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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向黑夜打开的忧伤

2020-09-24抒情散文祁连云烟
向黑夜打开的忧伤0当转身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暗影,仿佛是午夜的雪片,又仿佛是穿越月光星群的黑色蝙蝠,或者说,那就是一个预言,埋藏着已知或未知的命运,它总是从幽深昏暗的地方走来,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故乡,笼罩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向黑夜打开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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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转身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暗影,仿佛是午夜的雪片,又仿佛是穿越月光星群的黑色蝙蝠,或者说,那就是一个预言,埋藏着已知或未知的命运,它总是从幽深昏暗的地方走来,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故乡,笼罩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而当它渐行渐远之时,留下的只有那辽阔的庄稼田园、古木老树,以及村庄后面的白雪山岗,山岗上苍茫的日出日落……
    岁月汹涌而来,默然而去。我站在逝水长河的岸边,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苍老的废墟,每时每刻,都用渐荒寒冷寂的目光,抚摸故乡那些远去的背影,包括某种忧伤与迷茫的场景,某个沉沦的梦幻片断,甚至是一粒灰屑,一声悲啼,一只蝴蝶的影像,一个山羊的低语。我相信,只有记忆能引领我的灵魂,照亮灵魂回乡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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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愁肠百结的路通向北山。
    大约是深秋的某个黎明,那条山路的两侧飘荡着鬼柳和黄柏刺绯红的叶子,几只山雀驻足在枝头低鸣哀叫,露水闪烁,霜花纠结,寒风的呼啸中夹杂着哭喊。这时候,山路上慢慢移动着一口棺材。几十个乡村汉子脚步零乱,大口喘气,将那个柏木缓缓抬进山坳。孝子们披麻戴孝,扛着招魂幡子,一路叫喊嚎哭,让死者的魂灵不再回头,悠悠地踏上冥路。
    那一年我16岁,作为成人,第一次参加了葬礼。我的任务是帮助死者的亲属抛洒纸钱冥币,或者是不断点燃路边的荒草野柳,将点点火焰一直引向墓地。翻山越岭,当棺材停止在一处高地,回首时,我看见来路上依旧飘荡着青色的烟霾,尚未熄灭的明火,星星一样在野地上飞舞。故乡的人把这种活动叫做“洒灯”,意思是给远去的亡灵引路,叫他不要在人间做过多停留,早一点回到另一个世界。
    墓穴早已挖好。深深的土坑里落满了黄叶,一只老鼠跑来跑去,偶尔抬起头,贼溜溜地瞅着外面的人群。风水先生就站在棺材旁边,叮嘱千万别伤着老鼠,他说那是死者的信使,它可以把死讯提前报告给阎王,从而使亡灵顺利抵达自己的新家。风水先生还指示人将文房四宝按次序放进土穴,还摆了一本书,是破旧不堪的《三国演义》。让我想不通的是,死者生前是一个文盲,身边从来没有任何字纸,如今给他陪葬这些东西,难道进入阴间后,才可以重新识字读书?
