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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偷来的栀子花,香惨了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偷来的栀子花,香惨了■敬一兵阴霾的天,黯然的水,让成都南门大桥边的露天茶馆,瘦成了比冬天还要萧条的一根线。寒冷像沙砾,梗在情绪的缝隙间,使人和陪在人身边的盖碗茶,惶然不安。当然,不管天气再阴冷,交流的语言,还是会准时绚烂起来的。绚烂的标志,
     偷来的栀子花,香惨了

             ■敬一兵

  阴霾的天,黯然的水,让成都南门大桥边的露天茶馆,瘦成了比冬天还要萧条的一根线。

  寒冷像沙砾,梗在情绪的缝隙间,使人和陪在人身边的盖碗茶,惶然不安。

  当然,不管天气再阴冷,交流的语言,还是会准时绚烂起来的。绚烂的标志,是尾随夏天的屁股走远了的栀子花,从坐在我对面的白丁的嘴巴里,突然绽放,然后摆摇摇走在了白丁话语的半途上。开在冬天的栀子花,被语言浇灌,从花瓣到颜色,从气味到姿态,都比它开在夏天的情形更有滋味,以致停在头顶树上的一只鸟儿,比我听得还入迷,屙屎都顾不得选地方,屁股一翘,就将粪便降落在了我的衣服上。

  有一阵子,白丁的激情特别昂扬。先是双手举过头顶,做出往下砸东西的姿势,然后是左手臂自胸前而出,向身体的左侧拂去,紧接着右手臂自胸前而出,向身体的右侧扫去。大幅度的动作,充满了倔强的气息,抖落出了原本封藏在语言里的张力和韧性,特别热烈,几乎发出了声音。与此同时,他的眼睛,闪烁出光斑,急骤而又跳跃,从对面泼洒过来,险些披了我一身。年近甲子的白丁,脸上看不见岁月的刀痕留下的崩裂飞溅印痕,衣着光鲜整洁,决然没有南洋人宽大松垮的着装带来的孤介和邋遢。这样的情形,自然得益于甲子有拆的意思,万物有借此剖符甲而出的势头。这种势头,总是会让语言像止不住的流水,把他肚子里的东西统统冲泻出来,什么都不会淤积在他的心里,包括躲在他的语言里的夏天元素,也会在冬天里看见踪影。栀子花也躲在他的语言里,不是被移植,而是偷来的。偷这个字眼,具有蛊一样的诱惑力,想一想就让人刺激,闻一闻就让人醉倒在浓郁的香气里了。谁说蛊只游荡在热带的丛林里,此刻它就飘逸在冬天的一个露天茶馆中。

  手势助长语势,语势撩拨手势。激情的热量,全部来自于栀子花。

  他说栀子花,就是在说夏天的一个元素。我在夏天感觉不到栀子花的呼吸景象,不是栀子花懒惰或者麻木,而是被炎热笼罩,情形很像大雾弥漫的山峦,只有待到雾彻底消散,才能看见它的鼻子和眼睛。他说栀子花,就是用语言和记忆,把栀子花的夏天元素,从冬眠中摇醒。我开始确信,栀子花就是绑架我的一根绳索,否则为什么先前还在阴霾的寒冬,听了他说的话,我一下子就走进了栀子花盛开的夏天里,看见在那个不留长头发、不留长指甲、也不跳嘭嚓嚓,拿把锄头使劲挖,为了革命什么都不怕的年代里,他从知青插队的地方,走进了某研究院的身影。

  研究院位置偏僻,四周围满了农田。

  除了吃喝拉撒和睡觉,就是学习,就是谈心,就是在蓝色和灰色的单调中,淹没和沉沦。挂在天上的太阳不是用来温暖身体的,田野里吹来的风不是用来陶冶情趣的,它们都成了肢解世外桃源的帮凶。生活在研究院里,即便就是到了五月的春天,骚动也很难从白丁的身体里面跑出来,引领他的感官,再次捕捉过去在农村插队烂熟了的感觉。白天是凋敝的。天空依旧开阔,但调子是低沉的。成熟依然存在,但人的感官却发生了错乱,要么迟钝,要么就被白内障遮当了。只有到了傍晚,记忆中的景象,才会重复在一条散步的路上。

