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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青灯有味忆村学(二)

2020-09-25抒情散文百媚生花
只是负责归负责,李老师在这个村小一呆十多年——不但教过我,还教过我的二姐和大哥;不但小学教的顶呱呱,而且包打包唱教过“帽子初中”(数理化他一人拿下,后因生源不足撤销)——却既没见他升官,也没见他调到完小去。无他,李老师有个缺陷——成分“不好


只是负责归负责,李老师在这个村小一呆十多年——不但教过我,还教过我的二姐和大哥;不但小学教的顶呱呱,而且包打包唱教过“帽子初中”(数理化他一人拿下,后因生源不足撤销)——却既没见他升官,也没见他调到完小去。
无他,李老师有个缺陷——成分“不好”。
他是“地主”出身。
李老师的家,在20多里外的另一个乡,村子的名字叫“万塘”,以盛产雪梨出名。那里产的梨子,远销川陕鄂数省。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梨子,大概就是万塘雪梨:个大,皮薄,汁儿多,糖分高,果肉莹白如冰雪,入口即化,一点渣都没有。万塘还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春天里有人扛着鱼竿去那里的大水库钓鱼,看到漫山遍野压断枝的梨花,无不惊叹万塘的山清水秀。
但老家好是好,跟李老师没多大关系。
因为他不常回家。
李老师是一个习惯独处的老师。
李老师在老家有个妻子,还有一个早过了成家年龄的妹妹。李老师的妹妹据说是个麻脸,人很能干,大概性格也有点“厉害”(“要强”的意思)。听说李老师家里是他这个妹妹当家的。李老师每月发了工资,给自己留下一点买柴禾薪炭的钱,再留一点买“经济”烟的钱,其它都交给妹妹掌管了。
李老师的钱,要养活一大家子。
所以李老师的“自奉”,就显得很“菲薄”。
李老师的伙食,当然比我们要好一点。像我们常吃的老玉米糊糊下蒸红薯,就没见他吃过。但也难得见肉,白米干饭也吃得不多。李老师的一日三餐,最常见的是“菜稀饭”,就南瓜、茄子、豇豆、洋芋,都是学校的菜地里种的,或学生送的。李老师吃饭稍觉奢侈的,是面前有一碟霉豆腐。他有一个精致的盛霉豆腐的小坛子,白釉的,吃饭的时候从床底下端出来,轻轻拈一块,取二分之一下饭。
中午吃饭的时间,李老师很忙碌。因为教室里老留着几个补课的学生。他须时时踱到窗前去瞅瞅,看会否有哪个闷头闷脑的家伙又在腕子上画手表,一边却又担心灶上的茄子煮过了头,烂在了锅里。李老师吃饭有点磨蹭,大概因为嘴里新补了几颗假牙,必须摸石头过河,小心伺候。所以李老师吃饭常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半天听不到一点声音。
李老师的工资,听说是很不低的,因为他的“资格”已经很老了。“省万师”毕业的,解放前就参加工作了。
在三峡周边,从前只要有人提起“省万师”,没有不知道的,那可是川东地下党的摇篮。像《中国青年》杂志的第一任主编恽代英,中共早期著名的笔杆子萧楚女,还有江姐的丈夫彭咏悟,就都是“省万师”的校友。
李老师有个儿子,个头比李老师还高,偶尔会来看看父亲。一般是隔一周的星期六,背一只细篾背篓,里面装点米,装点面(我们那里把面条称为“面”,而管“面粉”叫“灰面”),装点绿豆、红豆、打米豆,一般是集体分的,也可能是自留地里种的。
不知李老师到底有几个孩子,反正他最小的女儿李素芳,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四年级从老家转过来的。经常穿一身红格子花衬衫,身材高高的,鼻梁上有几颗细细的雀斑,长得“苏苏气气的”(我们那里说一个人气质高雅,叫“苏气”;说一个人恶俗、老土,叫“苕”、“苕道”),一点也不像我们这些歪瓜裂枣的农村孩子。
教室里有李素芳坐着,大家都觉得墙壁好像白了一点,而窗外的天似乎蓝了一点。 李老师当然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下象棋,会吹笛子,算盘打得呱呱叫,还能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我们教室挂的拼音和生字图片,也是李老师用红、蓝两色毛笔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带点魏碑的格调,用我父亲的话说,那真是“入了体”的。
除了唱歌,李老师大概什么都能来两下子。
但李老师最大的爱好还是莳弄园艺。新校舍落成以后,李老师花在园艺上的热情,有点让人惊讶,因为那跟一个教师打扮自己的工作环境不相衬,似乎太过了。连大队的支书看了都说:他这哪是培整学校啊,他是在培整自己的家呢。
我们的新校舍是建在一个大水田里的。房子建好后,教室的前后新砌了两层气派的条石堡坎。李老师就在这堡坎上种了两排榆树。榆树底下是一长溜双层花台,高的一层李老师种了月季,矮的一层栽上麦冬和万年青。月季一蓬一蓬的,长得很高,很“袅娜”,春天里花枝招展。麦冬和万年青整整齐齐,像新抽苗的绿豆芽,每一根都神气活现,既精神,又水灵。
学校东边,老柿子树与老院子旁的水塘之间有一条大路。暑假里,李老师在两旁种了葛藤,扦插了木槿,还栽了两排木芙蓉,形成两道天然的篱笆。操场与村道就这样分开了,村里的猪和牛都被挡在了外面,望操场而兴叹。低年级的小同学再也不用担心会掉进堰塘里去了。
李老师闲着的时候,会把几绺葛藤并拢来,编一组麻花辫子,搭在高高的柏树上。麻花辫儿慢慢伸展,变粗,长成屈曲盘旋的游龙,衬得柏树黑黑的,黑得很生动。木槿与芙蓉渐次开起花儿来,粉嘟嘟的。过路的人老远见了,都有点诧异:这个学校怎么叫“红霞小学”呢?应该叫“花园村小”才对呀!
学校的操场上新添了篮架,柏木的,很粗陋,像两把高高举起的刮胡刀。但村里的男人都喜欢上这里来打篮球。操场东北角的葡萄架下挖了一个跳远的大沙坑,新埋了松木跳板,跳上去“嘣”的一声脆响,很干爽,很耐听。学校西头紧挨操场有一条小河沟,卧满了圆咕隆咚的鹅卵石,河沟对岸就是村里的水田和菜地。李老师领着我们把鹅卵石一块块淘出来,全都码在溪边的麻柳树下,筑成一列乌青发亮的护堤。贪嘴的牛辍了耕,喜欢下到溪水里来啃麻柳树下的青草,啃着啃着便想爬到堤岸上来,一踩着溜光闪亮的鹅卵石直打滑,赶紧缩回去了。
我们在操场里来回奔跑,大呼小叫。
我们跳绳,占国,踢房子,打篮球。
... ... 夏天,阳光从榆树叶缝里星星点点筛下来,洒在我们的窗台上。偶尔有几只老麻雀歪着头,站在李老师亲手搭的眉豆架上,静悄悄的,隔着后窗,听我们读书。
我们扯起嗓子,像唱歌一样拖着长腔,齐声朗读管桦的小说《小英雄雨来》:

晋察冀边区的北部有一条还乡河......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黄绿的芦苇 上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的白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

读到“上夜校”的段落,李老师让李素芳给我们领读: 女老师斜着身子,用手指点着黑板上的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 ....
学校里幽静极了。
我们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本帖最后由 百媚生花 于 2009-5-25 10: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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