    棺材用几根麻绳捆绑起来,然后徐徐吊入墓穴。接下来便开始掩埋,几十把铁锹稀里哗啦地铲着湿土,扔在里面,过不久,便堆起一个高高的坟丘。坟丘靠山,墓门须正对着村庄,也许,他的亡灵从阴暗的墓穴里爬出来,抬眼就可以看见袅袅的炊烟,看见自家的亲人为他献祭的供品。不过墓门特别狭小,最大也只能容许一只野兔进出。村民说,人死后肉体腐烂,灵魂就是在村庄前盘桓的旋风,任何地方都可以抵达。
    北山的阳坡上又添了一座新坟,新坟的周围是老坟,老坟的四遭环绕着山岗。许许多多的坟,许许多多的山岗,就那样连接在一起,成为故乡最神秘的风景。第一个走进村庄的人埋在这里,而最后一个离开村庄的人又会埋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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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黄昏,她就出现在山岗上,是一个人,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她的身边飞舞着褐色的鸟群,翅膀闪动,羽毛飘摇。残阳融入陈年积雪,发出青铜般的光芒。
    她的手里总是挥动着一件破旧的上衣,站在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喊儿子的名字。她喊儿子回家吃饭,回家睡觉,回家给羊羔喂奶……
    我知道,她是为自己的儿子喊魂。她的儿子那一年去青海挖窑,没有挣来一分钱,却把姓名扔在了那个山沟。她儿子是我们村最早出去打工的男人,据说是想在青海买一个媳妇,然后回家过日子。他前往青海的时候,母亲特意为他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衫,淡蓝色的格子,还有鱼骨纽扣,穿在身上轻飘飘的,能随风波动。那是他生平买的最贵的一件衣服,曾让村里的小伙子们羡慕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他一去就没有回来,真格成了孤魂野鬼。那年冬天,村里去了一些人,原打算把他的遗体运到家乡,将他埋葬在北山,但到青海的那个山沟里,却发现尸体早被人烧了,连骨殖也没有找到。人们带回家的只是他的的确良衬衫,听人说,他到了煤窑,就把那件漂亮的衣服脱了下来,一直挂在宿舍的墙上。他舍不得穿,那么金贵的衣服,怎么可以穿着它挖煤呢。
    他没有回来,肉身没有回来,魂灵一直在青海的山沟沟里流浪。
    每天,她的母亲都爬上门前的山岗,为他喊魂。
    她说,儿啊,娘把饭做好了,把炕煨热了,你回来吧。
  她说,儿啊,娘昨晚梦见你了,你给娘梳头哩,捶背哩……
    周而复始地呼喊,一直到黄昏消退,冷风飕飕地扫过山岗,她的身影慢慢被夜幕吞没,那种声嘶力竭地呼喊在山岗上回荡,而那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上也落满了星光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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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了火。最初,火是从一堆麦秸秆上燃烧起来的,渐渐靠近了麦垛,橙黄或青紫的火焰迅速升腾着,冲破了初冬的雾霭和飘扬的尘土,向四周蔓延。
    麦垛着火了,饱满丰盈的麦穗发出噼噼啪啪的叫声,青烟裹挟着猩红的火苗,将宽敞的打麦场笼罩起来。风中飘散着焦糊糊的气味,钻进人的喉咙,辛辣,苦涩,直逼肺腑。
    村子上的人都聚集在麦场上,有的往麦垛上浇水,有的用浸湿的毛毡盖住火焰,有的则泪流满面,一脸茫然。一个麦垛就是生产队几十口人的口粮,一旦化为灰烬,其损失难以估量。不过,火最终还是给扑灭了,尽管麦子烧掉了一些,但大多数还是保全了下来。滚滚的浓烟消失后,人们又看见了黄澄澄的麦秸,还有那些穗芒,被大火烧焦之后,显出一颗颗麦粒,金黄圆润,惹人爱怜。
    没有谁能想到,在这场火灾中,有两个人被烧死在麦垛中间。
    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已经面目全非,女人一半埋在灰烬里,一半露在外面,能看出尚未烧光的棉袄,蓝底,碎红花,还有头上的一副金属发卡,闪着灰暗的光芒。两个人早没了气息,但身体却紧紧贴在一起,做出拥抱的姿势。
