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自叙

　　　　　　　　　　　　　　形若枯槁，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　　　　　　　　　　　　　　　　　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高士传》
　　　那时，屈原在泽畔行吟已经许多天啦。他在这里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却总觉得有人在喊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便衔着青草，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应该听清楚了。确实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仿佛是从旁边的花朵飘过来的，又好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屈原嚼着青草走过去，花朵四周荒无人烟。他又潜入水底找了找。水里也是一个人没有。但是，声音还在。一直都在喊着屈原屈原屈原—屈原。
　　屈原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不远处的远方有一座石屋。据说是前朝宫阙的遗址。被肢解了的石头上芳草萋萋。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歪插在泥地上，仿佛一桩埋地三尺的往事。坚持不懈地挖下去，或许就能把前年舞女散佚的笑声挖出来。那时，她还在弹琴长啸。那时，她还在舞动裙裾。那时，她还在屈原的怀里摇曳生姿。屈原在一桩往事的尾部闻到了青春的气息，仍在向他飘来，仍在漫过他的头顶。
　　屈原站在青草丛中，看到泽畔的烟霭魂灵一样飘散在向晚的风中。云很白。天很蓝。他很孤独。夫子呆在水边干什么？水中有蛇，还有寂寞如花。一个女人在空中对他说。屈原顺着声音继续找过去。他摘下一个橘子。他看到橘子被谁咬了一口。他又在上面咬了一口。屈原一边用手擦下面的嘴唇一边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只闻其音不见其人？许多年啦，你为什么老是叫魂一样一直在喊我醒的时候在喊睡着的时候也在喊。却没有人理睬他。
　　屈原在头上插上一朵栀子花，呢喃自语，是不是妈妈在喊？妈妈，是你在喊儿子吗？除了你还有谁能如此执着呢？停了一下，屈原又说，怎么可能呢？妈妈已经驾鹤西去好多年。屈原兀自朝自己摇了摇头。会不会是妻子在喊呢？不是。肯定不是你，老婆，对吗？你已经改嫁很多年啦你过得还好吗？屈原问。那到底是谁呢？你老是喊我做什么？屈原暗暗地自言自语。这时，他听到那声音又从外面雾一样飘进他的耳朵。还在喊他的名字。屈原的心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他手里的被咬了许多口的橘子哗的一声掉在草丛中。
　　你听，那声音还在叫我。屈原对一位正在河边洗手的女人说。女人洗完了腿，正在洗脖子。她很热情地侧耳聆听了一会，万籁俱寂，一点声响也没有。女人说，你莫不是出现幻觉了吧，哪儿有人喊你？你好好听听，还在叫哩。你怎么疑神疑鬼的？说不定真的有鬼哩。好啦，别自己吓唬自己，长期以往你会有病的。女人深情地凝视了他一会儿便仍旧洗起了头发。屈原觉得这女人怎么如此熟悉。你是婵娟你是婵娟对不对。话没说完，屈原便落荒而逃。跑了好久，屈原这才发现，那个被他认作婵娟的女人早已不翼而飞。
　　屈原决定到河边洗耳朵。时光如流水。哗啦一声，河两岸便姹紫嫣红。橘子在风中摇摇欲坠。过得好快呀！仿佛昨天还是大雪飘飞，现在，河里又有人劈波斩浪啦。耳朵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屈原看着自己无法回到青春的行列。他望着自己水中明明灭灭的倒影，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他摸摸耳朵，耳朵真得洗干净了吗？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他再次听到有个女人还在喊他。叫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有时像在云端。更多的时候像在水底。
　　屈原躺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还是听到那无时不在的声音。他听到了不止一遍。然后他坐起身来磨一块又细又硬的石头。石洼里有一汪水。水里的天光神秘地旋转着。那声音又在耳畔嘹亮了起来。这回他装做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只是低着头霍霍地磨着石头。别再喊我的名字，屈原在心里恳求道。石头被他磨得锋利无比。他如同置身于幼儿时代。他想起奶奶的谆谆告诫。如果有人喊你的名字，而又不见人影，千万不要答应。那声音会把魂儿勾走的。所以，屈原一直没有答应。他磨砺石头的动作越来越麻利。石器在他的想象中已经闪着寒光向那声音砸过去。他觉得石器已经切入声音的肉里。声音唉呀一声便没了声息。屈原有些得意扬扬。他向自己竖起了大拇指。那么，从此以后，他便可以拒绝所有人的呼唤了吗？
　　屈原有些沮丧。他没有舍弃石器。也许，它还能派上用场。屈原倚靠在一棵孤独的橘树下。这是一棵傲岸的橘树。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正当屈原在表扬这棵树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个人跛着左腿一直走到了他身边。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人。这家伙好生面熟，穿着春秋时期的服装。屈原认得他。他叫孔仲尼。孔先生毫不客气地数落起屈原来，怎么混的，怎么混的，混到被贬谪的地步。屈原没有吭声，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是夏日的天空，一匹蓝色的丝绸漫无边际地向远方铺展着，一点皱褶也没有。他发现天空蓝得很厉害。蓝得让他有些心慌。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孔仲尼一直在喋喋不休。
