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里的青海

瞳孔里的青海

　　雪落下来。秋天的雪落下来，落在青海，落进青海蓝色的眸子。我说的是一个比喻，在秋天，那一片叫青海湖的水真个像眼眸，幽蓝抑或靛青，忧伤的深邃，迷茫的清澈，均满含沧桑古意，微微波浪间，透视着岁月的影子。我相信藏传佛教的说法，那一个瞳孔里住着绿度母，当时间塌陷之后，她会将掺和海盐的泪，静静地奉献给雪域高原……

　　雪花飘逝。美丽如蝶的雪花后面，会不会有神的旨意？神坐在青海湖边，给漫天的雪花指示方向，让白雪消失后的寂静，成为淡蓝的镜子，照见一朵野花、一枚青草的灵魂，纷纷回归湖泊，回归水的梦。凝眸之间，只有空旷和苍茫。苍茫的今生，苍茫的来世。

　　站在雾岚氤氲的岸边，我看见海心山，有一些僧侣苦修的洞穴，栖息着风、云朵，还有紫色的烟尘。天鹅的翅膀掠过水面，从此岸飞往彼岸，凄美的叫声仿佛是一个隐喻。黄昏悬浮，鸟影斑驳，目光触及的礁石上，所有的鸟类都沉入梦呓。风吹来，是可可西里的风，冷，却也神秘。从仰视的角度看，海心山顶的白云已经安静如莲，寂坐，或卧下来谛听浪花低语。在青海湖，云，也有佛性禅心。

　　如果相信传说，神就在湖底。那是一块巨石，传说是如来的第七身狮子吼所变，三千年前的沉默，换来三千年后的红珊瑚，未来的一天，它会摇曳着美丽的叶子，从水里走出来，长成一座通天塔，一直通向天堂。但我满身风尘，灵魂不洁，可能永远等不到那个日子。在鸟群休憩的岛屿，我目睹了一只白鹤的死亡，大概是迁徙旅途中遇到了猎枪射击，它的翅膀上留有弹伤，鲜血沾满了羽毛。白鹤的飞翔就此终止，连仰望蓝天的梦想也坠入黑暗。我是在不断叩问自己：在通向天堂的路上，所有的陷阱会不会覆盖花朵？所有的谋杀会不会找来美好的借口？

　　距我不远处，几个藏人在举行“转湖”仪式。匍匐或行走，每前进一步，都要磕一次长头。用额头丈量人生，内心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我曾在去青海湖的途中，与一家去拉萨朝圣的姊妹相逢，她俩的故乡在湟源，去大昭寺拜佛要经过千山万水。千山万水的路，不坐火车汽车，靠的就是额头触地，一步一叩首地走过去。我想象，也许，只有接近圣城的时刻，她们才会抬起头来眺望香烟袅袅的喇嘛寺，佛早就供在了心中，眼睛里热泪盈盈，虔诚，恭敬，端庄，肃穆，仿佛是两朵没有被红尘沾染的雪莲。

　　“转湖”的藏人走过我的身边。五六个汉子，粗壮、结实，脸膛黑里透红，红中泛着雪山的寒光。一样的打扮：藏靴、藏帽、藏袍、藏刀。一样的神情：沉默、隐忍、平淡、坦然。因为需要伏地长拜，所以行动迟缓，甚至笨拙。时间进入宗教仪式，像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让心灵得到片刻安静，抑或是，当心灵拥有了信仰，人就会感觉到时间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藏人不停地磕着长头，人爬下去，把大地衬托得更加辽阔，把天空显现得更加高远。在青海湖，在凹凸蜿蜒的湖岸上，藏人的一爬一拜，有着绝对的悲悯与崇高。

　　几个藏人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慢慢消失于远方，与我毫无相干，前世没有结缘，今生只能擦肩而过，这是宿命的必然。对于他们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个他者，或者说是一个“外来入侵者”。我的来路和归途，始终指向俗世：城市、汽车、高楼、商厦、发廊、酒店，还有繁华与喧嚣，不断铺展的欲望和野心……

　　而他们的故乡则是另一种背景：雪山、草地、牛羊、帐篷、玛尼堆、天葬场，以及被天风吟唱的经文、白雪般纯洁的信仰。生活于此，即使在梦中，他们也会去寺庙转动经筒，匍匐于佛的脚下，仰视辽远的星空。当我在拼命追逐金钱、权利、美色的时候，他们却走向朝圣之路，如果有一天死于路途，也会把肉体毫无保留地献给苍鹰秃鹫，让灵魂轻轻地飞上蓝天。

　　那一天黄昏，我走进恰卜恰镇。

　　我的背后，依然跟随着雪花。青海湖的水雾凝结成露珠，在我的面前飘摇。谁说湖波间没有神灵？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露水就是海神的眼睛，它把我单薄的身影凝望成一朵白云，就那样缓缓升起，在古镇的上空盘桓，悠悠荡荡。俯瞰，地下开满了一片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宛若度母手中的金箔，分明给我铺撒着通往神殿的隐语。

　　是的，我是来恰卜恰镇寻找神殿的。有一本史书上说，格鲁派黄教，就发端于青海湖附近的地方。最早，在恰卜恰镇，蒙古俺答汗人曾修建了仰华寺，开始传播黄教。但后来寺院毁于兵燹，就连遗址也没有留下。神殿消失，几百年如风远去，只有零星的史册文字，默念记忆中的那些香火梵呗。不过，黄教并没有消亡。我看见古镇上的若干老人，悠闲自在地出没于街巷，手里摇动着经轮，嘴唇翕动，不停地念诵着八字经文，而家家的房屋顶上都插着经幡与风马旗，天风吹过，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到此地蜗居，即使是高僧圣哲也要保持缄默，因为你无需多言，天风天籁会翻译神的咒语和密藏。

　　一道粗朴的土墙挡住了我的去路。墙体伤痕斑驳，一身沧桑。墙角的阴影里，却摇曳着几朵妩媚的野花，有两只蝴蝶围绕着花朵飘旋，忽高忽地，隐忍而凄绝。站在墙角，正好可以看见远处的雪上，还有挂在山顶上那的一弯月牙，淡蓝，孤独，清寒，一如即将凋零的雏菊。我突然想起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据传，那个多情的活佛，就是在他的行宫看见了一对蝴蝶，翩翩而飞，如影随形，从此后就萌生了还俗的念头，开始写作情诗，追求如花似玉的姑娘。仓央嘉措后来西行青海，到了青海湖边就圆寂了，他的灵魂化作了美丽的白鹤，向着拉萨方向飞去……

　　青海湖是青海的眼眸。

　　真的，透过那一片幽蓝的波光水影，可以看见雪峰海子、神鹰牦牛，可以看见唐蕃古道的狼烟烽火，可以看见文成公主进藏的孤寂迷茫的步履，可以看见达赖、班禅神职系统的诡谲与神秘，也可以看见你、我、他的前世今生。



[ 本帖最后由 祁连云烟 于 2010-4-16 17: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