    接下来,生产队长就开始调查事情真相。挨家挨户走访、询问、查找,几天过去了,最终没有发现失踪的村民,又去邻村摸排,也未任何讯息,直到后来,一个看麦场的光棍老汉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他说他曾看见两个要饭的乞丐,每天傍晚在麦垛前游荡,好像还在那里用麦秸搭建了一个窝棚……
    到这时,人们才忽然记起一个场景:初冬,在村中的小道上不时晃动着两个瘦弱的影子,男人眼盲,拄着拐杖,女人走在前面,呜呜呀呀地哼唱着小调,他们走进村庄,在每个农家庄院里停留下来,把要饭的碗,颤巍巍地伸到人们面前。
    之后不久,天上就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覆盖了那场火留下的烟霾、尘灰和滚滚热浪,覆盖了迷一样没有开始没有结局的事件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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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小院了有一棵杏树,枝桠斜斜地伸展过来,搭在邻居的墙上。到了三月,枝头上盛开了素白的花朵,引来蝴蝶蜜蜂,到处是甜丝丝的芳香。
    但那一天,当我们走进小院的时候,闻到的却是刺鼻的农药气味。那个叫月月的女子平展展地躺在树下,口吐白沫,没有了生息。她穿着一件蓝底红格的衣服,上面落满了杏花雪一样的花瓣,有几只刚刚苏醒的蚂蚁,从潮湿的洞穴里爬出来,慢慢走过她的身体,仿佛是翻越一个冰冷的废墟,充满了一种悲壮感。
    月月的男人就站在树荫下,面色苍白,两腿颤颤,嘴里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那个早上,他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去了,在后山,他平整了一块梯田,还种下几株树苗,直到歇晌时才回来,没有想到,就是他离开的这一段时间,月月吃了药,她吃的是“敌敌畏”,一种毒性极强的农药。男人踏进门的那一刻,月月已经落了脉,瞳孔放大,身体也渐渐冰凉下去,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似乎慌了手脚,风一般地敲打着左邻右舍的门,连声呼喊着月月的名字。
    不久,小院里就挤满了前来救助的村民。
    那年月,几乎隔三岔五就有女人服毒自杀。其实,吞食农药的理由简单而愚蠢,无非是跟婆婆闹了点别扭,或者是跟丈夫吵了一回架,再就是鸡毛蒜皮的一些琐事,家长里短的一些纠纷,想不开,眼睛便盯在了装满农药的瓶子上。我见过那种药瓶,大多颜色暗黄,在阳光下晃动,里面的液体呈现出一种幽深恐怖的状态。瓶口附近贴着一商标,画着一对骷髅,暗示出黑暗与死亡。但服毒者从来都不管这些,也许,在他们心目中,恶臭的毒药竟然是摇曳风情的花朵,充满了迷醉和芳香的气息,令死亡变得轻飘与美丽。
    月月死了,她死的前一天曾对隔壁的婶子絮叨过一件事:她家的一只母鸡丢了,才刚刚开始下蛋,就叫人偷走了,她原打算用鸡蛋换一些五彩丝线,给孩子书包上绣一些花花草草……
    她说的是真话。到了后来,当几个婆姨清点遗物的时候,发现她盛放针线的竹篮里摆着一个还没有完工的书包,书包的正面绣着一束干枝梅,花朵已经开放,但没有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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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旱五月,豌豆和小猫的秧苗蒙上了一层灰尘,蔫蔫的爬在了地上,灼热的阳光把地埂上的青草都晒得卷起了叶子。
    端午节前一天,村上的人来到一个叫红水泉的地方,祭祀水神,祈求老天播洒甘霖。那种仪式起于何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据村民说,至迟在明国时期,就有人在这里设坛求雨,只要能请来巫师,念经祷告,天上立马云团聚集,随之就有倾盆大雨。
    红水泉临山,四面是悬崖绝壁,松林茂密,野草蔓延,有一脉山溪从崖壁上渗流下来,就形成了一个泉。那年虽然干旱,但泉眼里还是不断喷涌着水泡,细碎的涟漪悠悠地荡漾,摇动着倒影在水面的天光云影。阳光照耀着汩汩清流,氤氲出一片迷茫的水气,虹影闪现,看起来十分神奇。
