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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绣球花与雏菊

2020-09-15叙事散文李兴文
雾海。雾的浪花执着地舔舐着黄土塄坎。香柏,云杉,伫立在土坎边,就像披蓑戴笠的渔夫站立在海边。万丈高山全都消隐在雾的深渊。千难万难的山路,好像被雾海抻展了,笔直而平坦。那个做梦都想飞翔的少年,差不多真要抬起脚来,轻轻踏上雾海上的大路,或者奔跑

  雾海。雾的浪花执着地舔舐着黄土塄坎。
  香柏,云杉,伫立在土坎边,就像披蓑戴笠的渔夫站立在海边。
  万丈高山全都消隐在雾的深渊。千难万难的山路,好像被雾海抻展了,笔直而平坦。那个做梦都想飞翔的少年,差不多真要抬起脚来,轻轻踏上雾海上的大路,或者奔跑,或者飞行,一路直达天边。或者,平时看上去幽深且诡异的,一座又一座大山之间的深渊,现在全被雾海填平了,他简直真想试一下,一步跨越一个山头,就像一只青鹿那样轻捷地跳跃开去,一直跳到传说中的一马平川。
  其实少年的心里也知道,他所有的想法,不过是眼睁睁地做出来的美梦,那些梦,就像他眼前的雾海一样虚幻。他一直想不通,在大山深处数不尽的鸟兽面前,为什么仅仅是他太无能,不会飞高,不会跳远,不会跑快。高不可及的大山,千难万难的山路,是他难以超越的阻障,无情地囚禁了他的童年——他很失望,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兽,并且,所有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们,都是被困住的兽。
  还是雾海。
  但已经是许多年以后。在城市。
  载重车辆全力以赴的轰鸣声穿透雾海,冲上天空,撞上湿重的雨雾,又返回雾海下面的小城;回来荡去,还是带着挣扎意味的轰鸣声,潮湿闷热的小城,依然阒寂无声。
  那个少年不曾衰老。他在城市里生活多年,但他并不留恋变化万千的城市杂乱的衣食风光和泛滥的情色景象。他在寻找一个他最可心的女孩子。这一找,几十年时间过去了。衰老的仅仅是时光,没有显现的仍然是他最可心的女孩子完整的模样。
  而女孩子,或许只是他做了多年的一个梦,或许是他早年间的一个幻觉——他这样想过,但他还要寻找。
  少年是从常常沉落于雾海的大山深处,一步一步走向小城的。几十年来,所有的七长八短,都不曾占据少年的心,更没有将他击倒,他只是像一块又脆又硬的生铁,被锻打得更加柔韧而刚强。一切,真的都像过眼云烟,唯有对那个女孩的寻而未果所致的失望,越来越深。那个女孩子,不知道是多年前从山里走散了,还是后来迷失在城市里了。这个疑惑困扰了他许多年。
  他感到衰老的时光对他构成的压榨很沉重,很无情,仿佛在逼迫他放弃关于那个女孩子的所有想法。他放弃了,但他放弃的是意义无多的语言,并以此种作为来抗争——对生活,对世界,他真的再没有什么好说的,活到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喜欢用心,他相信这都是命运之神的意思。
  对这个世界默默用心,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有时候,他也感到,用心至深,作为一种高贵,常常让他堕入过度的孤寂。他就用文字,把自己与世界重新连接起来,他觉得,文字比语言可靠,比人可靠。毕竟,世界,生活,处处都有阻障,但他的文字是绝对自由的。但或者,他也认为,他躲在自己的文字里,只是暂时的堕落,以后,他会离开文字,重新回归另一种高贵的。
  不老的少年一直不解,当年的香柏,云杉,大山,现在的高楼,车流,人流,它们如何融入了时间,如何改变了时间的模样;到底是香柏,云杉,大山,变成了高楼,车流和人流,还是来历不明的城市,把当初那些,全都吞噬了?这个问题,同样纠缠了他许多年。
  不老的少年尤其不解,香柏,云杉,大山,以及与森林相仿的城市楼群,何以在他的心里并存了许多年。当然,长期并存于心的,还有山野里的绣球花,和城里人家阳台上的雏菊。
  尤其还有,他朝思暮想的那个雏菊一样的女孩子。
  绣球花是妖冶的,泼辣的,少年曾经对之满心欢喜,甚而无视山中的芍药,野牡丹,以及各色各样的兰。
  城市是花花世界。但让不老的少年没有迷失偏好方向的,只有那些不太起眼的雏菊。
