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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找回丢失的名字

2020-09-24叙事散文零落如雨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奶奶说这话时,一直皱缩的脸忽而舒展开来,露出久违的笑意。彼时,冬月的阳光正好,照亮奶奶的笑,仿佛暗夜燃起的一点香火,暖暖的,给人以希望。都说我的名字好呢。我提醒奶奶。奶奶听到这话,动一下嘴,努力地笑,笑得像南墙阴影中的秋菊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奶奶说这话时,一直皱缩的脸忽而舒展开来,露出久违的笑意。彼时,冬月的阳光正好,照亮奶奶的笑,仿佛暗夜燃起的一点香火,暖暖的,给人以希望。
  都说我的名字好呢。我提醒奶奶。奶奶听到这话,动一下嘴,努力地笑,笑得像南墙阴影中的秋菊。一阵微凉的风吹来,我听到花瓣纷纷飘落的声音。正午的屋檐下,阳光走得匆忙,一会便由奶奶的左胳膊斜向右胳膊,虚飘飘的,多了几分凉意。奶奶坐着,青紫的手背插着针头,液体流得一点也不慌忙。奶奶拒绝我们的一次次请求,坚决不进屋子。偌大的庭院坐满远亲近邻,他们似乎听到了生命弥留之际的钟声,或远或近有意无意地看奶奶。大多时候,奶奶不睁眼睛,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心事,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有人同她说话时,她才吃力地睁一下眼睛,同你聊几句。即使病到这般程度,奶奶的头脑依然很清醒。身边的孙儿,她一个个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奶奶怎么会想到给我起这样雅致的名字呢?那年读师范,老师教学郭沫若的长诗《女神》,讲到凤凰浴火重生的故事,一位同学忽然站起来问老师,凤凰是一种什么鸟。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有鸟焉,其形如鹤,名曰凤凰。……是鸟也,自饮自食,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不管老师如何讲解,同学们还是不能复原凤凰鸟的具体形象。下课后,跑书店泡图书馆,争先恐后地查阅与凤凰有关的资料。晚上,通铺里的女生兴趣盎然,熄灯后,还在谈论凤凰鸟。多少年后,我只记得,此鸟为鸟中之王,雄鸟为凤,雌鸟为凰,梧桐叶间,凤求凰。不识字的奶奶是否听过凤求凰的神话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我清楚,奶奶一定不懂得“凤”这个中国汉字所蕴涵的深厚的文化底蕴。那么,奶奶为什么会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呢?我一个女孩儿,奶奶怎么不起阴柔的“凰”字却要起阳刚的“凤”字?

  “隔壁的女子叫凤娃。这个名字好听的很。你妈生你在六月,屋里屋外堆满麦子。饿了一春的肚子闻到麦子,就觉得香。你爷磨了新麦,蒸的馒头你妈一顿吃了五个。我就把凤娃的‘娃’去掉,改成了‘香’字。你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奶奶说这些话时,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抓住藤椅的圈梁,黯淡无光的眼神闪过一丝收获的喜悦。阳光已经爬过西边的墙头,落在邻家光秃秃的白杨树梢。散开的光,冰凉凉的。两三只麻雀缩在枝头,偶尔有一只雀儿飞落奶奶的脚前,寻几星儿面包屑,即便飞向远处去了。奶奶还是不愿进屋,院里的铁丝上晾晒着她的寿衣,花花绿绿的,很是鲜艳。奶奶睁眼时,她会盯着那些收藏多年的寿衣发一小会呆。

  冬日的阳光很稀薄,很短命。奶奶的一个吊瓶还没吊完,院子里便暗淡下来。冷空气一波一波,从四面八方涌向奶奶身边。我们强行抬着奶奶的圈椅,把她挪动到床上。一上床,奶奶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病痛折磨得她浑身抽搐,脸部的肌肉已经不能自控,一阵阵地抽动。   “凤……凤……香…………我…………”,我抱起奶奶,让她斜靠在我怀里。我把脸紧贴住她的脸,听到奶奶断断续续、游丝般的话语。她暗示我她想喝水。奶奶张开的嘴巴没有一颗牙齿,舌苔黯黑,舌头已经不能自由伸缩。即便这样,她还能发出我名字的字音。断续呜咽的声音叫得我的心都碎了。   奶奶,对不起。十年前,我就把您给我起的名字弄丢了。调动工作时转户口,派出所把“凤”打成了“风”。到家后我才发现。转而一想,感觉这“风”字比“凤”更好。和“高”姓组合,解读成高处吹来的风飘着香气,挺好的。学习甲骨文时,看到“凤”与“风”本来就是同一个字,暗含自由飘飞的意思。风来无形去无踪,既柔顺又威猛,跟凤一样值得人敬畏。于是,将错就错,我便成了“风香”。那时,年少轻狂,也是想藉此创造出一个令人敬畏的生命吧。   我没有告诉过家人,更没告诉过奶奶,我名字更改的缘由。回到家,奶奶依旧“凤香,凤香”地叫。我一直奇怪,人家女孩子都有乳名,爱称,昵称,可是,家里所有的人都直呼我的名字,一个字节都不漏掉。只有奶奶,唤我时,一定在后面加个“娃”字。即使我为人妻为人母后,奶奶都没有改掉她唤我名字的习惯。   改名字后的这十年,我的生活忽然变得动荡不安。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年年岁岁在家乡与异乡之间奔波,在异乡与他乡之间游荡,受尽旅途颠簸之苦。怀揣一张身份证,我走遍大江南北,领略过山河的壮美,体味过世态炎凉的酸辛,承受过负债累累的煎熬,亲人走失的悲痛……我从没有想过这一切与改名之间有着什么必然联系。直到有一天,碰到一个懂周易的朋友。