    祭坛设在一个青石板上,那里摆着面桃、干杏、红枣,还有烧酒和柏香。上午过后,有人从山下牵来了一头黄牛,吆喝着,大声念诵咒语。祭祀仪式最关键的环节是谨献生灵,让活着的牲口灵魂出窍,随青烟香火一同飘起来,从而跟天帝沟通,赐福人间。那是一头老母牛,在我上小学时,它就给生产队拉车、犁地,不停地劳作。它的皮毛已经没了光泽,肩胛上、屁股两侧落满了被鞭打的伤痕,奶头干瘪,像一个空荡荡的皮囊。老母牛已经再没有生儿育女的能力,唯一的贡献就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给祭坛。
    我们都跪在青石板周围,匍匐着,屏气纳声,耳边只有老母牛“哞哞”的呼叫,再就是泉水汩汩的鸣唱。巫师身着玄衣黑裤,手握铜剑,在上面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他突然大喊道:云神雨神,风伯雷母,来啦,歆享生灵啊-话音刚落,有几个壮实的汉子便将老母牛掀翻在地。
    我看见了刀子。一把乌亮锋利的刀子,从容地送进了母牛的脖子,然后就有鲜血喷涌而出,血在阳光下闪烁明灭,犹如猩红的山茶花瓣,飘洒、溅落,最后凝固成一团紫色的污泥。血流尽了,老母牛的身体还在颤抖,蓝色的瞳孔绝望地朝天空打开,挤出几滴浑浊而粘稠的眼泪……
    祭祀活动结束后,天上依旧不见雨云。不知为什么,好多年后,出现在我梦里的,不是那场干旱,也不是淅淅沥沥的豪雨,而是那头母牛,以及它那一双悲凉、忧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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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狗娃的婚礼从早上一直进行到黄昏。
    桌子上摆得的宴席被人一扫而光,地上到处散落着烟头、纸屑、空酒瓶。几只狗跑来窜去,争抢那些光溜溜的骨头。厨房里冷冷清清,不知谁家的一个小媳妇从蒸笼里偷了几个油饼,乘主人忙碌之际,悄悄溜出了院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闹洞房的人离开之后,我们几个小青年又埋伏在窗台下面。洞房的窗棂上一般没有玻璃,用红纸糊着,还粘贴了窗花和大红“囍”字。那时候,村里有“听窗根”的习俗,也就是,等新郎新娘入睡的当儿,外面的人会把耳朵紧贴在窗子上,听那火炕上发出的声响,借此来判断夫妻生活的亲密程度。
    有人用舌尖舔着窗纸,在木格子中间弄开了一个洞洞,外面的眼睛正好能看清炕上的一切。我们发现,屋内的红蜡烛还没有熄灭,闪闪的灯焰把被褥映照得一片灿烂,靠炕的桌几上还摆放着一碗红枣,枣子圆润饱满,连皮儿都发着红光。吃枣子就寓意早生贵子,那是新婚之夜必修的功课。
    但蹊跷的是,二狗娃一个人裹着被子,安静地躺在那里,而他的新娘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抽泣,伤心得连身体都在发颤。过了好一会,二狗娃才从被窝里探出手来,抓住新娘的胳膊,使劲往自己身边拉拽,最终两个人便缠绕在一起,从炕里滚到炕外,又从炕外滚到地下……
    那晚,我们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亲热场面,大家很是失望,只好纷纷作鸟兽散。
  转天,二狗娃的妻子便失踪了。又过了几天,人们在一条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据村上的几个女人说,在打捞她的时候,身上的上衣全部被水撕扯成了碎片,只有裤带是完好的,那上面打着一个死结,开样子从结婚那天起,她就狠了心,决不让二狗娃接近她的肉体。女人们还说,其实,她在娘家那边早有了意中人,只是拗不过父母,才嫁给了二狗子。
    但一切都只是传说。
