一起跑反。他们躲向深山更深处。好在,饿了有野果,渴了有山泉。在山中躲上三个月乃至半年是没有问题的。   原本就安静的村庄日渐荒芜下来。鬼子在山头上修了一个碉堡,却发现根本就不起作用。当散落在村庄里的鸡鸭鹅猪们被屠杀殆尽后,鬼子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空守着人烟稀少的广阔土地,便撤离了桃花坞。再以后,就传来了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村人们,包括茉莉,次第回到了村庄。春天仍在到来。茉莉让人在花园里栽上了桃树李树杏树,而且从山上引回了茉莉花。她仍旧沉湎于自己的梦境中没有被打扰。村子仍旧散发着茉莉花香。桃花坞人就这样继续散居在桃花山下,他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成为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遥远背影。    村人都说地主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总是一笑两个酒窝,态度和蔼可亲。她独自住在一座四合院中,比起那些低矮破旧的茅草屋,这座建筑在桃花坞显得气势恢宏,庄严气派。在无数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她喜欢独自坐在花园里,一遍一遍的诵读那些闺怨诗。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曾经,她可是个冰清玉洁的小美人儿,不知什么原因就爱上了地主。而且爱的死去活来。现在又如何呢?忽然,她站起来,依着墙一面来到了窗外的园子里。这儿开了一朵白色的花儿,正是她最喜欢的茉莉花。茉莉心中不免有了一份怜惜,觉得这花跟她一样命苦。这花并不是不美,却无人观赏。茉莉自知自己被幽禁在这四合院中,空自消磨青春,容色凋谢而无人问津,正像那无声无息地凋零,飘入御沟随着流水而去的宫花。   每年的大年初三,是地主家的豪宅里最热闹的时光。村里的佃户们必须带上白糖,白酒,香烟什么的,给地主拜年。因为桃花坞的人们种的都是地主家的土地,所以,无论是田里的收成还是山上的猎物,或者采集到的山珍,都要进贡给地主一些。虽然地主远离村庄,但是,地主婆还在。村人们都说,这个迷离如花的地主婆,应该比其他地主更有着一副好心肠。因为,她总是象征性地收一些赋税。也不在意人们过年的时候礼物送多送少,只要来人就行。   这个孤单的女人独自固守在时间深处。或许是太寂寞了,所以在大年初三的晚上,她一定要请县里的戏班子来唱戏。黄昏时分,全村的人集合在地主家,在茉莉的指挥下,切菜,洗碗,烧锅做饭。然后,每人分得一碗米饭,一块红烧肉,一份蔬菜。大家大快朵颐后,便聚在大院里,等着天黑。戏班子吹起笛子,拉起二胡,于是,桃花坞这个寒冷的夜晚变得热闹非凡,充满温情。茉莉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朝东的二楼扶着木栏杆,安安静静地看着如人生一样的戏,和如戏一样的人生。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度走进这座蒿草丛生的院落,抬头看见四合院二楼布满蛛网的木质栏杆,依旧能够感觉到那个一言不发的地主婆穿着绣花的暗色唐装,倚靠在那里失语似地看着我。而四合院中央地坪上铺着鹅卵石的光洁的表面,似乎还有我的先辈们且悲且喜时洒下的泪水的余温。而现在,他们早已绝尘而去,回归他们众神栖息的苍茫群山。成为山中的一朵花,或一株草,或一棵树。当他们如昆虫般越过山岗,山谷里传来沉闷的法号。一个喇嘛在黑暗中坐下,其他的花朵还在开放。   大概是1948年初,解放战争的隆隆炮声震动了地处偏僻的桃花坞。一支人民解放军的先遣部队如风卷残云,在一夜之间推翻了国民党的统治。那年春天,当地主婆家院子里桃红李白的时候,她的已经六年没有回家的丈夫,当时的国民党县太爷,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她接到了通知后,颠着一双小脚,走了七十多里路,赶到县城,要给丈夫收尸。却被告知,丈夫的遗体已经不知所踪。茉莉辗转穿过春天的迷蒙烟雨,返回了我的故乡桃花坞。从此以后,人们再也听不到地主婆的欢声笑语。她似乎成了一具会行走的木乃伊。她从家里移栽到山上的茉莉花,依旧在桃花坞的山坡上,与世无争,默默无语地散发着自己的清香。   又是一个茉莉花开的日子。新中国爆发了大规模的镇压反革命运动。茉莉的丈夫因被定为匪特头子,恶霸地主,茉莉也受到牵连,被当成历史反革命判处死刑。地主婆,这个寂寞一生的女人,被押赴刑场,站到了枪口下。据说,因为她一辈子没有杀过人,对桃花坞的人们也不是十分苛刻,后来又改判了她的罪行。但是,当一匹快马拿着改判文书到达刑场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前辈们以及并不爱她的丈夫所犯下的罪行,都由这样的弱女子全部承担了。   其后不久,地主的四合院就分配给村里最贫穷的几户人家。多年积攒下来的稻谷玉米花生也成了村人唾手可得的食物。那些曾经在属于地主的旱田水田里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的贫下中农雇农们,坦然自若地劳作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虽然各种各样的运动此伏彼起,但是,桃花坞的人们对此不感兴趣。他们一代又一代,喜欢哼唱着百唱不厌的歌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好比勾儿芽;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许多年后,满山遍野的茉莉花,成为桃花坞一道独特的风景,和村人永远的共同财产。年复一年在春天开满白色的花朵,好像一种幸福在生长。风吹过,偶尔有花落下来,像雪,更像一声叹息。村庄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嗅到它散发的芳香。在阵阵隐秘的花香中,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了在云端散步的茉莉,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看到了茉莉他们那一代人经历的艰难和恐惧,更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茉莉花被分成两半,一半在对面的山上陪伴我,另一半带着恻隐之心零落成泥。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5-13 09: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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