  他说,你所有的灾难都源于你的名字。他详细询问了我改名前后的所有细节。他说,风者,动也。言即生活动荡事多也。丈夫家财被骗,弟弟走失,情感无所依托等等,都与你名字改动有关。看着满嘴烟雾缭绕的朋友,我将信将疑。不信,这十年发生的事一件一件被他言中;相信,怎么可能,一个名字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回家上网,将两个名字全输入名字查询网页,提示“风”字名大凶,“凤”字名大吉。浏览网页,发现中国人关于姓名真是大有一套学问。说姓名是一个人形象素质品味的标志,一个符合自己的好名雅号,能给人心理上以暗示和引导。古人也说:“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关于姓名的学问,别人说一两次可以不信,但铺天盖地的信息朝你涌来时,你也会迷茫了双眼,渐入一种柳花之境。端详身份证上的名字,我似乎能听到命运的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划过。我单薄的身躯在这风声中摇摆,不能稳然屹立,心也跟着一起飘摇,找不到稳妥的停靠点。   夜里,睡在奶奶身边,握着奶奶的手,在奶奶越来越强烈的痉挛中,我经受着生命即将枯竭的恐慌。关于我姓名的来历,我从来没有探究过。父母是农民,外公外婆是农民,爷爷奶奶是农民,他们的文化程度不足以让我深究名字背后深厚的文化底蕴。名字只是人存在于世的一个符号,姓暗示了你的家族渊源。我不怀疑高家出过豪门显贵,但现在,我们是实实在在的农人,耕种着实实在在的黄土地,饮着泥腥味的深井水,走着尘土飞扬的羊肠小径……等我跳出农门,走向神圣的讲坛,拿着身份证一次次出外学习时,我才知道一个人的姓名有多么重要。陌生的朋友走到一起,探问姓名,每一次我都要罗里罗嗦地给他们解释,我原名叫什么,何以会有现在这样的名字。他们都是一致的口径,认为“凤香”比“风香”吉祥柔和,相比而言,更喜欢前一个名字。至此,我便滋生改回名字的欲望。但事务繁杂,屡屡耽误。   去年五月份,患上乳腺癌的奶奶苦熬了半年,生命就像冬日枝头残留的一片枯叶,摇摇欲坠。每次回家,看奶奶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神情,我背过身泪如雨下。现在,奶奶被一阵阵痉挛抽搐得神志不清,无论你怎么呼唤,她都一声不吭。她再也不能唤出我的名字,传达她的心意。我再也听不到奶奶唤归的声音,感受不到名字里灌满的那份慈爱。   2月1日凌晨,奶奶去了,去了一个没有病痛的天堂。我在花圈的挽联上清清楚楚地写上“凤香”两个大字。我懂了,一定要改回我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浸润着奶奶阔大无边的疼爱,灌注着奶奶对孙女安定幸福生活的祈祷。因了这份疼爱,我才能走出那块板结的黄土地。因了这份祈祷,我才能走出一条文化人坚守的正道。   5月18日,我去了派出所。正是樱桃上市的季节,新摘的樱桃满街道都是。一位老大娘,守着满笼莹润饱满的樱桃,笑呵呵地向我打招呼。老大娘期待的眼神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樱桃树下的奶奶。其时,奶奶还足够年轻,一身的力气。门前的自留地种满果树,一棵樱桃树,一到五月便勾走我们的魂。奶奶给樱桃树周围栽满棘刺,小孩子们不敢靠近,这样,一树的樱桃就可以正红。樱桃红的日子,奶奶站在樱桃树下,让爷爷给我们摘樱桃。她用白瓷盆接住爷爷递给她的樱桃,带我们到树荫下蹲着,一颗颗分。不偏谁也不向谁。她分完,我们也吃完了。奶奶抖抖围裙上的尘灰,回家烧饭。我们围着樱桃树蹦啊跳啊,不知不觉间,天色就晚了。   老大娘递给我一颗樱桃,我尝尝,根本没有奶奶的樱桃甜味纯正,但我还是称了三斤。走出几步远,我举起手中改回名字的户口薄,向老大娘告别。不知怎的,眼泪花爬满我远望的视线,满笼的樱桃晃动着怀旧的光,满街道的樱桃都回响着奶奶唤归的声音,“凤香娃,回来呦……回来……”
[ 本帖最后由 零落如雨 于 2010-5-22 23: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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