    我所知道的是,从此后二狗娃又成了光棍,每天都赶着生产队的一群山羊,爬山越岭,送日头下山,打发空虚无聊的光阴。坐在山头上,唱的还是那几句山歌:哎呦呦,白日里想你没办法,夜晚里难肠哩,梦里看见你妹妹的脸,想着亲一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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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饥饿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没有粮食,几乎所有的人家开始断炊,人们把陈年的豆秸磨成粉,蒸熟了再吃,或者是到荒地里挖灰灰菜、采摘草籽来充饥,有的索性吞吃观音土或黄胶泥。娃娃们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铁青颜色,脖子细长,仿佛无力承担硕大的脑袋,黑瘦的胳膊和腿青筋暴露,血管粗细不均,好像是就要断流的山溪。男人和婆姨都外出寻找食量,在那些弯曲的山路上蹒跚,摇摇晃晃,犹如弱不禁风的鬼影,走着走着就跌倒了,然后便没了声息。饿死的人很快被野狗拖入山沟,饕餮一顿,剩下的只有骨头。那年月,野狗也是饥饿难耐,它们的眼睛充满红色血丝,魔鬼般骇人。
    我每天都跟着姐姐挖野菜。
    那是一种名叫苣苣的植物,有着肥嫩的叶片和黄金般灿烂的花朵。叶子的脉纹紧连着根茎,在阳光下闪着隐隐的蓝色辉光。苣苣菜能分泌一种白色的液体,看上去与奶汁相似,但放到嘴里咀嚼的时候非常苦,那种滋味叫人铭心刻骨。不过苣苣菜没有毒素,性凉,人吃下去不但可以充饥,而且还可以清热泻火,所以在没有粮食的年代,它是我们借以活命的宝贝。
    肚子饿。火烧火燎的饿。痛彻骨髓的饿。那种感觉没有任何文字来表述,或者说,饥饿是说不出名来的一个幽灵,它藏在身体幽暗深邃的某个地方,随着时间推移,不停地袭击你的肉体和灵魂,叫你痛苦,叫你颤抖,叫你生不如死。那时候,衣衫褴褛的姐姐爬在地里,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铲,挖苣苣菜,一棵一棵地叶子,被她细心地整理好,放进草筐,而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挖好的野菜抢过来,送进自己的嘴巴。几乎来不及咀嚼,就吞咽下去,我感到那些苣苣菜正穿越饥饿,在我的肚子里生根发芽,开出黄灿灿的花朵。
    到了夜晚,我总是不停地失眠。
    我感觉到自己就要饿死了,眼睛盯着屋顶,那些木梁、椽子之间好像有数不清的斑纹或星星,在闪烁,漂移,它们变幻着各种形状,一会变作鲜嫩的豆角,一会又化为饱满的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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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后,我牵着一头毛驴向河滩走去。夏日,那里长满了柔嫩的羊胡草,还有野苜蓿和狗牙花,是放牧牲畜的好地方。
    毛驴安静地啃食着青草,有几只喜鹊落在它的脊梁上,一边用喙梳理羽毛,一边叽叽喳喳地鸣叫。夕阳从山那边照过来,映红了水面,一些草鱼在波纹间游动,溅起细细的涟漪。我躲在一棵白杨树下,读一本小说。那是刚刚从同学处借来的《安娜·卡列尼娜》,封面已经脱落,没有作者的姓名,就连开头的几章文字也被蓝墨水污染,看不清其中的内容。尽管这样,我还是如饥似渴地读着,那是我第一次阅读外国小说,既感到新奇,又隐隐觉得紧张不安。
    好多年以后,当我进入大学,才知道那本书的作者是列夫·托尔斯泰。一个有着宗教情怀和民粹理想,有着天一样辽阔胸襟的俄国老人,在忧郁美丽的文字里,给我展现了俄罗斯民族的悲悯与孤独,还有爱情的伟大与决绝。
    我利用放驴的时光,在树冠的阴影下,在流水的吟唱中,在落霞灿烂的辉煌里,读完了《安娜·卡列尼娜》。那些日子里,只要到了夜晚,闭上眼,我的脑海里便显现出辽阔苍茫的西伯利亚平原,还有流泪的矢车菊和无边无垠的白桦林,以及镶嵌在原野上空的梦幻似的星斗。而那个身着黑色大氅、美丽多情的安娜会不时地走入我的梦境,奔跑,飞翔,最后跟一列火车沉入无底的黑暗。
    我把青春时的烦恼、迷茫与惆怅,深深地埋进了那本书,而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却独立地撑起了一片属于未来的天空。
    谁也想不到,在那样的时代,一本世界名著会流落乡村,而且会给一个放驴小子带来忧伤、骚动,带来青春年华的真正觉醒。
 

 2010.3 [ 本帖最后由 祁连云烟 于 2010-4-12 10: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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