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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寒春又冷夏

2020-09-16叙事散文李兴文
“谷雨”之后,冷雨不停。冻春之后,初夏又被冻僵。春夏之交,从未有过这样的悍厉。我的记忆中,今年初夏之际的天气,俨然多年以前我们那个老族长的脸色。那个族长,老态龙钟,一把山羊胡子,瓜皮帽,身体弯得像一张弓。从我记事起,他就拄一根拐杖。但那根拐

  “谷雨”之后,冷雨不停。冻春之后,初夏又被冻僵。   春夏之交,从未有过这样的悍厉。我的记忆中,今年初夏之际的天气,俨然多年以前我们那个老族长的脸色。那个族长,老态龙钟,一把山羊胡子,瓜皮帽,身体弯得像一张弓。从我记事起,他就拄一根拐杖。但那根拐杖,好像并不全是用来支撑他弯曲的身体的,那拐杖还承担着支撑他破旧的长衫和他冷峻的表情的职责。他很老了,但在呵斥人的时候,总是高喉大嗓的;他的子孙,总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甚至,看见他的影子,一些孩子都胆战心惊的。大人们不大相信他的话,也不大理睬他了,但他还能恐吓族中所有的孩子。“我们有仇人!我们有仇人!我们有仇人!仇人的饭不能吃,仇人的水不能喝!那些仇人都指望我们的族人全都家道中落,都指望我们的祖坟断了香火!”几十年前,族长就懂得,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说三遍的。   其实我早就看出,族中,许多人家,早就家道中落了,虽然没有人饿死,但也离死不远了;族中有人已经外出讨要,只是,其余人等,假装不知。一日两顿饭已经很成问题,就算胆敢吃一口仇人的饭,大家都在挨饿,也无从吃起;再说,老族长从没有明确告诉过族中人等,究竟谁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和仇人是怎样结下冤仇的。但从族长的语气来看,仇人真有其人,并且一直在我们周围活着。   我们的族长只相信族规,很少相信别的什么。他反复告诫子孙,不要听人说什么教堂,也不要进什么寺院,那都是哄人的,只有祖先定下的族规才是最管用的。祖先们信奉“穷汉惯娃娃,富汉惯骡马”——他说的是娇惯——他的意思是说,穷汉们娇惯出来的娃娃,长大没什么出息,富汉们娇惯骡马,给骡马好吃好喝,长得膘肥体壮能干活。族长还说,从前,家族总是不惜资财养一些强悍的家丁,专门用来对付懒惰的长工和奸猾的佃户。过往的商人,一定要留他们住宿……   这后一句话,让我打过冷战。我想起过传说中的“黑店”!   但这却是家丑,而族长也说过“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什么的,总之,所有于家族名声不利的话,一律不许说,别人说了,也要一点不留地挡回去。   已经过去的,漫长而凝冻的春天,以及,刚刚冒头的风刀霜剑的初夏,简直太像当年那个族长;或者,当年那个族长,太像今年的冻春和更加冷酷的初夏。   暴雪的消息传来,作为冷酷初夏的注脚。   今天不想出门,太冷了。   继续居家,等待复工。   我在畏惧这个冷酷日子的时候,就这样想起几十年前,我们那个族长。他死的时候,我很小。我记得,阴阳生,司仪,乡邻百客,他们都站立着,家族里所有人都跪下了,那是真的,黑压压一大片弯曲的脊梁和萎蔫的头颅。   俗云“虎死如泥,人死如虎”,此话一点不假。活着的时候很凶很凶的族长,死了以后依然让我害怕得头发昏眼发花,不敢抬头看那个灵堂,甚至不敢看那些黑白的礼花和挽帐。我竟想起族长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回,他狠狠训斥我,训斥的理由是我玩耍的时候跑得太快,跳得太高,喊声太大。他真的朝我吹胡子瞪眼,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我只感到眼前一片迷茫,两耳嗡嗡作响,很快,我就小便失禁了!   族长活着的时候信天,信地,信鬼神,信积德,信报应,却不信佛,也不让人说起耶稣和教堂,虽然,那时候,我们只是听说耶稣,教堂,从来没见过教堂,也不懂得耶稣教。