  吃了晚饭,邀上三五个年轻人,漫无目的朝了路的前方走去。不久有人看见路边地里种的辣椒已经成熟,随风像手爪子摇动的情形,挠得人心里痒酥酥的。白丁他们几个人见四下无人,一溜烟就钻进地里,整个身子卧在地里就大干起来。听见远处有动静,全都像接地气的犬,伏在田里一动不动。动静解除,他们又接着偷摘。伏卧的姿势对于摘辣椒来说很累,并且效率也不是很高,白丁索性换了个仰躺的姿势,左右开弓,连枝带叶一把一把抓辣椒,然后从领口处塞进衣服里面。回到宿舍里,个个解开衣扣往外抖,抖出来的辣椒在桌子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坡。这时他们中间有人说,他在偷辣椒的时候,还看见一树栀子花,从路边伸出来看他们,但没有告发他们的意思。在那个年代,检举和告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栀子花却没有告发他们的意思,这一下子就让他们心里升起了亲切的感觉。顾不得打整肚囊皮上的泥土,几个人的目光就急匆匆相互商量起来,个个脸上都有了笑容。白丁又习惯地挥起手说,还愣着干啥子,走,偷栀子花噻!

  白丁望风,另外几个人就偷扯。有人走来,白丁就在喉咙里长长哼一声。路人是他认识的,问他在这里做啥子?他说等人。他俩一问一答的时候,那几个扯花的人,一动不动,努力把自己站成了一枝栀子花。再次回到宿舍,个个都模仿白丁的动作,以拇指和食指,高高提了栀子花,然后用鼻子迎上去闻,抒情的姿势,与之前他们习惯一边洗脚,一边闻臭袜子的模样没有区别。

  没有人吃偷来的辣椒,也没有人把偷来的栀子花,放在枕头边上打算第二天送给心仪的女人。那个时候,心仪的女人要么没有,要么有了也只敢悄悄藏在心里头,不敢拿出来谈,一谈就谈成了封资修的味道了。辣椒和栀子花自然无人可送,只能当成一种成就,留在脑海里自己慢慢享受。偷摘和偷扯的行为产生的激情,是他们对浑然不觉间制造的痴情和精心的一次期盼,自然而然,过程之间获得的美感和随心所欲,来得快,荒废得也快。只有满足,才会停留在他们的心里,让他们发现,不仅臭袜子是一种成就,栀子花也是一种成就。

  后来的事实证明,偷栀子花只是白丁人生中的一个缝隙,瞬间泄露了他的秉性,但又瞬间封闭了他的秉性。更多的时候,因了八旗子弟的属性和蔑视领导阳奉阴违的作风,他都是陷落在郁闷和压抑中的,这还仅仅只是外伤。要命的内伤,是骨子里装满了高傲的骨髓,让见了领导不低头,迎面撞上漂亮的女人眼睛也要强行保持镇定,同一个办公室的人更不打招呼不说话的白丁,有了痛苦的孤独感。最终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从最初选择与研究院谈恋爱把自己捆在单位里的那条路上,停止了继续行走的脚步,解除恋爱关系又回到了社会里。

  这确实是一场悲剧,宿命的悲剧,由落差制造成的悲剧。

  我肯定不知道中间他经历的沉沦和痛苦。但我知道,快要走进甲子年的他,偷栀子花的激情还是没有死。他现在在小区里面替人收电视光纤费,兢兢业业,成天从一楼爬到七楼,又从七楼返回一楼,挨家挨户敲门收费。他还说如果有人让他扫厕所,他也会认认真真去扫,一直扫到有人在厕所里吃饭都不会感觉厌恶的那种程度。

  他就是栀子花,只不过不是生在研究院边上的那棵栀子花,而是重新找到了踏实生活环境的另外一棵栀子花了。渗透进我脑海里的这个印象,来自于结束喝茶聊天时,他再次做出左手臂自胸前而出,向身体的左侧拂去的动作之际,向了我说出的一句话:偷来的栀子花,香惨了!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0-2-20 10: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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