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也在唱歌

　　麻雀，也在唱歌
　　
　　刘川北
　　乡间最不缺少的，便是麻雀。房前屋后，到处都有麻雀的团队。
　　村里的人，是土生土长的人，村里的麻雀，是土生土长的麻雀。如果村庄是一枚果实，麻雀也许便是这枚果子的内核，虽然坚硬，却有着萌芽的冲动。麻雀不在高高的树上搭巢，它们的巢固守在屋檐椽头，它们的气息里的烟火气息。麻雀飞起来，高不过一棵歪脖子的枣树，它们的远行，总绕不开村庄那几亩庄稼地。麻雀可能不是村庄最精彩的抒情，却是村庄叙述中不能省略的标点。麻雀一跳一跳的，麻雀记住了第一个构筑村庄的人，麻雀把村庄当成永远的故乡。
　　乡间的麻雀，沾着一身的土气，灰褐色的短打扮，穿着一身粗土布家做的衣服，若不是眼睛灵动地透露出一点清亮，很难一眼从乡村灰扑扑的背景里把它分辨出来。麻雀的色调便是乡村的色调，乡间的主色调是土墙、枯草、灰色的瓦，如果乡间的风也要画上颜色，它一定和麻雀穿着形似的一身套装。麻雀一只，一只地从树梢飞落，众多的麻雀编织了一张网，像一块灰色的云按落到村庄的底部，它们落到田埂上，落到屋顶上，落到鸡食盆子里，一把谷物，一些散乱的草籽，一些遗弃的粮食，便让众多的麻雀欢呼雀跃，它们索取的不多，从来没有看到哪只麻雀肥硕成绅士般的鹅，它们是乡间真正的草民。乡间没有哪一个孩子，把麻雀神圣成一只高高在上的鹰。常常看到几个乡间顽皮的孩子，架梯上房，去屋檐下掏麻雀，口角鹅黄裸着身子的雏鸟，连同褐色纹络的，像一枚种子似的麻雀蛋，都成孩子们引以为豪的收获。常常看见一个孩子用麻绳拴着一只麻雀，把麻雀当成了活动的玩具。也总会有好奇而性情的孩子，希望用几片菜叶用几颗谷粒，降俘招安一只麻雀的自由与灵动。乡间没有哪一只麻雀，被束缚到鸟笼里，不是因为它不够漂亮，而是它本能的拒绝嗟来之食，它一声一声地叫着，直到气息奄奄，直到僵硬成一坨接近零度的泥。村庄的老人总是告诫孩子们，把它放了吧，这东西养不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和人一样，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它用小小的生命捍卫着自由活泼的天性。
　　春天的时候，麻雀开始忙碌起来，它们衔来麦秸，衔来干枯的草茎，衔来一片羽毛……麻雀开始筑巢。这时候的麻雀，一定还会衔来爱情，一定还会衔来一朵金黄的蒲公英，做为信物，做为见证。疲惫的麻雀在光秃秃树枝栖息，排列成树枝上最先萌动的春芽。燕子还没有赶到村庄，它们还在迟疑着徘徊于路上。夏天，往往是麻雀叫醒了晨曦，惊醒了夏日清而浅的梦，叽叽喳喳的麻雀，说东道西，评论着一只跑野了的狗的是是非非，为一只孤僻而内敛的牛出谋划策，或者报告葡萄园里最先熟透的果实，……如果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去问问麻雀。如果给麻雀笔和墨，麻雀的文字比《瓦尔登湖》更真实与神圣。寒流抵达村庄，麻雀在灰寒的村庄，成为村庄的寓言。有一种错觉，怀疑秋天的落叶是被麻雀一口一口啄掉的，却又不忍心，让弱小的麻雀担当全部的罪名。直到冬天渐行渐近，雪地上的一只麻雀，轻轻地弹跳，它是村庄微弱而持久的心跳，是村庄仅存的一粒火种，张望着另一个春天。
　　黍子熟了，谷子熟了。麻雀贪吃这一口，它们纷纷地赶到，像是提前降临的一场雪。总会有农人，挥着竹杆子，在地角田头，追赶着麻雀。麻雀一拨一拨的，地上收获了多少庄稼，便有多少只贪婪的麻雀。不知道是哪位懒惰的庄稼人，想出了笨方法，庄稼棵子绑了红布条，树起了永远沉默的稻草人。稻草人戴一顶霉烂的草帽，举着一把破蒲扇，有时候还装模做样地披一件旧衣衫……稻草人，悠闲自在，江边垂钓的老翁一般，似乎忠于职守，似乎看破了天机，对麻雀伺机的行动充耳不闻。稻草人躲不过雨，在雨里颤一颤，躲不过风，在风里抖一抖。麻雀远远地看见稻草人，先是一惊一怕，等麻雀识破诡计，和稻草人成了朋友，它们落到稻草人的肩头，亲昵无间。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村庄的麻雀还是那么多，一只不少，一只不多。村里人不能原谅麻雀，称之为“家贼”，你不能用麻雀的身量去衡量一只麻雀的胸怀，麻雀将恩怨置之脑后，将人们对它的诅咒化解在流水般的光阴里。
　　乡间的麻雀流落到城市，城市里有了麻雀的踪迹。城里的麻雀被人隔离的很远，坚固的水泥，冷冰的钢铁，一直挂着拒绝的表情。我不能读懂麻雀的孤独，在陌生的城市里，它再也不能亲密烟火气息，不能在炊烟升起的时候，出神的凝望。我看到麻雀躲在垃圾箱里，躲在悬挂的空调的机壳的夹缝里，城里没有谷粒，没有玉米，却有被丢弃发霉的面包和火腿香肠。面包和香肠不一定比谷粒和玉米可口香甜，麻雀依旧是麻雀，它并没有变得娇贵，依旧披着一件霉斑的蓑衣，还是那样的弱小，一副乡村的打扮，一颗淳朴的内心。我端详着它，它脸颊那块黑斑，让我很容易地认出了来自乡间的麻雀。
　　小小的麻雀，语不惊人，貌不出众。它们叽叽喳喳地絮语，潜伏在乡间轻声唱歌。它们是黑色的音符，在乡间性情地排列演绎。它的歌唱，像是从河流里分离出的一滴水，清澈，宁静，把村庄缩微到心胸，把小小的幸福折射出星星般的光束……罩着蛛网，深旧的老宅院，坐在屋檐下，倾听麻雀的歌唱，有一种回归的幸福在你的血脉里涌动着……你的幸福，和一只麻雀的幸福真的没有什么两样。


[ 本帖最后由 刘川北 于 2010-2-17 08: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