“啥也没用,族规最管用!”这是他活着时候的口头禅。他会说,多少信耶稣信佛的人都挨批斗了,仿佛因为他终于免除一场灾祸,但别人没有免除,而阴冷地笑过。但我早有耳闻,只是他,族里许多人,都绝口不提——据说,几年前,他就被批斗过了,原因竟是他信天信地信鬼神,信积德信报应!   族长口里说的,心里信奉的,和他做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像这个年头,听说春天来了,其实冬天远远没有结束;“谷雨”过后,夏天应该来了,却不来,仿佛是悍厉的冬天穿过整个春天,又来到夏天,对刚刚萌发的万物的欺凌,变本加厉了。我和这个小城以及小城里许多的人,都被困于一场场冷雨,而远方,传来暴雪的消息。   这几天总是想起故去多年的族长,感觉他曾经狰狞的面相和凶险的目光,完全遮盖了整个天空,并委托一些人,通过高大上的网络,向所有人发出询问:最近有没有去过教堂?有没有去过寺院呢?   我知道这种询问意味着什么,意思是谁都不能去,不然,后面发生的事情是很难让人承受的——我好像看见所有人都摇着头说“没去过,哪儿也没去过!”   我相信,根本没有人能够探究这些回答的真假,而如族长幽灵一样的探问者,好像很需要,也在等待着这个整齐统一的答案。这样,一切都平稳地过去了;一直以来,许许多多这样的探问都是这样平稳地过去的。这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习惯,生存需要撒谎,日子越不好过,越要撒谎。   这样,我就觉得,有一只巨大的天眼在盯着地面上所有的活物,那种无形的眼光好像能够透过皮肉,探清楚每个人灵魂的颜色和温度。有时候,那种无形的东西就变成族长的表情和眼神。有时候又像很熟悉的人。不过,无论像什么,他们都借一种神力给自己壮胆,暂时装出族长的样子。每当这种时候,我能感觉到,人人都在默诵族规。族规之一,是养好家丁,用来对付懒惰的长工和奸猾的佃户。过往的商人,一定要留他们住宿……   我很为难,也闷得慌,我曾抗议还在用族规限制人的做法,我说过,族规是腐朽的东西,不合法,是文化糟粕,早该摈弃了。但无人理我。我就尽量用城市生活规则来排拒乡约族规对我的控制和侵凌。   结果,当我难以避免地再次回到族规统治的世界,我总是被族规连本带利地惩戒。   我向朋友们求证,求助。一些人说,族规过时了,不能用了。一些人说,人在城里场面上混,要遵守城市生活规则,但到了乡下,又要遵守乡约族规的限制,这是躲不开也逃不脱的。还有一些人,他们永远不说族规究竟是对还是错,继续保持他们由来已久的沉默。   什么族规,不过是古老家族中不成文的统治策略。其实,所有人的境遇都是相似的。人人梦想自由,但人人又无往不在囚笼之中。我以为我在城市里生活早就脱离了族规的管控,我以为我在法律环境中具有更多争取自由的权利。但当我发现,一些人借法律之名推行潜规则的时候,法理,公义,给人的印象是超出或剥夺了人的基本权利中的许多,一个个温吞傲慢的族长,终其一生推行族规,并让自己隐身其中。   当我发现法权与族权同时共生的真实情况的时候,我也发现,其实,我们都穿着一件奇怪的外衣,外衣上的纹饰风格,既有古典与传统,又有现代与时尚,而很大程度上,我们被自己津津乐道的漫长而从未中断过的东西害苦害惨的同时,我们又在不厌其烦地把它粉饰得水灵光鲜的。而在我们最需要的东西面前,我们又总是那个死有余威的老族长。   说实话,和面对真实的自己,一样的难度太大。   说实话,一切将会非正常结束。   说假话,一切将会正常结束。   连日冷雨,看得出,上一个冬天实在强悍,它穿越春天,又侵占了初夏,世间生灵,才这样冷漠、麻木。才这样胆战心惊,才这样左顾右盼见风使舵。   三声杜鹃早就叫过了。城里的花市早就撤了。一波又一波赶赴乡下的人们,观赏夏花去了。   整个春天被凝冻掩埋,初夏又是天寒地冻的。这样冷酷的时日过于漫长,除了烈日炎炎与暴风骤雨交相辉映的盛夏,我们还能等待什么呢?   风起云涌的日子,应该来了。   20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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