　　学而优则仕。屈原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上官大夫靳尚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悄然闪现。一有机会靳尚就会在楚怀王的面前侃侃而谈，靳尚上嘴唇拍打下嘴唇喷射出来的话语在时光里闪闪发亮，像那些黏在他生命里的盐。屈原看见上官大夫靳尚在他的记忆里很恶毒地笑了一下，然后再度唾沫横飞。跟我斗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湎规矩而改错。屈原用手紧紧捂住胸口，他感到自己的心被针一样的东西一再刺痛。他再次看了一眼那橘树，他决心向橘树学习。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屈原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他看到河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看见楚怀王子兰郑袖靳尚等趴在一块木板上正随波逐流。沉下去，浮上来。然后再沉下去。他看到帝王将相们，那么多的面孔从往事的橘树上次第凋零。却总有一些脸庞青翠欲滴，春意盎然。虽然他不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是，他至少可以列举一二，比如商山四皓，老聃庄周，比如许由，鬼谷子等等。他们如同天上的云彩倒映在如镜一般的水面。而那些曾经浑水摸鱼的人早已逃之夭夭。
　　那些在浑水里一再摸鱼的人们。他们前仆后继地拥挤在深水和浅水里，每个人都企图大捞一把。他们如愿以偿了吗？有的被蛇咬了一口，有的跌倒在水里被活活呛死，侥幸摸到了一尾泥鳅正在高兴的时候泥鳅却又滑落到水里。屈原想起自己也曾经浑水摸鱼。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哗啦啦地捞。来视察的郑袖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都浑然不觉，只顾弯着腰在水里拼命地捞。直到郑袖踢了他一脚，他才罢手。捞，天都快捞塌啦，还他妈捞！你到底想捞些什么？这里的鳊鱼好吃，我想捞上一条两条孝敬您。屈原憨憨的说。谁稀罕鳊鱼，别他妈捞了，赶紧给我滚蛋，别让我在河边看见你。说着，郑袖又踢了屈原一脚。屈原觉得很委屈，却又不敢跟郑袖顶嘴。
　　想到这些令人唏嘘的人和事，屈原忍不住朝自己摇了摇头。他继续在泽畔行吟。此时的他已经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把胳膊架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他看着下面的流水一粒一粒地流过。那是时间的形状，囊括了所有瘦得皮包骨头的岁月。他不能无所作为。他决定一如既往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然后模拟一枚落叶，一枚受惊了的落叶，身不由己地穿越嶙峋的白天和黑夜，永远不再回来。他要把所有的人都抛下，远远地，都抛在身后，让所有的别人和往事一起坐以待毙。
　　却有一只小船从山洞里疾驶而至，珠光宝气的渔父向屈原莞尔一笑。他说，欢迎来到金山虚拟社区。然后，如同鬼使神差般地，屈原随同他进入了社区。这里洞天石府，雕栏玉砌，金银铺地，好一个富丽堂皇所在。屈原穿行其中，不断有金雨银雪把他淋得浑身透湿。站在一面铜镜前，他已经不再认识自己。他走在那座金桥上，嘎吱嘎吱的响声混合着雨雪和被雨雪淋湿的他的骨头碎裂的声音。这声音真像老人脆弱的膝盖。屈原喃喃地对自己说。
　　渔父还在久久地凝视着屈原。他把手里的金锭抛给屈原。屈原脚下一滑，身体向桥下倾斜过去。桥上很危险！渔父飞快地跑过来，抓住屈原惊慌失措的手。屈原努力平衡住身体，对渔父笑了笑。屈原看着那双有点陌生有点熟悉的眼睛，他看到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蹑手蹑脚，夜长梦多的情形。渔父还在用力抓屈原的手。屈原觉得有些疼。他把手轻轻抽回来。他听到渔父咕哝道，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现在，屈原被一块玉质的冰雹再度砸中。屈原听到自己似乎尖叫了一声。
　　但金光灿烂的社区里死一般寂静，一点回声也没有。屈原听到自己浑身的骨骼雪崩般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他的影子剪纸般漂浮在黄金河里。他不确定自己刚才呼救了没有。渔父走了过来。屈原说，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夫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然后，便不翼而飞。屈原猛地一个激灵。哪里有金山，哪里有渔父，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现在，屈原还在泽畔行吟。天上飘着鹅毛般的阳光。他从水里抓了一把陈年阳光出来，很快就吃了下去。他觉得舒服极了。清凉的感觉如同一段春风得意的岁月。阳光很刺眼，屈原走在时间的顺序里，一会儿向前走，一会儿向后走。我迷路了吗？走了这么多年，屈原看见那些人还远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里，七手八脚地给他绑上石头。绑好了，又小心翼翼地把他引入水底的阳光。母亲，前妻，婵娟，子兰，郑袖，楚怀王，都在，大家都聚集在这里。屈原隐约感觉其中有一个是自己。他不知道那个屈原和现在的屈原有什么关系。屈原伸手在身上抓了一下，又抓了一把阳光出来。他高声唱道，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他看都没看就把自己扔掉了，扔在了呜呜咽咽的流水里。
2009年6月18日初稿于合肥
2009年6月21日二稿于滁州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9-6-24 16:4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