  雏菊花朵自然清秀,又极腼腆,其叶润泽而丰腴,常为不老的少年彻底抚平漫长山路上的干涩与焦渴所致的伤。尤其那些对生的两片叶子,简直就像女孩子摊开的双手。不老的少年也曾觉得,在八爪鱼一样心机重重的城市里,雏菊一样的人简直保留着他心领神会的上古天真——除了活得更加长久,活得更加顺心顺意,其余百般冗繁万般新奇,无非复劳于心,大损于形,于一个人终生不变的少年情怀大不相宜。
  黄土塄坎边的香柏,云杉,不老的少年应该看不到了——少年不会再回到山里,即便还有机会回去,那些就像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人们一样的香柏和云杉,应该都已经作古,并且,不留任何痕迹,甚至连人迹都像风中的尘埃一样全都飘散。但一定剩有更加贫瘠的黄土,或者是荒凉,或者是蛮荒,已经把大山完全遮盖了——这只是并不乐观的猜测。在不老少年的心里,香柏和云杉都曾是野旷独树,形神天化,无所拘囿。先祖们筚路蓝缕,择处而居,选择了几棵古老的大树作为邻居;树木天然,民风古朴。少年,曾像一株青草,被一场大风连根拔起,吹落山间,也像一株青草那样倔强地活了下来。多年以后,不老的少年悟出了一个道理:养育万物的是阳光,水,风,大地,五谷;养育人的,只能是人,只能是血脉相连,且与万物和解的人们,而从来都不是什么不怀好意的空话大话,甚或恶毒的谎言。人都被逼成野兽一样靠山吃山的活物了,所有的空话大话都一文不值。而贫穷还是贫穷,苦难还是苦难。
  不老的少年,曾经在山里偶然遇到过一个去走亲戚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简直太像一朵野性十足的绣球花!从那以后,少年的内心,完全被女孩子改变。
  后来,在城市,少年被生存碰撞得鼻青眼肿,狼狈到了极点。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城市里,少年不再追逐蜂围蝶阵,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追求安全感。他觉得,那个在人群中昙花一现的,雏菊一样的女孩子,她的持重,她的胆怯,她的羞涩,无论哪端,都深藏着山里绣球花的妖冶,而那些妖冶之气又带着极其尖锐的芒,令任何一只狂妄浪荡的鸟、兽无法近前。但这个,只有不老的少年心领神会;通过一阵阵甜蜜感觉的安抚,不老的少年相信了,人的一生,都是命运之神安排好了的,不然,于他而言,同一个人的灵魂,为什么从遥远的大山深处,一直跟他来到了城市!这让他暗自欢喜,常常一个人独自陷入深思。深思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看到,他心里深藏起来的所有的情爱都变作遍地繁花,引来温热的阳光,引来和煦的风,让少年的心里安稳得就像一朵静静浮在天空的云。
  香柏,云杉,他真的看不到了。但他还能看到林立楼宇的密密匝匝的阳台上,缥缈的雏菊,那些雏菊就像神话一样迷人,也像神话一样让少年不可企及。
  不老的少年觉得,时光可以无可阻拦地衰老下去,但他自己,因为心里一直留存着香柏,远山,绣球花,他这个少年是不会衰老下去的。而在城市,还有雏菊和雏菊一样的女孩子,他觉得自己没有尽头的少年梦,暂时也不会枯萎。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两根枝丫就像人的手一样朝着两边分开,就像雏菊对生的两片叶子,湿润,丰腴,光可鉴人。那样丰腴而润泽的雏菊,可以为他结出更多的种子——他的未来,是无比光明的!
  不老的少年很感激命运:他这一生,把各具妖冶和矜持这两种不同灵魂的女孩子,一起留在心上,一起放漂在脑海里。而此前,现在,以及将来遭受的种种磨难,他越来越深知究里。他将告诉更多的人,诡谲的城市和荒诞的生活都会结束的。届时,设若他依然未老,他将会找遍整个城市,找到那个雏菊一样玲珑可爱的女孩子——也许那是她已经老了,但他一定会对她说:祖先们的高邻,香柏和云杉,全都作古,我看不到了,但你是让我无法割舍这个世界的一朵雏菊,你很美丽!
  他还会对她说:特别是,你在我的心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我谢谢你!   20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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